苑书义:洋务运动与抵御外侮——从李鸿章办洋务谈起

洋务运动时期,正是外国资本主义侵略者在中国确立半殖民地统治秩序的时期。洋务派举办洋务是否具有抵制侵略、收回利权的意义,这是有关洋务运动性质的重要问题。

洋务派是一个被地震的力量抛到社会表层、而由复杂成分组成的政治派别。站在支配其派别政策地位的,是带有买办倾向的封建官僚。这些带有买办倾向的封建官僚,对待外国侵略者一般都具有两重性,有妥协的一面,有从封建统治利益出发而抗争的一面。李鸿章是洋务派的旗帜和主角。一八七九年他在给刘某的信中就自诩地说: “ 处今日喜谈洋务乃圣之时,……公等可不喜谈,鄙人若亦不谈,天下赖何术以支持耶! ” 他确实 “ 喜谈洋务 ” ,但他举办洋务却是妥协性大于抗争性。

面对外国资本主义侵略势力 “ □□内向 ” 和人民群众反抗斗争此伏彼起的现实,李鸿章认为清政府 “ 外须和戎,内须变法 ” (《李文忠公全书》(以下简称《李书》)朋僚函稿卷19。),才能维持其统治地位。

何谓 “ 内须变法 ” ?李鸿章认为, “ 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 ” 他主张 “ 讲求军实,造就人才 ” ,练兵、制器、购船, “ 师彼之长,去我之短 ” ,资取西方资本主义的甲胄以保护清朝封建主义的躯体。

李鸿章把 “ 资取洋人长技 ” 制器练兵,说成是 “ 御侮之资,自强之本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李鸿章制器练兵果真是想为国 “ 御侮 ” 、 “ 自强 ” 么?这就要听其言而观其行了。所谓 “ 资取洋人长技 ” 制器练兵,是李鸿章 “ 变法 ” 的主要内容,而他的 “ 内须变法 ” 是与 “ 外须和戎 ” 互相联系的,对外 “ 和戎 ” 是对内 “ 变法 ” 的继续,对内 “ 变法 ” 又势必受着对外 “ 和戎 ” 的制约。

何谓 “ 外须和戎 ” ?李鸿章认为,外国资本主义 “ 利器强兵,百倍中国 ” ,是中国 “ 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 ” 。对于这个 “ 强敌 ” ,中国无法决胜于疆场, “ 即暂胜必终败 ” 。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故意曲解中国历史,说什么 “ 自周秦以后,驭外之法,征战者后必不继,羁縻者事必久长。今之各国又岂有异?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曾国藩击节叹赏,复信说: “ 承示驭夷之法,以羁縻为上,诚为至理名言。 ” (《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33。)所谓 “ 以羁縻为上 ” ,就是对待外国侵略者不要 “ 轻言战争 ” ,而应 “ 一意主和 ” , “ 遇事曲从,故为迁就 ” ,不惜以出卖国家主权来换取 “ 中外相安 ” 的局面。因此,时人抨击李鸿章说:每当 “ 边务迭兴 ” 之时, “ 议和则李鸿章必占人先,议战则李鸿章必落人后。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三),页18、17、18;(二),页250;(一),页169。) “ 然所以议和者,美其说而文言之,则曰徐谋自强;究其极而质言之,则曰暂图苟安。 ” 但是,由于李鸿章屡定和约,率以赔费、撤兵、进而割地了事,所以中国 “ 非惟永远无自强之日,抑且旦夕无苟安之时。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日战争》(三),页18、69。)其结果只能是加速向半殖民地深渊沉沦。

李鸿章 “ 资取洋人长技 ” 制器练兵,开始于六十年代初。一八六二年他率淮军抵沪后,一面 “ 借师助剿 ” ,一面 “ 购买外洋各种军火 ” , “ 雇募精巧匠人,留心仿制 ” ,先后办起了上海洋炮局和苏州洋炮局。非常明显,当时他制器练兵是直接针对太平军的。一八六五年以后,他又先后创办了江南制造局和金陵机器局,并接办了天津机器局。这时,虽然太平天国失败了,但太平军余部、捻军和西南、西北各族人民还在坚持武装反清斗争。李鸿章控制的沪、宁、津三局,一方面成了南北洋和京畿各军操防备战的军火供应基地,李鸿章淮军 “ 剿捻 ” 就颇得沪、宁二局的助力;一方面又是淮系军阀集团的政治资本,李鸿章曾特地向清政府声明,沪、宁两局乃是淮系的 “ 命脉关系,诚不敢轻以付托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当然,这并不是说沪、宁、津三局在国防方面没有起任何作用。在中法、中日战争时, “ 征调纷繁 ” ,沪宁二局 “ 加工赶造,昼夜不停,储□未尝缺乏。 ” 津局在中法战争期间,也 “ 倍数赶造,并添购大批物料 ” , “ 俾资接济 ” 。但这只是暂时的而不是主要的。因为,第一,李鸿章等洋务派视外国侵略者不过是 “ 肢体之患 ” ,农民革命乃是 “ 心腹之害 ” ,因而被他们所控制的沪、宁、津三局的矛头主要是对着国内人民的。一九○○年在义和团运动兴起,八国联军大举入侵,洋务派感到民族义务与阶级利益发生矛盾时,由刘坤一、张之洞的代表与驻沪各国领事商定,并得到李鸿章赞同的《中外互保章程》就公然规定沪局的军火专为防剿长江内地 “ 土匪 ” 和保护中外商民之用。第二,上述 “ 加工赶造 ” 的情况,是在清政府倾向抵抗、李鸿章被迫应战时出现的。但正因为李鸿章应战是被迫的,再加上当时清政府对外交涉的总趋势是抗争的一面逐渐减弱,妥协的一面迅速增长,所以李鸿章在中法、中日战争时,稍稍交锋就举起了白旗,第三,沪、宁、津三局由于洋人操纵技术大权和腐朽的官僚管理制度,生产的武器落后,质量低劣,对外国的侵略不可能进行有效的抵抗。宁局往往 “ 制造过时的无用的军需品 ” ,一八七五年它为大沽炮台制造的七门大炮在试放时爆炸三门,其余几门也成了废铁。《捷报》嘲笑沪局所造的兵船, “ 太平年月无用,战争起时是废物。 ”

七十年代中期,由于国内农民起义逐渐平息和外国资本主义的加紧侵略,外部矛盾日趋激化,边疆危机纷至沓来。于是,清政府便把视线转向对外关系,任命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李鸿章说筹办海防的目的,是 “ 欲与洋人争衡 ” 。揆诸史实,可以看出他之所谓 “ 与洋人争衡 ” ,具有以下两个特点。第一,它是以承认外国侵略者在中国的存在和特权为前提的。他认为 “ 各国条约已定,断难更改。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 “ 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 ” ,纯属 “ 虚妄之论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第二,它的真实含义,是 “ 目前固须力保和局,即将来器精防固,亦不宜自我开衅。彼族或以万分无礼相加,不得已而一应之耳。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这就是说,对待外国的侵略,一要 “ 力保和局 ” ;二要遵守 “ 国际公法 ” ,不准主动出击;三要忍辱退让,只有当 “ 彼族或以万分无礼相加 ” 时,才能被迫 “ 一应之 ” ,而 “ 一应之 ” 的目的。依然在于 “ 善全和局 ” ,并不是想要驱逐或消灭外国在华的侵略势力。由此可见,李鸿章筹办海防是服从于他的 “ 外须和戎 ” 路线的。当时就有人抨击李鸿章说: “ 今日买船,明日置炮。此处筑台,彼处设垒,岁费国家数百万金,而每有震惊,一味议和。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法战争》(五),页251。)号称 “ 为北洋捍门户,为京师固根本 ” 的北洋舰队, “ 临事毫无实用 ” , “ 不能为国御侮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日战争》(四),页62。)。中法战争时期,李鸿章 “ 始终主和 ” ,他借口 “ 北洋舰小,不足当巨舰 ” 拒绝援闽和援台。中日战争时期,他仍 “ 力持和议 ” ,命令北洋舰队 “ 相机进退,能保全坚船为妥 ” 。他的 “ 保船避战 ” 方针,终于导致北洋舰队的复灭和更大卖国条约的签订。当然,北洋舰队在黄海战役中曾涌现出一大批爱国官兵,为反对日本的侵略立下了功勋,但这是在民族危机到了严重关头的时候,清朝统治营垒发生破裂的结果,是违背 “ 闻败则喜,闻胜则忧 ” 的李鸿章的本意的。爱国官兵的英雄业绩,并不能说明抵御外侮就是李鸿章创建北洋舰队的初衷。

李鸿章筹办海防、创建北洋海军,还有两种打算。

第一, “ 挟以自重 ” 。他说: “ 兵乃立国之要端,欲舍此别图其大者、远者,亦断不得一行其志 ” 。他懂得有军则有权的道理,企图通过创建北洋海军进一步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势。兵部左侍郎黄体芳就指出李鸿章 “ 拥兵自卫 ” ,北洋海军有变成 “ 李鸿章之水师 ” 的危险性,说 “ 再阅数年,(李鸿章)兵权益盛,恐用以御敌则不足,挟以自重则有余。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三),页18、17、18;(二),页250;(一),页169。)

第二, “ 靖内奸 ” 。六十年代初,清政府在筹建海军伊始就说: “ 此项轮船现在自以先剿金陵等处发逆为要,贼平之后,即可以为巡缉私贩之用。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三),页18、17、18;(二),页250;(一),页169。)后来在筹建三洋海军时,曾国藩又把清朝海军的任务规定为 “ 明靖内奸,暗御外侮 ” (《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33。)。所谓 “ 明靖内奸 ” ,一是巡缉 “ 私贩 ” 、 “ 海盗 ” ,二是镇压人民起义。李鸿章在《筹议海防折》中就说: “ 陆军与水师用法各殊 ” , “ 水师犹可上岸击贼,陆军未便强令操舟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海军既司 “ 上岸击贼 ” ,又能为镇压人民起义而载运军火援兵。

李鸿章除了制器练兵之外,还采取官督商办建起一批民用企业,比较著名的有上海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和漠河金矿等。他说: “ 轮船招商局之设,原期收回中国利权,徐图自强之计。 ” 创办开平矿务局是为了使 “ 中国兵商轮及机器制造各局用煤不致远购于外洋,一旦有事,庶不为敌人所把持,亦可免利源之外泄,富强之基,此为嚆矢。 ” 总之,他把创办官督商办企业的目的,说成是 “ 收回利权 ” , “ 徐图自强 ” 。他的这种说法是否符合实际,他所创办的官督商办企业是否具有 “ 收回利权 ” 的意义呢?这是值得研究的。

第一,李鸿章所讲的 “ 收回利权 ” ,是在承认列强在华侵略特权、不敢限制外国商品进口的情况下,主张自办一些官督商办民用企业,以 “ 稍分洋商之利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他对同治帝说:他 “ 叠奏请开煤铁各矿,试办招商轮船,皆为内地开拓生计起见,盖既不能禁洋货之不来,又不能禁华民之不用。英国呢布运至中国,每岁售银三千余万,又铜铁铅锡售银数百万,于中国女红匠作之利,妨夺不少。曷若亦设机器自为制造,轮船铁路自为转运?但使货物精美与彼相埒,彼物来自重洋,势不能与内地自产者比较,我利日兴,则彼利自薄,不独有益厘饷也。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李鸿章并不企求铲除列强在华的经济侵略势力,而只是希望通过举办官督商办民用企业从洋商手中分润一些利权。一八七八年奕□等在评论轮船招商局作用时说: “ 从前洋商专擅之利权,中国商人得以分取而尚未能收回也。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三),页18、17、18;(二),页250;(一),页169。)轮船招商局的这种结果,对官督商办民用企业说来,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因为不摆脱外国资本主义的殖民统治,争得政治经济的独立自主,区区几个官督商办民用企业纵然有清政府作支柱,也只能 “ 另取 ” 而绝无可能 “ 收回 ” 被 “ 洋商专擅之利权 ” 。

第二,李鸿章假借 “ 收回利权 ” 保持和加强官督商办企业的垄断地位。他说: “ 惟是保护权利,更须体恤商情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为了使官督商办企业增强竞争力, “ 免被洋商排挤 ” (《李书》朋僚函稿卷9、10、9、24、19、24、43、24、78、43。),就必须使它们对国内的生产和市场实行垄断。他通过各种办法为官督商办企业取得垄断特权。比如,招商局规定在 “ 五十年内只准华商附股 ” 。开平矿务局,曾由李鸿章批准 “ 距唐山十里内不准他人开采 ” 。上海机器织布局,经李鸿章奏准 “ 十年内只准华商附股搭办,不准另行设局 ” 。官督商办企业这类特权,是以清朝封建政权为其后盾,带有法律的强制性。它名曰 “ 保护权利 ” ,实则阻碍民族资本的发展。一八九二年《申报》就指责这种垄断是 “ 损华益洋 ” 的 “ 短视 ” 政策。《北华捷报》也指出: “ 中国商人已经发觉,在高喊着抵制洋人声中设立的招商局,其实际结果只是阻碍了他们自己的发展 ” 。有人在评论上海机器织布局十年专利时说:这种规定 “ 无异临大敌而反自缚其众将士之手足,仅以一身当关拒敌,不亦颠乎? ” (殷之骆:《纺织三要》,《皇朝经世文三编》卷61。) “ 十年之内不许他人再设织局,而所设织机不过二三百张,每日开织只五六百匹,岁得十八万匹,仅当进口洋布八十分之一耳;则十年之间,所夺洋人之利,奚啻九牛之一毛哉! ” (马建忠:《适可斋记言记行》卷11。)官督商办企业的垄断特权,只能削弱中国抵制洋商的力量,却无法约束持有坚船利炮和不平等条约的外国侵略者。一八九四年李鸿章还认为 “ 纺织机器,华商既经限定额数,如果洋商贩运轧花、纺纱、织布及棉子榨油机器进口,自行制造,实有碍华民生计 ” 。因此,他曾要求清政府 “ 查明禁止 ” 。但事隔一年,还是同一个李鸿章,就在日本刺刀的威逼下,亲手签订《马关条约》,使外国侵略者取得了在中国投资设厂的权利。

第三,所谓 “ 收回利权 ” 并不能改变某些官督商办企业对外资的妥协趋向。比如,开平矿务局曾秉承李鸿章的意旨,不仅平时为进出中国口岸、急需廉价燃料的洋轮提供廉价的优质煤,而且在中日交战时还卖煤给日本。及至一九○○年八国联军侵入中国,该局督办张翼就通过洋人德璀琳、胡华之手,将矿权和庞大财产辗转卖给英法比资本财团 “ 东方辛迪加 ” 。轮船招商局,曾被李鸿章吹嘘成 “ 为开办洋务四十年来最得手文字 ” 。但它从一八七八年起就逐步走上与洋轮勾结的 “ 息争均利 ” 的道路,断断续续地同英国怡和、太古轮船公司签订统一运价、联合垄断的 “ 齐价合同 ” 。时人评论说:这个 “ 三家合同,但能压抑华商,不能遏制外人,西人决无此措施,自锄同类,背道而驰。 ” (经元善,《居易初集》卷2。)这个以 “ 专为抵制洋轮 ” 而自诩的轮船招商局,在中法战争期间,竟然通过马建忠将局产全部卖给美国旗昌洋行, “ 挟夷自重 ” 。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李鸿章举办洋务,对于外国侵略者虽然不无抗争之意,但就其主要方面而言,却是妥协性大于抗争性。他的制器练兵和创办民用企业的活动,既无改变中国半殖民地社会地位的企图,也没有防止中国殖民地化的作用。中国所以能够保持半独立的地位,而没有沦为殖民地,是由于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的斗争和帝国主义国家相互之间的斗争。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1980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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