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十几天前,老游还在跟我通话,声音重浊洪亮,电话里都能感觉到他的表情、神态,想着他说几天就过来,到时候再小聚一下,也就随便说了几句,草草结束了通话。孰料转眼之间,就阴阳划界,生死悬绝了!人生的事情,就是这样突然。说是突然,其实也是自然。人本来就是天地所生,相对于天地之长久,人生总是那样短暂,就像庄子所说的,人的生死,其实真的就像昼夜一样,既倏然而又自然。
感谢天地,在人生的某一天,让我认识老游。
那一天,就在2005年的5月。因为我在原来的单位过得有些不爽,深圳大学的景海峰教授听说了以后,希望我能来深大跟他一起奋斗,于是我来考察情况。海峰兄把他的这些能干的“弟兄们”都找来,跟我见面,形式上走的是考察的步骤,实际上是让我认识这些新同事和新朋友。果不其然,后来他们真的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这是我们这个团队最出色的地方,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部门和单位的同事之间,没有摩擦、矛盾,甚至帮派和斗争。“文人相轻”,这是一句古话。说的是文化人之间,都以自己的所学、所知为壁垒,而经常对其他人的学识,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总觉得别人不如自己。当然,最关紧要的,也许就是那么一点面子问题。为了自己的一点薄面,为了维护自己的一点所谓的尊严,而坚守自己永远正确的狭隘心理,藐视甚至蔑视他人的学术和学识。我们这个团队却不同,虽然也有学术讨论甚至学术争论,但却基本没有出现过类似上面所说的情况。因为我们这个团队中人,不仅是同事,而且是朋友,真是朋友,而且都是很要好的朋友,虽然各自交往程度的深浅和交往密度的频繁等,也并不完全一致。
就在那一天,大约也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七、八个人,每人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我是客人,又是“被考察”的对象,至少在形式上是这样的。所以给我说话的机会最多。究竟说了一些什么,现在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要结束的时候,老游瞪圆了眼睛冲着我似说实吼地嚷了一句:“我们喜欢你!”
据赵东明教授的回忆,那句话说得简直有些振聋发聩!因为包括东明在内,当时对我都没有他的那份热诚地肯认。毕竟只是瞬间,看一个人,一般说来,是需要较长一段时间的。
老游当时的话语,不是简单平淡地说出来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喷出来的,我感觉到了。他在兴奋时瞪圆的眼睛和喷吐而出的话语,连带唾沫星子一起,都在我的心里刻下了属于这个人的深刻印记。“这个人可以瞪圆了眼睛喷话”,真是不容易见到,我心里这样想着。
那天好像大家没在一起吃饭,就这样,跟老游的第一次见面,短短的结束了。之后两天我就回到了湘潭,马上提出调转工作的请求。学校不同意,动用各种“招法”,想要留住我,并且一再拖延,希望拖久了以后,我会自动放弃调转的请求。但是我这次却是异常的坚定,什么提升、拨款、提供研究场所之类的条件全不接受,满心满嘴就两个字:“放人!”有这样大的决心走,自然是由我当时的“不爽”决定的,但是来深大的决心,却是景海峰和他的团队给我的,老景、老游和东明,当然还有其他朋友们,他们都给我留下了友好的第一印象。老景的真心招引和所费的心思,自不必在这里说。赵东明的学养和杨东林的豪放,还有黎业明、问永宁、老游和董世峰,这些人像“桃谷六仙”似的千奇百怪的长相,当时都给我留下了并不粗浅的印象。老游给我留下的印象,主要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话语。短短几句话,就在我的心里产生了极强的震撼力和感染力。原本我还存有很大的疑虑,深圳这个地方大约只图赚钱,哪会有什么真学问和真性情?这是我当时心里最大的疑虑,被东明和老游几句话就给打消了。虽然某大学已经决定“挖”我,还请我看了准备送给我的房子,但是看到这样好的团队,我迅即下了决心:“就来这里了”,我当时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着。后来我问东明,老游为什么当时会说那种话?东明说老游感觉我和他的气场对头。我也感到老游跟我能够共同发飙,因为他那瞪圆了的眼睛和喷射式的话语,已经把他的生命全篇幅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喜欢透明的生命,比较厌烦躲躲闪闪、掖掖藏藏的,有话都直接说出来,那样不抑郁。
历尽周折,我终于来到了深圳大学。
那是2005年10月的一天,我正在湘潭,忽然接到景海峰的电话,说是林安梧来深大了。他听说我已调来深大,但是人又回原单位处理余下的事情。安梧兄希望这次可以在深大见到我,于是海峰兄就打了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及时赶回来。我刚好已经办完了全部事情,本来想再待一天,跟那里的学生朋友们吃顿饭。接到海峰兄的电话,就赶紧买了机票,飞来,对了,应该叫飞回了深圳。傍晚才到,刚好林安梧晚上有个讲座,在新教学楼,也就是今天的文科楼的某间教室里。我及时赶到了,坐在了跟老游挨近的座位上。我们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事后老游对我说:在他所见到的台湾学者中,林安梧是有深度、有见识、有性情的一位。老游骨子里很坚持自己的判断,他真心佩服有见识的人,但对那些只会引经据典,没有自己主张的学者,确实有些看不上眼。他判断人的一个重要标准,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取舍人的标准,是看性情。好像学问和思想,都可以用性情来表达,或者如果没有了性情,研究者的思想和学术,就不那么靠谱,研究者也就不那么招人“戴敬”了一样。
这一点看上去似乎有点儿脱离了思想和学术研究这件事情本身,其实却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一个人的性情确实很重要,不必一定说喜欢张扬的人才有性情,世间人本就各色各样,所以,也就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是作为以中国传统思想和传统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学者,身上如果不能体现出中国文化特有的情怀和味道,也确实不能给人一种“他”或“她”,是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的感觉。而缺乏这种味道和情怀的人,真是不容易接近中国文化精神的本质,想在研究中获得较大的思想和学术方面的成就,的确不太容易想象。
老游有学问,尤其有学养,而且他的所学和所养,都跟他的性情有重大关联。
我这样的说法,并不是故意溢美自己的朋友。依我对老游的感觉,如果评价老游的学问,毋宁评说老游的学养。老游当然有学问,但是老游更有学养。老游有很深的学养,他能以学为养,他会以学为养。甚至还可以这样说:老游所学,更主要的不是为了知道什么,以显示自己的博学,而是为了使自己从中得到涵养。老游做学问,也不是为了单纯留下一点什么客观的成果,而是为了填充自己生命的能量,以便更好地表现和表达自己的性情。老游的学问自然不错,但是他的学养显然更好。
只有真正渗透着中国文化生命精神的人,才能用他的生命活动,来呈现中国文化的精神,才能用这种精神来打动和感染人,使这些受到打动和感染的人们,朝向中国文化的生命精神方面用力、用情、用心。至少我是这样看的。老游在这方面,绝对是强者。他交往的圈子,就是这种“强人出没”的“黄泥岗”或者“二龙山”之类的“猛恶深林”。
老游被中国文化涵养得浑然一个中国文化人。我这里所说的中国文化人,不是简单的上过几天中国的学校,认识几个中国汉字的人;也不是只有中国文凭或者中国职称,那怕是博士文凭和教授职称的人。有文化的意思,是身上能够体现出文化的味道,内心里要有文化的情怀,话语和神态中,都要体现出文化的“印记”。“文化”,“文化”,大致得能被“斯文”所化,化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里,再从那里出来。行走在世间的时候,要像刚从中国历史文化的浴池里出来,身上的所有毛孔,都要透出刚刚在那里洗浴过的气息和样子来。老游就有这个劲儿,一看就能看出来。
我跟老游的第二次见面,就是这样,很简单,没更多可说的。
好像是就在此后不长的时间,老游约好我和王兴国,他要以个人的身份,为我们两位新来的同事,这样说好像不对,应该是为新朋友接风洗尘。兴国与我原本就熟悉,他已早我四、五个月,被景海峰“挖”到了深圳大学。老游亲自开车,带我们去了深圳的标志性去处之一——大梅沙。花了差不多一千块钱,请我们两位吃海鲜,要了一个很大的象拔蚌,说是深圳没有这东西,都是加拿大进口的。他还自带了两瓶酒,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他让我们自行选择喝哪一瓶。兴国不嗜酒,所以就由我来选择。那天,好像我选择的不是茅台。
很快的,我跟老游成了无话不说的知交。
在我跟老游交往的整个过程中,中国的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尤其是《水浒传》,充当了很好的媒介。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印象深的不是谈学科建设,而是谈《水浒》。通过谈《水浒》,我感受到了海峰团队的学养和质量。特别是老游,谈起《水浒》,眉飞色舞。老游后来还亲切而认真地送了我一个外号,叫“林教头”。他说我不是“洪教头”,而是“林教头”,还瞪圆了眼睛,狠狠地加重口气铺张地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然后又加了一句“他妈的!”他说这种话语的时候,瞪圆的眼睛就像张开的大口,稍不小心,就能被他吞下去。
我们这个团队,经常在一起聚餐,每学期开学之初和放假之前,至少一学期有这样两次。中间还因海内外学者不断地往来,为了招待这些“过往神仙”,也都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这种经常的聚会,极大地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和融通,使大家在感情上更加亲密。同时,大家也互相谈论和讨论很多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和学术问题,互通有无,各自获益着实不少。
老游跟起初留给我的印象一样,经常瞪圆了眼睛,喷射出很多震撼性的话语。在讲到全国各地人的性格的时候,他经常瞪圆了眼睛说:“湖南人都是开棺材铺的!”他说的意思是湖南人狠,因为我曾在湘潭大学工作过,所以他经常以对湘潭的印象来说明他的论点。他到过湘潭,一下火车,就有小贩儿在火车站前摆小摊,卖猪脚。老游用湖南话学着小贩的叫卖声:“掐局吊!”(吃猪脚)那声音确实有些凶狠!学完之后,还紧跟了一句:“他妈的!”接着就是开怀大笑,然后大家也都跟着笑。那场景,那气氛,在老游震天的声调中和瞪圆的眼睛里,像画图一样,深深的印在所有在场者的内心深处。老游讲话永远是这样,他来神时说出来的话语和讲话时的神态,就像永不消逝的电波一样,都能在在场的听者心中留下长久的回响,有时都过了好长时间,想起来我还想笑。
他不仅发自内心的喜欢我,而且也很了解我的个性和酒量。他知道我酒量不大,但是酒胆包天,两盅下肚,立刻兴奋,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数黑论黄、褒张贬李的,经常说些很过头的话语,甚至直接“指摘”在场的各位朋友们身上的“弱点”。于是他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三杯即乱”。我也就自嘲地说自己:“江湖人称三杯即乱。”就在前两天,海峰兄不小心又提起了这个话题,再度激发了我和在场的朋友们对老游的思念之情。
老游送我的这个外号,丝毫没有贬义,完全出于喜欢,出于由衷的喜欢。我接着这个由头,说自己是“江湖人称三杯即乱”的意思,也不是就此逃避喝酒,而是自我把玩,自嘲的话语形式背后,是自鸣得意!这就是老王,喝点小酒儿,就把握不住自己。但是当时的现场,却因老王之乱,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了。那感觉,才让人觉得是在喝酒!老王就有这个乱劲儿,老游还就偏偏喜欢这个劲儿!老王喝了酒,多少总是有些失态,不再像一个学者,倒有点像《水浒传》的“浪里白条”——全亮开了,连自己的家族历史,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老师学生,一切跟我有过交往的人,无不在褒贬之列,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或者受牵连者。说起来有点惭愧,虽然很难自抑,但事后确实也经常自责。想改一改,可是始终做不到,连自己也没有办法。
其实老游跟我的这种比较相近的性格,都是容易惹祸的。大约平日里就没太把“罔谈彼短,靡恃己长”的古训放在心上,到得三分醉态,哪还有所顾忌?其实每个人的立场和对生活的理解不同,所以就算是玩笑,也不一定都能被正确理解。老游还好,比我有分寸,至少他不骂在场的人。
老游说我的长相清贵,老景接着说我长得像康熙,后来沈金浩竟然在全院学生的大会上问学生我长得像谁?学生没有回答,他自己却说是“活脱一个康熙”。不久,深大的学生中曾经一度流传出我是“康熙再世”的戏语。
我想老游说我清贵,大概是有清高、清爽和高贵的意思。我的长相是不是这样,可以另当别论。但是清高和自以为贵,确实是我的心里性格。我了解自己经常被崇高所感动,心里也常因为古先圣贤的崇高而感奋。我确实期望自己成为精神上的高贵者,同时也坚信自己能做些高贵的事情。讲些古人高尚的故事,激发青年向往崇高,老王现在,唉!也就只能做这么一点儿高贵的事情喽。大约是读儒家和道家的书多了,慢慢地在气象上微有显现,竟被老游的通天慧眼给看出来了。
老游不仅会“喷”着说话,还会柔声细语的讲话。一次在我的办公室里,他悄悄的对我轻声细语地说:“你有时有点圆滑”。本来就关着门,身边又没有其他人,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竟是那样细微,声调竟是那样温存,好像生怕吓着我一样。同时,老游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见到的亲切和私密的柔光。我当时感觉眼前这个说话的人,完全不像那个暴风骤雨、“大江东去”式的电闪雷鸣、波翻浪卷的游建西。现在想来,我很幸运,可能很少有朋友享受过他的这种莺儿燕子一样的关怀,那是一种,一种什么呢?就叫一种怯怯的温馨吧。
老游看到了我在有些时候为了平衡关系,不使场面和气氛陷入紧张和尴尬,采用了稍微婉转一点的说法,没有把自己真正的主张直接亮出来。在老游看来,这是我这个人性情化不够彻底的表现。其实人生在世,难免要跟俗人打些交道,也难免要处理一些俗事。一点跟俗世相处的耐性都没有,显然是不行的。而为了成就某些事情,委婉一点只是不得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清高孤傲,但是毕竟还得在这个早已被俗化不堪了的世界里活着。我在这方面并不具有特长,不过稍能跟这个俗世周旋一下而已,也就是那么“一下”,连“两下”都没有。超过了这一下,我就忍受不了,自然就会主动“撤兵”,不再继续玩下去。不过这一点既然已经让大哥感觉不爽,现在是我应该向大哥表示歉意的时候了。老游太孤高、太纯粹了,回旋余地比我这个无能的人还小。他当过兵、做过工人,也曾畅游商海,竟然一点没有被同化。他跳进这么大的染缸,却没有粘上社会的的俗色,说来也算是个奇迹吧。
用纯粹的性情,跟这个世俗的世界游戏,显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必须有相当的勇气才行。这套道理,不能说给老游,他显然很懂,但他不会接受,根本就不愿意接受,压根也不会想到要去接受。
老游经常说宋理宗皇帝好,为什么?他说宋理宗对儒、释、道三家都崇尚,都尊重,是真正的主张三教合流的有见识、有胸襟的皇帝。我对他这样的断语,是抱着警觉的态度的。我知道他的目的并不在于表扬宋理宗,而是身处众多研究儒家学问的学者之中,他自己或许有冷落的感觉,因为他是研究道家、道教学问的。他喜欢道家,尤其喜欢道教。2006年6月,他的《道家、道教史略论稿》出版了,照例送给每一位同事朋友。
这是老游著说的《道家道教史略论稿》
今天想来,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或许是有顾虑的。他怕这些人总说儒家好,其实这些人谁也没说过道家不好,不过确实是总在那里说儒家好。我认真地念了他的书,我觉得写得非常好,非常有个性、有感觉、有感情、有洞见。尽管这部书写作的整体取向,我未必全都赞同,但是我能理解。不仅是理解这部书,而且也理解写书的人和这个人的这种写法。我会想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写,他在生命的进程中究竟遭遇过什么,他的生命当下又在面对着什么,才使得他以这样的目标和方式来书写。
正像老游在这部书的开篇讲老子的时候所说的话语一样:“什么人读得懂老子?应该是先有了道家思想的人。”可以这样说,我是先理解了老游,才理解了老游心目中的老子和庄子。
老游在书中说:“读书人都比较喜欢《庄子》,古今如此。这个读书人的概念,包括了批判道家的儒家。”这种话语,与其说是研究,毋宁说是发泄,发泄对批判道家的儒生的不满情绪。老游又说:“书生不必像道士过那么严谨的道门生活,也不必理解道那么深。只要在紧张的乏味的秩序生活中找到可以排遣心中苦闷的思想就行了。”看看这些文字,显然有对儒生或者书生理解老庄浅薄的情绪反击,但是同时也确实击中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读书人的心里暗藏。很多书生,尤其是现代的书生,真是对老庄缺少基本的同情和理解。所以才会在各种教科书和学术文章中,说老子是阴谋家,是复古者,是不合时宜的和自我逃避的;说庄子是相对主义者,是泯灭是非的和事老,是自私自利的“自了汉”,是只管追求精神自由而不顾及身体遭遇的“超越”的神仙,是“形而上”的而不是现实的自由主义的彰显者。而很多读书人最后喜欢庄子,确实是因为失落——包括政治斗争的失落、情感世界的失落和人际关系的失落,还有生命本身的困顿之类。总之,正是因为人生和事业上的通体失落,才会把《庄子》当成是“紧张乏味”的、被完全“秩序”化了的无聊与苦闷生活的“排遣”。老游说得很直接,也很贴切。
老游说“宋太祖不愧为一代英明圣主。”这跟我的看法完全一致,但是根据却很不相同。我是因为宋代开创文官政治、真正重视文化、尊重文化人的尊严,给文化人以优厚的待遇,本身又仁爱、大度,得位之后,统一国家,把一个已经四分五裂、浑浊不堪的世界,重新治理得清明澄澈,井井有条,改变了整个社会甚至后世中国的风气和崇尚等。而老游虽然不会反对我的主张,但他主要强调的,还是宋太祖对道士和道教的尊重和信赖:“凡宋王朝国家之大事”,“必要祭祷”,必请道士主持这种仪式。哈哈,老游说得都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语,老游是真性情中人。
实际上,真正能够感动人的书,都是有真性情的人,按照真实的心里感受写出来的。文字里没有作者的书,一定不是好书。就算是好书,也不是作者写出来的,而是转接、拼凑和糅合的《吕氏春秋》。《吕氏春秋》,不是吕不韦的春秋,而是历史的春秋,别人的春秋,尽管可以跟自己的声誉和待遇有很大关系,但跟自己的生命,直接的关系其实并不大。基于这种认识,我慢慢产生一种判断习惯,人生在世并作为学者,不论研究哪一家的学问,都应该有一个开放的胸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都应该有容人之量。要尽量去理解一个人、一个作者,要努力站到他的立场上去看他,之后才有所谓评价问题。起初就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是不可能真正理解对方的。如果永远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那么除了自己已经喜欢的,这个世界就不会再出现任何一种好书,任何一个好人。
看完之后,我打电话给老游,告诉他我的感觉。他很兴奋,觉得我确实是认真看了,没有辜负他的馈赠。其实他开始就送给我他写的金庸式的小说《龙吟苗疆》,他因为写这部游侠小说,还在深大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游大侠”。不过《龙吟苗疆》这部书,我确实没有认真看,只是简单的翻了几面,然后就一直放在那里,再没有重新碰过。如果今天我说对不起老游,对不起老友的话,也是因为我对这类的东西,无论是金庸、梁羽声还是古龙的作品,原本没有太大的兴趣。主要可能是因为这类东西战线抻拉太长,而深邃的道理却如同白乐天诗中的琵琶女一样,非得千呼万唤之后,才会轻移莲步,慢悠悠的“磨蹭”出来。等得太久、太久,仍然不见踪影,让人有些耐性不足。其实小说就是这样,他要用故事说话,要用主人公说话,要在过程中体会那些人生的“大道理”,不会像理论著作那样,一步一个经典,几句话之后,保不准就蹦出一个名言警句之类。我的这种心里,大约是长期从事理论工作养成的坏毛病,不足效法的。
上面是老游所著游侠小说《龙吟苗疆》的两种版本,还有送给我时在前面空白页上的题字。老游用在扉页上的照片,两个版本的不一样,大约都是这部小说出版前后所拍摄。那时他多年轻,而且英俊无比。小伙真牛,简直帅呆了!
2010年4月,我给学生讲《论语》的书稿整理出版,照例送给各位朋友,海峰兄在他办公室里看了,我刚好进来,问他怎么样,他说好,“处处都在讲道理”。能赚到景海峰这样一句评价,说实在的,太不容易了。所有赞美人的褒义词汇,在他那里,都像画眉鸟儿被关在笼子里一样,极不容易被释放出来。好像一放出来,这些鸟儿就会飞走,再也不会归他所有了一样。但是老游拿到了以后的感觉是不同的,他没有说好,他来到我的办公室里,首先批评我不该在书中指责于丹!我说我没有指责,老游瞪圆了眼睛,动情而近于训斥般地说:“你那还不叫指责!”其实老游这种话语的意思很简单,意思就是说:“没事你撩拨她干什么?直接说你的话不就完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跟老游委婉地进行自我“维护”,却被老游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我玩的这种形式上表扬的背后,隐藏着暗地里批评的小把戏,同样没有逃过老游的“火眼金睛”!
老游觉得我写得“小气”了,不应只说中国,开场就应该说美国怎么样、俄罗斯怎么样、日本怎么样,这样才大气,才能使孔子成为世界级的思想巨星,而不仅仅是中国的圣人。同时,这样的写法,也才符合我在他心目中的“样子”。我还没有来得及说美国、俄罗斯和日本,他却先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之后,他又瞪圆了眼睛,开了一句国际玩笑:“孔子在春秋时代叫做孔子,在现时代就叫王立新!”我知道他说的这个话语,是害怕刚刚讲话的语气,碰伤了我的自尊。其实这是老游想多了,我并没有感觉到那种“批评”的冲撞,其实他的说法,并不是在讲我写得不好,反倒是对我的高度期待和表扬。其实我的这本小书,真的在朋友们中间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有说“乡原这段写得好”的,有说“游于艺”写得好的,有说“政治思想”的后半部分写得好的,这是很多朋友溢美的说法。“圣者凡心,多好的名字呀!”这是老校长章必功教授对这部书总体感慨的话语。
不过说实在话,我从整体上对自己的这本小书,心里十分沮丧。不是因为写得太差,而是因为写得不够太好。逻辑编排不顺畅,重点不够突出,拉拉杂杂,只是顺着说,材料编选也不尽合理,有的地方引用过多,就像一个大疙瘩长到树身上一样。同时,在一些细小的环节上,甚至还有错误。总之毛病确实不少,可指责的地方的确很多。
因为有这么多的遗憾,加上老游的说法,再有就是这两年的“社会”教学实践,我确实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准备重新改造这本书,可是一时间又被其他兴趣拦截住。加上不断涌现出来的很多杂事搅扰期间,不知这个愿望还能不能实现,也不知何时能够实现。就算能改作完成,老游却永远也不会再兴奋地跑来办公室评说了!
老游那句安慰我的话语,后来被我改造了以后,赠还给了他自己。因为他喜欢丘处机,于是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出了下面一套话语:“长春真人在宋元时代叫做丘处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叫游建西。”这句话现在已经广泛地流传在朋友们之间,成为大家开心的重要佐料了。一次我又在当着大家的面说起这句话语的时候,老游却接住说:“他妈的!这是我送给他的话,他又还给我了。”我们俩四目相对,哈哈大笑,大家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游说话,总是喜欢加点儿“他妈的”,同时带着明显的声色。添点黄色进去,同时又有声有色,绘声绘色。洪钟般浑厚而又高亢的音调,加上入情入境的容色、表情,尤其是那双瞪圆的眼睛,总能制造出令人兴奋的现场气氛,场面立时就热烈起来,人与人之间的心里距离顿时消散。老游的性情和架势,是极具感染力和“招引”力的。老游的这种既自然又纵放的表达方式,是能够造势的,真腔子里的自有之势,发抒出来,造成了现场的恢弘豪迈之势。那个势着实不小,严重地热化了当时的现场,使得场面由此活跃起来,热闹起来,甚至热燥起来。笑声此起彼伏,终场不息,最数景海峰的笑声爽朗、宏大、分贝高亢。
老游一发飚,场面就热闹;老游一瞪眼,现场就来电。老游是一道风景,一道闪电般靓丽的风景,这道风景曾经陪伴我度过了来深圳大学的最初几年时光。
自打07年下半年以后,由于学校的院系调整和相关的人事变动,气氛和场景都不对了。老游也开始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活跃,变得有些开始向外游离。他不再积极踊跃的主动参与,反倒经常托故,减少了很多在整个团队中亮相的机会。但他每次来学校,都会来我的办公室坐坐,说些闲话,然后就匆匆离去。加上连年申请晋升教授,连年未能如愿,他的表情越来越暗淡,声调也有些低沉了。他每次评教授,差不多我都是校方的评委,极力向大家申说老游学问好、体会深、有独到见识,同时教学认真负责,带学生尽心尽力,比国内很多现任的教授、博导们的水平高得多。海峰兄每次在评审前后同样极尽用心,努力推荐,左右斡旋。学校这一关,每次都能通过,可是一到省里,就又落选了。老游的教授心愿,就像一页孤舟一样,被搁浅在了当代教育评估体系这潭烂泥之中。大家都为他惋惜,都为他不平,但是谁都没有力挽此舟出于污泥之中的力量。大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游这页高品质的飘逸之舟,像驻籍深圳的明斯克航母一样,永远地被搁浅在距离教授之岸30米远的泥澡中。老游并不眷恋世间的虚邈功名,其人有风霜般的高洁品格,旷达,舒爽,不贪小利,不拘小节。但是他要这个名分,因为这是社会的承认,这是他的尊严!是他作为一名优秀的教师和学者应该有的尊严!
搞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教育开始努力忘记这样的事实:
学术最重要的是体会,是将学术融汇成生命的智慧,并将这种智慧火递薪传下去。一个教师最重要的是育人,够不够教授,要看他的学养,学养不是简单的学术;还要看他的育人本领和在育人方面的用心,而不是只看他发表文章的数量和发表刊物的等级,以及占有什么级别的研究课题。
这些所谓的客观指标,其实是不能真正权衡一位学者或者教师够不够教授的!大家虽然都懂,但却依然上下沆瀣一气,“与子偕老”一般混沌不清地照此推行。在这种极不正常的导向之下,现在的大学和教育,已经把一个真正的学者的学术尊严和人格尊严,全部彻底淡化得像轻烟一样,飘然游离到幽暗得无人问津的“桃花源”里去了。剩下的就只有课题、论文、上报的课题项目数字和占有经费的数量,还有发表文章的排名榜。学养和人格都被外化成了各种数字和各种证书,人的主观精神和生命意识被消解得像哪吒的魂魄一样,越来越难于找到可以付托的莲花了。还这个I,那个I的,文章有没有体会、有没有内涵,学者善不善于体会,有没有真学问、真创见,跟这个I、那个I,到底有什么关系!这是对大学应有的评判指标吗?对商业集团和企业开发公司如果施行这样的评价标准,或许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就是对公司的评价,是不是也要看一看公司的社会担待,企业文化的建设,还有员工们的素质等情况呢?
我们大家心甘情愿地被锁闭在这种评价体系的铁笼之中,任凭生命像标本一样变得干瘪,任由教育越来越失去本意、失去生机,却不作任何有效的抗争,连公开呐喊的声息都听不到。表明我们这些从事教育和研究的学者们还活着的唯一证据,就只剩下心烦意乱的发点怨气,还有,就是更无奈、更可怜的窃窃私语……
越来越搞不懂,到底是制度疯了,还是我们都疯了!人们何时才能清醒过来,“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改变这种既不实际、又不人道的评估、评价体系,给教育者以本应享有的尊重和关爱,还教育以本不缺乏的人文、人道的气息,也使我们的教育和研究,重新焕发出崭新的生机和活力?
2011年初夏的某一天,老游约我和东明一起吃饭,每人送了我们一幅他自己画的画。送给我的一幅,叫做《赴岳麓论道图》。上面有题字和题名,那个红红的小方块儿,则是老游加盖的“印信榜文”。
不知老游何时学会了这等手艺!虽然说不上经典,却也聊以自慰,而且水准相当不低。轻描淡写,几笔下来,竟然连情景带意境都流溢出来了,看来中国文化和中国艺术的深根,确实已经牢牢扎在了老游的心底。
老游作这幅画送我,是因为我去湖湘讲堂开讲18集电视片《天地大儒王船山》。老游感觉我走上了一条新的表达之路,他觉得这样的做法,比呆呆的在那里作论文的社会功用大。老游劝说我这条路要坚持走下去,这样才能扩大自己的影响,同时也有利于传统文化和圣贤思想的传播,使中华文化的优异精神价值,真正在社会上和广大的民众中,得到普及和弘扬。
展开这幅画卷,我既感动又想笑。感动老友,特意为我营造了这种优雅的古典氛围。在幽静而又重重叠叠的大山深处,微细的一条小溪,缓缓地流淌,小溪之上的那座小桥,尤其令人向往。桥上的那个“论道人”,就是亲爱的老王。不大点儿一个小人儿,明显是个儒生,看上去很好玩,令人想笑。在一个空山新雨之后,老王行进在山色有无之中,领略着“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的自然风光。
大约是为了使我在山间行走便利,老游还特意在画面上,赐给老王一条手杖。画面上的儒生,会不会想着说句感谢的“多谢惠赐”之类的话语,看上去他没想到,只是自顾自的逍遥行走。再看画面上老王的样子:悠闲,从容,一本正经却又彷佛若无其事。多好的意境啊!“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也不过就是如此嘛。胡五峰、张南轩、朱元晦、王船山,当年也不过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讲学论道。他们的魅力,一部分来自人文的思想震撼,一部分则来自幽美的自然境遇的烘托。“道法自然”,兄弟就在自然的风光中走向岳麓的讲学论道之场。“天得一以宁,地得一以静”,“老王得一而有好心情”。不在幽美、宁静的天地间踯躅、悠扬,却在现代化的规则和范式中锁闭、凄惶,却在无聊的世俗世界里为权利和利益劳碌、奔忙,人们都在干什么?人类到底想往何处去?学学老游,看看老王,当然是画面上的老王。哈哈,老王借大哥“御赐”的这幅小画,自卖自夸喽。如果老游还在世的时候,我把这种感觉直接说给他听,他该会多高兴!
可惜当时老游赠我这幅画的时候,我没有产生现在的想法,更没有可能把对这幅画的这种感觉说给大哥听。当我直接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我想不到这些,我似乎也没有办法和可能想起这些。这种来迟了的感觉,已经没有办法慰藉大哥的心灵了。不过通过这件事情,我长了一点小学问。
诠释学大师伽达玛认为:时间距离是诠释产生的条件,又为诠释提供了更大可能的空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伽达玛的表达,主要包括的就是这种意思。老游在的时候,我们没有时间距离,老游走了,时间距离忽然横在我面前,成为我永远都不能跨越的现实鸿沟!但是这座鸿沟不是绝对的空无,而是被我们之间曾经的交往和由于这种交往所铸造成的心里的息息相关所充满。这种充满这个鸿沟的所有的情感、默契,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戏谑等等的东西,彻彻底底地填满了这座鸿沟,使我不仅有可能,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随随便便的跨过这条鸿沟,走向老游曾经的心灵深处,轻而易举地就能听到他的心跳,感觉他的脉动,甚至可以闻到他的气味,听到他的呼吸。同时,时间距离还激发了我对老游进一步了解的欲望,刺激了我试图深度诠释他的热情和耐心。如果没有这个时间距离,也许我对老游的理解,不会像现在这么真切,这么落实。
老游的古诗写得也不错,虽然没有正式赠诗给我,但是往复的手机信息,却透漏了老游古诗应该写得不错的消息。我们都是研究古代思想文化的,干咱们这一行,时间久了,无论是谁,也不管懂不懂音韵,多少都能诌上几句。
老游还懂围棋,不过老游的围棋水平实在不高,大约只有业余五、六级的样子。一次老游听说我会下围棋,兴致勃勃地跑来邀我来两局。我赶紧跑到楼上去借了一副围棋下来。老游的头两招,跟所有的围棋爱好者一样,都有九段水平。四、五招之后,就只剩业余五、六级了,不久之后,就跟坏了肚子一样,止不住稀里哗啦了。哈哈!老游不服,再来一局,结果不大一会儿,还是像没及时吃止泻药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老游还想下,我不跟他下了。我说咱们还是说会儿话吧。就这样,说了一会儿闲话,快到中午,他就回家去了。
我原本是个棋迷,围棋、象棋、国际象棋都迷。不过来深大以后,只有陪老游玩的这两盘棋,除此之外一盘没有下过,不管是围棋、象棋还是国际象棋。记得跟老游最后一次喝酒时,还提起过围棋,我说:“中西文化的精华,无不在游艺方面体现。西方的足球是人类力量之美,包括个人英雄主义和团队合作精神的最完满的体现。而中国的围棋,则是人类智慧的无与伦比的最高游艺形式。”我说到了吴清源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家,他的围棋,满盘都是创造。他下出的每一颗棋子,都闪烁着生命的创生之力,都闪耀着人类生命的创造性的光辉。他才是真正的围棋大师,而且是通过围棋展现中国智慧和生命精神的人生大师。不像现在的韩国棋手李昌镐,虽然技法纯熟,对起弈来,天下无敌,但是只会赢棋,在本质上却不懂围棋。因为在他的棋谱上,只能看到锱铢必较的功利,根本看不出围棋的宁静之美和流畅之姿。别说像一个得道的神仙、优雅的名士,就连一个都市的富豪都不像,倒像是一个吝啬的土财主,始终想着要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去花,从头到尾,一直都在那里死扣细数,这样才能保证赢棋,才能保证拿到奖金。不过为田宅、利禄而谋,数米计薪而已。我还说到了武宫正树的围棋,说他用围棋表达了自己人生的远大理想和开阔胸襟;藤泽秀行的围棋,展现的却是精雕细刻之后的“庖丁解牛”般的艺术之美。秀行围棋,随情所欲,仿似信手拈来,但却风流雅致、光华飘逸。那像神来之笔一样的“手筋”,总是那样俊健,几乎近于完美。
老王那天吹得随心所欲,忘乎所以。唾沫星子乱飞一气,漫天撒玉,遍地玲珑。加上东明一直在一旁帮腔造势,溢美我对围棋的理解和认识。把个一向心高气傲、自鸣得意的游大师,听得是云里雾里,如醉如痴,张口结舌,两眼发直,当场表示有机会要好好学学围棋。这可能是老游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真正被老王“唬住”并且“拿住”了。哈哈!那天的气氛,虽然不像众朋友都在场时一样热烈而喧闹,却也文明而雅致,融洽而欢愉。这好像就是今年一月份的事情。那次是我和东明请他,东明还自带了一瓶好酒。这最后一次小聚,离听到老游恶讯的时间,最多也就不到四个月。
我不知道老游懂不懂琴,喜不喜欢唱歌和听歌,感觉上他也会粗通一点。他的身上充满了中国文化的艺术精神,所以跟他在一起,总能给人一种有如徜徉在中国古代文化氛围中和人生欢愉的场景里的感觉。
两年前的某一天,忽然听说老游的太太得了癌症。当时大家心里一怔,觉得老游这两年的运气不太好,都为他揪心,也为他伤感。我和东明约好了一起去看望一下。老游破例让我们见了他的太太,他说他的太太“不愿意把自己人生的败象”给人家看到,因为当时她确实已经很憔悴,很衰弱了,不过依然很有风采。我夸了她一句,说“嫂子真漂亮”,结果一着急还说错了,说成了“嫂子真潇洒”。她说“那是年轻时的事了,现在不行了。”她还说老游经常在家里当她提起我们。这是我唯一见到老游太太的一面,也只听到她跟我说的这样两句简单话语。她当时正在化疗,仍然坚持从床上爬下来,跟我握了握手。然后我说:“嫂子好好休息”,之后我和东明又重新回到客厅里。老游在客厅里陪我和东明说话,给我们泡茶。他懂茶艺,但是泡起茶来,似乎不及兴国老练,也没那么纯熟。可能也是因为当时的状况和心情的原因,所以泡茶时似乎显得有些草率、荒急,不像兴国那样舒展、闲适。他还指着身边一块自己收藏的石头对我们俩说:“这是一块宝石,可以预测地震。”
老游说话,多少有点“玄”,但是很好玩。你只须欣赏他的好玩,不必去捅破他的“玄”。因为他的“玄”,也许就是为了好玩。而且他似乎早已准备好了像哪吒的手镯和汗衫一样的两件杀伤力极强的核武器——瞪圆的眼睛和轰天雷一样的声调,来盖住你,让你得不到机会捅破他的“玄”。其实大家谁也没有想要捅破,只有我自恃关系亲密,有时不免捅他一下,但也很谨慎,保持着,不使到破的程度。这样的效果,既不惹他生气,同时还更好玩。这次,他说石头能预测地震,虽然又有点“玄”了,但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场景,我们谁都没在意,只是沉郁地听他说话。
因为说到太太手术后胃已全部切除,而且又在化疗,只能吃流食。于是我就给远在黑龙江家乡的弟弟打电话,专门邮寄黑土地生产出来的小米给老游。据说,这种小米营养成分高。老游很感激,说她夫人很喜欢吃。我就赶紧又打电话给弟弟,让他再帮我寄些过来。
由于父母年高,妻子病危,老游打算提前退休了。大家苦留不住,老游退休时,海峰兄召集大家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给老游送行。
因为老游要退休,我那些天心情很不好,于是就给老游写了几句顺口溜,同时又写了几个字,请善书的同事张剑滨帮助书写、装裱。紧赶慢赶,总算在那场宴席之前做好了。我在宴席间当着大家的面,郑重其事地送给老游。同时也把几天前特意装裱好的他赠送我的《岳麓论道图》,一同拿来给他看。以表示自己珍视他的馈赠品,用这样的方式去安慰他,让他高兴。前面的那张图,就是装裱后的作品。感谢老弟和剑滨,他们的帮助,使我在老朋友忽然过世的时候,心里少留了不少遗憾。
这是由剑滨代书的、我送给老游退休的赠联。剑滨一共书写了两种字体,其中一份已经装裱好送给老游了,这是留在手头的另一个版本。
这是老游退休时,在送别的宴会上,我送给老游的赠别诗。为了活跃气氛,让老游高兴,海峰兄让我当场朗诵给大家听。请注意,这里面有一个错字,把岁之将尽,写成了岁之将“近”。现在找出来一看,觉得很奇怪,什么叫“岁之将近”?我当时那么认真,用了几天的心思,竟然还留下了这样一个错字。因为无法面对老游突然退休这件事情,所以心生难舍,把个顺口溜搞得格调那样悲凉。
老游退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悲哀之情,所以那首顺口溜,才不知为什么写得那样悲情。不过那其中的每一句,其实都是有具体所指的。“苍天无碍仙鸟归”,说的是老游像神仙一样,“致仕”还乡,不再受这种“板块化”的既令人心烦,又已僵化不堪了的体制的束缚,获得了大自由;“逝者如斯枉生悲”,说的是老游离开团队时大家和我一样的心里感受;“不以沧桑摧道意”,是劝勉老游,不要因为这几年运气不算太好,而失却求道的热诚和向来的执着之劲;“休将忧戚阻神飞”,是劝老游不要被太太癌症,高堂年迈多病等事情压住了气概,这样对自己的身心不利。去年十一月老游回深圳时,海峰兄安排我们这个团队跟老游聚宴。在那天的聚会上,我还把鲁迅先生的“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的诗句,郑重其事地说给老游听。其实用心跟这几句诗是一样的,只是希望能够更多地看到他昔日打动人心的壮志豪情。至于这首顺口溜后面的话语,就不用再解释了,没有人看不懂的。
老游太太的过世,是在预料之中的,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不会久远。孰料老游却在太太过世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也忽然驾鹤西行了!这个消息我是从东明那里得到的。
今年四月二十日,星期六,连续下了很久的雨,天气一直阴郁沉闷。我按照约定,去给深圳海格物流公司高管上人文课。我已经给他们讲了半年多的中国思想文化,他们真心需求,不是整景或者装样子,所以我很感动。董事长梅春雷先生,确实不同凡响。他想为全体职员谋求文化和思想的长久福利,而不是简单地两把柴草、三斤米面。他邀我每月一次给他们讲,从儒家、道家到佛家,再讲历史和文学之类。他还不满足,还想给职工找人讲西洋的思想和文化。我身边就有高手,极其熟悉西洋的这套玩艺儿,他就是我的同事赵东明。我把东明推荐给了他们。每月一次的某个星期六,上午我讲中国的,下午东明讲西洋的。
中午十二点零几分,我热情洋溢地讲完课,急冲冲地赶到梅董事长的办公室,因为我知道东明就在那里等着。离办公室很远我就开始叫喊:“东明!东明!”按例,东明也会兴冲冲,满脸笑容地出来迎我。可是这次竟然没有。我冲进办公室,看到东明满脸泪水,没有跟我打招呼,却直接呜咽地对我说:“老游去世了!”我迎头痛击一般地冲着他大吼了一声:“你说什么?!”他已经泣不成声,又准确地说了一次:“老游去世了。”接着就又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对东明这样大吼过,连平时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伤了这位经常惠我以学思,同时又生性敏感的好友。这次听到他说的这种话语,登时有如五雷轰顶,完全没有去想是在跟谁讲话,就直接对着他发出来了。
东明哭的时候,公司的好几位朋友当时都在场,他们也都算是东明的学生了。我赶紧把东明拉到走廊里,我们两个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拍了拍东明的后背,告诉他坚强点儿。东明说他明天就去贵阳,我说你等一天,咱两个一起去,因为周日我早已经安排给罗湖图书馆,在世界读书日到来之际,我答应他们要去给读者谈读书的问题。东明说他等不了了,这也是东明第一次正面而又直截了当地拒绝我的请求。
里面梅总已经让公司的职员安排好了快餐,喊我进去吃中饭,东明说他已经吃过了,其实他是吃不下。我刚吃了没有几口,就再也忍不住,猛喝了一大杯酒,失声大哭,一路跑出来。送我的司机一路听着我纵声放哭,把我送回了家中。回到家里,还在嚎啕,把小孩子吓坏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大声嚷着说:“死了,真的死了。游建西死了!”连对朋友的避讳都忘记顾忌了。太太和孩子都知道游建西是谁,我整天满嘴里经常说起的。哭了很久,才发现手机丢在公司的气车上了。麻烦了,后天就去贵阳,到时候怎么跟东明联系?太太让我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打响之后,是司机接的,说还在小区里等我。我赶紧下楼,司机正和保安站在一起,保安也不知道我住哪栋楼。
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怀着不知道什么样的心里,往老游的手机上打了个电话,竟然接通了!但是,接电话的是老游的弟弟……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去了弘法寺,罗湖图书馆的分馆在那里。这次世界读书日就请我在那里跟读者谈读书。这是我当老师以来第一次这样无力而又无神的讲课。我心里想着,弘法寺跟我们文学院关系这么密切,来的机会很多,但我都没有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莫非是来这个宗教的场所,超度老游大哥的亡灵吗?
第三天一大早,我就出门赶早晨七点多的飞机,临行前只跟太太说了一句话:“希望我能活着回来。”
九点半多钟,飞机降落在贵阳。我们的研究生张建勇奉东明老师的指令前来机场接我,搭乘老游朋友派来的汽车,赶到了殡仪馆的灵堂。
东明正在忙碌着写老游的简历,希望我来致悼词时,好有个依据。东明看上去十分疲倦,他昨天下午去了老游家里,看望了老游的父母,二老都已经八十大几的人了。东明说老游的父亲对他讲:我们建西辜负了组织的培养,没有为组织做出多少贡献。现在他死了,我们也不想给组织添更多的麻烦。东明赶紧接住说:他做的工作很多,贡献很大……这话让今天的年轻人听起来,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讲出来的,但老游的父亲就是这样讲的,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这样讲话,而且讲得非常诚恳,非常自然。他们心里真的就是那样想的,虽然像是官话,但却质朴无华,令人感动。回到宾馆,东明一夜都没睡着。
追悼会的现场,还有我们的三位研究生:樊治国和刘岛红已经毕业,张建勇马上面临论文答辩,他们正在忙着往花圈上钉挽联。老游是这三位学生的硕士导师,老游对他们极尽关怀、帮助,当然也不乏学问和人生方面的训斥。他们深得导师的恩惠,他们也对老师情深义重,不仅远道从深圳赶来,而且都哭得眼睛通红。樊治国哭得狼哇的凶,他是老游带的第一个研究生,受老游的恩惠也最重——他在深圳的工作,是老游的太太托人帮助安排的;治国的太太,是老游太太的同事,也是老游的太太帮忙介绍成的。樊治国能在深圳工作和安家,多亏了老游和他的太太。老游对学生极尽心,尽心的有点“护犊子”。当年樊治国的毕业论文,写的是《从太极拳道,看道家、道教的生道合一思想》。从开题到答辩,几乎所有导师组成员都表示怀疑。我也在内,很怀疑这篇文字能写出“理论水平”。因为太极拳虽然拳法高妙,内中也有理论层面的“道”,但是理论就那么简单的一点点,怎么提升,怎么成文?老游当时不停地出来给樊治国解围,甚至说出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宽容一点”的话语。
老游有一个弟弟,叫游建南。因为我这次虽然是以朋友的身份来送别老游,但也同时肩负了代表学校和学院、还有文学院两所、一点的使命。游建南可能真把我当成了“深圳大学的领导”,见我一来,赶紧拉我去看老游的遗容。老游安静地平躺在一个并不宽阔的长形棺木中,上面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盖子。老游的样子几乎没变,脸色黑黑的,只是少了些往昔的红润。感觉他的身体,也不像从前那么高大雄伟了,似乎矮小了很多。我趴在玻璃上仔细端详了很久,心中想着:半个月前,他还在瓮声瓮气地跟我通话,说哪天回深圳再聚一聚,怎么忽然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睡在这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了呢?
追悼会开得很简单,但却很真诚,很实在。老游过世以后,西南的云、贵、川地区的很多朋友们,很快就赶到了,而且一直在陪着他。
我代表深圳大学和深大文学院、还有国学研究所、宗教研究所、中国哲学硕士学位点致悼词。其实那不是悼词,只是照着东明写好的生平念了一下,剩下的就是回忆性和评价性的情感发挥。我说:“游大师说要邀请我们来贵阳,谁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邀请兄弟们来为他送行……”
我忍不住,当场再度痛哭,大家都哭了……
追悼会之后,老游遗体被火化。一位豪放洒脱、声如洪钟、眼似铜铃的得道高人和真诚无遮的真性情中人,就这样,从此消逝到历史的深处去了。
老游不仅研究道教,平日也在修道。经常眉飞色舞地说些“打坐”、“闭关”之类的内丹修炼的体会。虽然我喜欢老游,但对这套东西,一直感不起兴趣,只是看着他说话的认真、投入、执着而又坚定的样子着迷,觉得很好玩。我就因为这些,戏称他是“妖道”。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也就不太介意。
游老道这回真的走喽!是真的修成了仙道,羽化升天了,还是驾舟泛海、杖藜看云去了?谁也没法知道,因为他再也不会来告诉大家了。
老游过世的消息传到深圳大学文学院的时候,大家忽然间蒙头转向,好像都被陨石砸中了一样。刚好就在同时,四川雅安发生地震的消息也传来了。一时间个个脸色阴沉,人人情绪低落。当时院长景海峰正在埃及,我只能通过他的夫人应李老师跟他联系。海峰兄得到消息之后,赶紧打来电话问询情况,并嘱咐我和东明,把兄弟们的深切怀念之情表达出来。院党委书记杨东林,不断与我和东明电话联系,还委托我们把院里的12000元慰问金送到老游父母的手上。兴国不断地把挽联和挽词发到我和东明的手机上,李大华反复嘱咐要把宗教研究所的挽联送上。左江也一再叮嘱不要忘了替她送上花圈。办公室主任陈建华跑前跑后,里外张罗。永宁小弟则以另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悼念之情,他自己出资购买了30多册老游的《道家道教史略论稿》,准备在追思会上发给各位前来参加的朋友。已经毕业分配到各地的学生,纷纷打来电话、发来信息;在读的研究生和本科生们强烈要求赠献花圈,以表达他们对他们的游老师的追思和怀念。老校长章必功教授后来才听说,表示出人意料,令人震惊。郁龙余老师打来电话问询具体情况,并且很快就写好了一篇五、六千字的纪念文章。校党委办公室主任田启波教授,也怀着悲痛的心情,主动帮助传递消息。
行走在校园的路上,不小心就会被问起老游的事情……
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里,可能都有相对的隐衷,只是没有被发现或者缺少明确的自我认识,老游也不例外。依我的感觉,在老游的内心深处,有三个不算私密的隐衷:一是他是苗族;二是他是研究道家、道教的;三是他在这个被称作高等教育的场中辛苦经营了这么久,成绩不菲,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个副教授。这三个隐衷,是老游心里不能轻易触碰的敏感地带。
其实他是苗族或者壮族、土家族,无论他是什么族,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跟他自己有关系,而且关系不小。在他看来,苗族是少数族,在历史上,被强大的中央政权称为蛮夷的部族,明清时期,一直是中央政权“追剿”的对象。特别是在清朝统治前期,对所谓“苗蛮”的征剿,更是惨酷彻底。“乌鸦无树桩,苗民无地方。”这是老游在一篇研究苗族文化的文章中引用的明清时期苗族的民间谚语。老游不仅挚爱中国文化,而且他也认定苗民在根本上都愿意接受汉族的文化。不过他觉得历史上用强力打压的方式,几乎将苗族逼上绝路。这样的做法,给苗族带来了险些灭顶的灾难,同时也在他这个研究者的心里,留下了痛苦挣扎的阴影。当然,这只是历史的阴影和由于长期研究所带来的替苗族受苦的“研究影像”。这个民族的全部苦难,好像都集中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要用自己来代替苗族,争得整个苗族的尊严。另外是不是他小的时候,跟同伴玩耍时,一些不懂事的汉族孩子,拿这种话经常羞辱他,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有,那就是说确实有现实的原因,导致他埋下了这种心里隐衷。这种心里隐衷,绝对不是没来由的,也绝不仅只因他是苗族出身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所能铸就。就像犹太人,如果他们没有受到强力的打压,是不会在心理上有那种近乎神经质一样的种族身份认同感的。我的一位农村出身的老朋友去年跟我在一起谈话时说:“小时候,最怕人家说我是农民,听到这样的说法,腾地火就上来了,立刻就想上去打一架。现在不一样了,人家不说咱自己都想说,咱本来就是个农民嘛。”儿时玩耍过程中被起了外号,或者被赋予了什么身份,在人的一生心理发展中,确实会留下极深的印记。老游的这种“苗族心态”,很可能是儿时被羞辱的成年印记,又在这个基础上,添进了民族苦难历史的“研究影像”。
老游不是不懂“人分南北,佛性岂分南北”的道理,但是道理归道理,心理归心理;懂得道理,未必就能克服心理。这可能不是人生的无能,而刚好是人生的神异。我讲这种话语,并不是说老游不喜欢自己的民族出身,他极其热爱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极其热爱自己的民族,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花费巨大的人生经历,写成六、七十万字的《龙吟苗疆》呢?正因为太热爱,所以才不能容忍别人说苗族是落后地区、苗民的生活方式,是落后的方式之类的话语。甚至那怕是不小心在说话时流露出这种意思,老游都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愤怒情绪。他经常说苗族人“通天”,说苗族在医学方面的典籍和办法,比《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都更有效力。苗族人通不通天,我完全不知道。但我知道老游有点通天,所以我给他送了个雅号,叫做“通灵先生”,又称他是“洞微真人”。这些玩笑,并不完全是无稽的,老游确实能看透很多“玄机”,至少我有这种感觉。在参加老游追悼会的时候,现场摆放了一幅老游生前留下的很大的一幅照片。我私下里对东明说:“这双眼睛真讨厌。”东明没明白,愣愣地看着我。我接着说:“人都走了,眼睛还这么抓人!”听到这个解释,东明的神色才开始平静下来,他懂了我刚才说的“讨厌”,不是讨厌的意思。“抓人”,是老游通灵和洞微的本领,都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了。因为老游似乎确实有些通灵,通神,所以很多人才叫他“游大师”。
道家、道教一直是中国思想文化的大宗,研究道家、道教不仅光明正大,而且高致优雅,不是等闲人物都能做得来的。但是这件事情,怎么反倒成了老游的一种内心隐衷呢?
我想这与历史上的儒家思想,在汉代以后,尤其是在宋元以后,一直占据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主导地位,历史上的很多儒者,经常以主流自居,排斥道家、道教的事实有很大关系。同时,也与我们这个团队绝大多数都是研究儒家的学者有直接关系。各位儒家学者每天嘴里都是儒家的学问,孔子、孟子、朱子、阳明、船山、牟宗三之类,而且说的时候都很自信、很亢奋。其他同事或许没有留心,我起初也很疏忽,后来才有所警觉。
老游跟海峰兄他们点校“儒藏”,老游分担的是王船山的《思问录》。他知道我喜欢王船山,说是要跟我讨论王船山的东西,但是后来一直没有得到正式的机缘。但是他的想法却不止一次的跟我直接表达过。在他看来,王船山不太精通道家的思想,对老子和庄子的理解都过于主观,甚至专断。我不太同意他的说法,只是不和他辩论。王船山是否真正了解老庄是一回事,我真正了解老游是另外一回事,我不会把两件事等同起来看待。因为王船山是我的精神偶像,是我从历史中选定的人生导师;而老游则是我现实中的真诚朋友,是我在现实世界中的小苏打和兴奋剂。我不会因为老游而改变我的精神追索,我也不会因为船山而伤害老游。
我不喜欢听到别人直接叫王船山的名字,包括在各种刊物上看到谁写文章说“论王夫之的什么什么”,我都会很不舒服。如果一个年轻的学者发表文章,或者谈话时开口闭口“王夫之”,我甚至会产生鄙夷的感觉。孔子和孟子都一样,如果听到谁说“孔丘”、“孟轲”,我甚至会直接出击,警告他说:“这是你应该叫的吗?你有什么资格可以这样叫他们?年轻人不要太猖狂,要学会尊贤,学会自重!不尊贤,其实就是不自重!”但是老游是例外,而且似乎是仅有的例外!他一口一个“王夫之”,我却一点都没有不爽快的情绪反应。这一点似乎也在告诉我,我跟老游的感情该有多么的深挚!
老游对牟宗三也有批评,写出来的文章不说,我亲自见到过他跟兴国辩论牟宗三的情形,双方都很激动。作为研究牟宗三的专家型学者,兴国很执着,也很可爱。但是老游同样可爱。他们就这样,发生了一场可爱者与可爱者之间的可爱的争论。可爱的兴国也许没有其它感觉,但是我知道在老游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是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横在那里:为什么非要说儒家才是中国思想文化的主流,为什么总是要站在儒家的立场上,以批评甚至批判的眼光看待道家和道教?好像批评道家就是说他不好,甚至说儒家好,也差不多就等于藐视道家,还有他——老游自己。不仅老游这样,很多研究道家、道教的学者都有这种心理,连大名鼎鼎的陈鼓应都一样。他自己就说过:我最怕在讲课或者发言的时候有儒家学者在场,特别是研究宋明理学的学者。面对儒家学者的“强势”,道教、道教学者总有一种近乎受压抑和被排挤的感觉。不久前海峰兄在深圳召集了一次近年来规模最大的儒学会议,我奉命与香港中文大学的刘笑敢教授一同主持大会的主题演讲。刘笑敢开场就说:我是研究道家的,在座的都是大儒者,海峰一再邀请我来。“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只羊,被扔在一个马群里一样。”我坐在边上,当时就想笑。下来以后我逗他说:“你怎么不说把一只羊扔在狼群里?”他笑着说:“想说来着,没敢!”虽然他叫刘笑敢,但是当面他还是没敢,只得留待背后笑一笑,可谓“背后留可笑,当面却不敢。”他的名字取的真有趣,好像不小心暗示了中国思想学术研究界的某种怪相一样。
还有两件与此相关的事情,似乎也可以在这里提一下。
华中科技大学的李耀南教授,是研究老子和庄子的一位道家学者,我很佩服他对老庄理解的精微和独到。但他当着众多学者的面却总是说:各位都是大儒,我只是个“粗人”。
还有一次,我在长沙参加由南岳大庙和长沙云麓宫等道教组织出资召开的道教会议,包括吃住、路费都由这些组织提供,还发了纪念品。我在会上以南宋大儒胡五峰对老子的批评为题发言,结果被当时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大骂了一顿。他是我当时的同事,现在在杭州师范学院任教,叫王志忠,是四川大学卿希泰先生最早的博士,学道教的。他在会后不留情面的冲着我说:“你他妈的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拿着人家的,你还当面骂人家!”其实我没有骂,要骂也是胡五峰骂的。胡五峰其实也没有骂,我们只不过是“评说”而已。他评说老子,我评说他怎样评说老子。
看来研究儒家的学者不仅在客观上势强,群体庞大,人数众多;可能这些学者们,是不是也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小心表现了自己的强势,让研究道家、道教的学者们感到这些“儒者”们,过于盛气凌人了呢?这可真是中国学界的一种奇怪现象,足以引起研究儒家的学者们深刻反省。当然,研究道家、道教的学者们,同样也应当进行认真的反思。研究中国两大思想系统——儒家和道家的学者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微妙的心理和态势?
这种研究道家、道教的小心翼翼的心理,再度表现出老游极强的自尊。
近两年来,我的劣著《天地大儒王船山》和《理学开山周敦颐》又相继出版,但是因为老游身遭家庭不幸,见面机会也少了许多,可能没有来得及细看,所以也就没有来到我的办公室里,瞪圆那双抓人的大眼睛冲我吼。如果他已经认真看过了的话,他一定会来说:你把王夫之看得太高了,周敦颐写得好。因为我说王船山是天地大儒,那意思就是无与伦比的。而在描述周敦颐的时候,我却说周敦颐原本不想成为理学家,只想过一种“陶渊明式”的生活。老游一定会赞同这个说法,好像周敦颐不想当理学家,而喜欢道仙式的生活方式,能给他老游带来荣耀一样。老游对道家、道教思想的确体会很深,用情也极真挚。在他身上,不经意之间,就能体现出这种或者接近这种道家和道教的味道来。
关于教授一事,刚刚大略已经说过了。老游在这个问题上很倒霉,他是很优秀的学者,博学、深思,善于体会,见识不凡。学问和人生,在他那里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的学问,已经化为涵养,不仅对自己的教学和人生发挥了有效而重要的作用,而且对与他有过交往的人们,也都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尽管如此,老游仍被严密地阻隔在时下这个越来越偏狭,同时也越来越又矢不中地的评价体系之外。他确实被边缘化了。但是老游不认,始终不能轻易释怀。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尊严的诋毁,对他身心的“故意”伤害,是既不正当又不正常的现行评价体制,给他带来的不公正的遭遇!而像我这样的,只是因为运气不坏,所以很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设想一下,如果我到现在也还是副教授的话,那份难堪的处境,一定会不如他。心情可能比老游还要差,心态也可能更坏些。因为不管怎么说,老游还是大博士,而立新只读过本科,不过是个小学士,又不是什么翰林学士。在这个几乎出现在地面上的所有动物,都被赋予了各色各样的博士头衔的时代,一个本科生如果还是副教授,行走在现在的“高等”“学校”里,那该是一种怎样尴尬的局面,而且连申报教授的资格都已经不再具备。
老游要退休的时候,得到了一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叫做《苗族地区三百年间物质文明进程与文化认同研究》。这项国家级课题,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解决教授的职称问题。就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再度劝他延缓退休时间,先把教授的问题解决掉再说。他哀婉地对我说:“不必了”。老游觉得几次申报没有成功,是对他的羞辱。不仅现行的评价评估体制阻截他,每次申报时,他还要面对很多不如他这位“林教头”的各种“洪教头”,接受这些“洪教头”们一本正经的提问和“审查”。我似乎还能记得,在一次申报评审会上,一位从省里远道而来的“洪教头”,提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老游几乎愤怒了,但是他没有发出来。因为林冲棒打洪教头,那只是小说里的事情,在现实的世界里,林教头确实会经常遭受洪教头的欺辱。正是因为这样,施耐庵才在《水浒传》中专写了一章林教头棒打洪教头的戏文,让人读着过瘾,给世间所有遭受高太尉欺压、陆虞候欺诈、洪教头欺侮,还要受那王伦侵凌、宋江欺瞒的各种各样的“林教头”们,畅畅地出了一口长期郁积心底的恶气!仅就这一点而论,施耐庵就足够伟大,足够英勇,足够传世了。
老游坚定地选择了提前退休,他要走出这个体制,因为只有走出这个体制,才能不再被这个职称问题所困扰。否则的话,一不小心,职称问题就会成为自己伤口上的盐巴。
老游是旷达的,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教授。是不是教授,跟他本身的学养确实也没有必然的关系。不仅是老游,所有今天的学者都一样。但是你要想摆脱这种完全来自于客观的窘困之境,你就必须离开这个现场的环境,这是庄子逍遥的秘诀。有关于此,我个人确实有比较自得的体会。我理解庄子的逍遥,绝不是很多人所说的“超越”的或者“精神”的,而是身心一致的。如果不能身心一如,那就不能真正逍遥。
身逍遥而心不逍遥,神逍遥而形不逍遥,那都不是真逍遥。两面之中,只要有一面不顺畅,不通透,人就不可能逍遥。
前者虽然已经极不容易,但只要有高雅的情怀、高远的追求,不以流俗的崇尚为崇尚,努力不被流俗所污,“虽不能至”,“亦不远矣”。而后者相对更难!《人间世》里的那个“泽雉”,原本很身心一致,很自如的。不小心被捉到笼子里,精神再健盛,也不再会有从前真正的逍遥了。这就是“神虽旺,不善也”的真正寓意和用心。所以只要环境压迫你,或者环境使你感到压抑,你是不可能得到什么所谓的“精神自由”的,除非你逃离这个环境。
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会进入自己无法左右的窘迫困境,都会在不同的时态下,表现出不同的“败象”。就拿那只被抓到笼子里的小野鸡儿来说,只有冲出那个牢笼,它才会走出困境,解除“败象”。其实也不是什么解除,而是那个所谓的败象,因为你走出了困境,它就会自行消失,根本不用你去努力解除的。冲出牢笼之后,冲出者一定会精神舒爽,神态清新,彷佛被清水洗过了一样。生命本有的活力,马上就会被重新释放出来,彷佛天重新蓝了,水重新绿了,花草树木都重新鲜活、亮丽了一般。只有逃出苦海,才能登上甜岸,而且逃离苦海,就是登上甜岸,两个目标,绝对是同时完成的。当然,至于你是不是紧接着又跳进了另一个苦海,刚出狼窝,又入虎穴,那是另外一回事,全凭自己的造化,全看自己的运气了。
“身逍遥而心不逍遥”和“神逍遥而形不逍遥”。这是逍遥的两极,有一极壅塞,有一极冲突,就都不是逍遥,而只能是分裂:身心分裂、形神分裂、心理分裂、精神分裂!当然,如果两极之中,一极也不具备,那就更与逍遥无缘了。虽然无缘逍遥,不过也就不至于分裂,至少可以混混沌沌地过完普通人一样的一生,虽然可以被骂作“虽醒如梦”、“虽视如盲”,甚至“虽生如死”,至少不会搞得自己神经和心理都不正常。庄子讲的“混沌”的故事,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老游提前退休的选择,使我很痛心,因为朋友们再不会像从前一样,方便聚会了。但我却深深懂得,老游本来就是高人,身处此境,求一个像“弼马温”一样的教授名分,对于像孙大圣一样的老游来说,本身就很无奈,同时也很无聊。如果再待下去,心情一定会更坏。于是,老游决定退休,这是智慧的选择!
原本就已得道,现在为了行道的方便,他要换器了。换一个不讲名分,不受无聊的束缚的自由之器。道,在那样的器里,会更舒展,更欢畅、更自如。那样的器,也才更适合道的伸展、道的呈现、道的发扬。
如果老游再在这里为了等待教授的职称而挨上几年,虽然我们会很欢快,但是老游会继续忍受这种伤害。对于他来讲,他的教授职称,在现行的评审体制下,已然成了“展不开的眉头”和“挨不明的更漏”。尽管继续耗下去,也不会减损老游在朋友们心目中的形象。但是老游坚定的提前退休,使得他的形象在真正了解和理解他的朋友们的心目中,显得更加魁伟,更加高大了!像老游这样,才真正是位得道的高人。
老游真的是自尊心太强了,他想以个人的微弱之躯,背起苗族的苦难历史和苗族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尊严;道家和道教学者的正当地位和话语权;还有被现行教育和学术评价体系摧残掉了学者的人格和尊严。他做不到!别说老游,任谁也做不到!仅就最后一项而论,在这个论文横行、课题昌炽而文化萎靡、思想暗淡,体会、涵养、境界、精神更是被排斥在教学与科研考核评价指标体系之外的时下氛围中,就算是孔、老、佛都活着,恐怕三圣连讲师的资格都获得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看着那些没有思想的学者,拿着那些没有体会的成果,一批一批地走到他们的前面和上面去。而他们自己,只能被这个体制和已经获益于这个体制的各种“洪教头”,死死地卡在原地,直到被活活地气死才算了事。
老游就这样背负着三座大山,倏然间离我而去了,连声道别的话语都没有来得及说,就如同一朵彩云,悄无声息地隐没到了大山的背后,从此再也不见了踪影,再也不会发出那怕是一点点声息了。在我的眼前,只剩下那瞪圆了的眼睛,还有那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充血般的眼底……
老游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能与朋友们一起聚会谈天。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地翻找老游的照片,却发现只有几张,而且都跟韦政通先生有关,都是韦先生来深圳讲学时,陪韦先生座谈、吃饭时照的,要不就是大家一起,跟韦先生的合影。
自左至右:游建西、王立新、韦政通、景海峰。照片上的地点是深圳大学文科楼一楼的某间小会议室。是海峰兄请韦先生来作“第二届东方人文论坛”的主讲嘉宾时所照,时间大约是2007年12月初。
深圳大学文科楼教师办公楼前一小片翠绿的青竹。从左向右依次是游建西、赵东明、王立新、王兴国、杨东林、韦政通、问永宁、景海峰、黎业明。
老游因为跟我的缘分,也跟先生有了缘分。
先生前年来深圳的时候,我在深圳的一位大学同窗知道了消息,希望能请先生吃顿饭,见一见大思想家的风采。我征询先生的意见,先生同意了。于是同学的一家人、先生、还有我在华中师大近代史所教书的老朋友何卓恩、我在安徽池州师范学院任教的学生尹文汉等,在新梅园酒店的某个房间里,共同吃了一顿晚饭。我特意约上了老游,这是这场宴会里我邀请的唯一一位同事。因为老游喜欢先生,而何卓恩在华中师大任教,老游就是在那里,师从著名学者章开沅先生,获得了历史学博士的学位。他们之间一定有话谈。而我的同学靖建瑞,是深圳某家职业中专学校的校长。他曾经希望我能帮他介绍几位深大的老师,给他的职业中专的小同学们讲讲人生理想和人生道路之类的问题,来激发孩子们的上进心。我去了,同时推荐了老游。因为我觉得老游能量大、法力强,嗓门又高,适合给青年学生提气。但是老游希望以沙龙的方式进行,不想以个人讲座或者演讲的方式来做这件事。老游好像不太擅长或者不太喜欢作报告、发表演讲之类的形式,我推荐他去湖湘讲堂讲老子,他也没有答应,说在电视上讲,我适合,他不适合。但是沙龙的方式不适合职业中专的学生,他们多半只是初中毕业生,所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之间通了电话,所以老游跟他已经不陌生,估计场面肯定不会尴尬。
结果情况正如预料,那天老游十分活跃,说了很多话,盛赞先生的《中国思想史》,是所有相类似的作品中,写得最好的,“特别传神”。不像很多著作,写得既无生气,又前后阻隔,好像各个朝代的思想家之间都没有关系。而每一个历史上的思想家,也都只有思想,没有血肉。彷佛这些人从来没有活过,只是虚拟出来的一样,完全不食人间的烟火。只是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环境里,说些虽然有思想、有学问,但却无关人生和社会痛痒的虚无飘渺的话语。
老游那天兴致很高,谈性极浓,声音宏大,讲了很多话。我很高兴,因为我很久没有看到他那样开心了!
这是那天拍摄的两张照片,时间应该是2011年4月24日晚20点30分前后。老游那天很开心,笑得也很舒爽。先生坐在中间,老游右边的那位是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的何卓恩教授,左边的乃是被老游喜欢的老王。那天宴席一开始,靖建瑞的夫人迟少文女士就问了先生一个问题:“您活了这么大年纪,取得了这么了不起的成就,请问您在整个人生的过程中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先生后来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所以先生那天的谈性也很浓,我和卓恩、文汉都说得不多,只是跟着笑。
就在我临去贵阳送别老游的前一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先生忽然打来电话给我,跟我谈怎样培养研究生,怎样帮助他们写好毕业论文之类的问题。我把老游过世的消息告诉了先生。先生唏嘘感叹了好久,说“游先生”年纪并不大呀,身体很好哇。先生说:“你们那里的学生,从此少了一位好老师!”接着先生又叮嘱我说:“你也要保住身体”……
呜……我不能再写下去了,现在只想为老游唱一首歌,一首叫做《怀念战友》的歌,虽然我们没有一起当过兵,但这首歌刚好可以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
当我和她分别后,
好像那都达尔闲挂在墙上;
瓜秧断了哈密瓜一样香甜,
琴师回来都达尔还会再响。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
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
啊,亲爱的战友,
我再也看不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面庞;
啊,亲爱的战友,
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大海可以淹没高山,但却无法淹没他的健峻与雄奇;死亡可以夺走生命,但却不能夺走她的瑰美和壮丽。
也许人生的相聚,就是为了分离,就是为了给分离留下回想起来感到伤痛的幸福记忆。我过去经常对学生说:“幸福就是对痛苦的回忆”。以后再讲,我会加上一句:“痛苦,却刚好是对幸福的回忆”!痛苦,确实可以在人的回忆中转化成幸福的颗粒;同样,幸福的丢失,也一定会给人留下长期苦痛的记忆,让人永远去追想,永远不想让那曾经幸福的时光,在心底里彻底的逝去……
游大师,我亲爱的老朋友和好兄长,你真的会永远活在朋友们的心中。在去西天的路上,你就一路走好吧!如果来生有缘,咱们下世再做朋友,再一起放歌纵酒,吹胡子、瞪眼睛,放言古今,神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