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老丁:从八路军到大学者

  我知道老丁(丁守和,1926-2008),还是在上一世纪60年代。那时,我在北京和平门外的北师大附中教书,业余做点研究。偶然在图书馆中见到老丁和人合著的《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一书,翻读之下,深为该书引用资料的丰富和论述的深入、精辟所折服。那一段,我正在研究清末、民初的文学团体南社,需要了解五四前后的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老丁的书给我打开了一扇宽大的窗户,成为我瞭望那个时代的最好的读物。但是,过了不久,书架上就再也见不到这本书了。向图书管理员打听,说是上面通知,有问题,收起来了。什么问题?我感觉不到有什么问题呀。我照样向管理员商借,照样阅读、学习,仍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直到我1978年调进近代史研究所之后,和老丁熟起来。我问老丁,老丁说,那是因为书中肯定了陈独秀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贡献,康生说,这是利用历史反党,因此就遭殃了。不仅所里斗,还被揪到人民出版社去斗,并且还被造反派打了耳光。老丁愤怒了,立即抗议:为什么打人!当然,“文革”之后,老丁平反了,这本书也平反了。本来嘛,陈独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可以说,没有陈独秀,就没有《新青年》杂志,新文化运动能否在那一时期出现也许是个问题。不管他后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然而,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无法抹杀,也不应该抹杀。老丁的书,还原历史,忠于历史,不因那时陈独秀头上还戴着的种种帽子就不写,或少写他,这是学者的诚实,历史学家的诚实,我们的历史学需要的就是这种不唯上、不媚时的诚实精神。

  老丁的这本书是在《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的基础上写作的。为了写作《介绍》,老丁和他的合作者广泛在全国访求资料,能借的借,能抄的抄。80年代,我到中央编译局看书,或者在近代史研究所特藏室看书,常常会发现许多抄本杂志,那都是老丁写作《介绍》一书时留下的。翻着那一页页发黄、发脆的纸张,看着那一个个已经墨水变淡的字迹,我具体而微地感受到了老丁和他的合作者劳动的艰辛,懂得了《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这本书为什么占有的资料那么丰富。我原来没有购买这本书,等我想买的时候就买不到了。我向老丁要,老丁说,他自己手头也只剩下一本了,似乎有点舍不得。不过,过了两天,老丁还是将他自己手头的保存本送给了我。这本书,老丁用黄色牛皮纸包了书皮,可见其珍爱。至今,这本书还在我的书架上,书皮自然旧了,有水湮的痕迹,但我不忍舍弃,那是老丁的遗迹呀!

  老丁出身贫苦,没有上过几年学。据老丁对我说,他只读到高小,当过木匠。1946年参加八路军,次年入党,完全靠刻苦的自学成长起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在中央编译局当办公室副主任,又是靠着自学走进了科学研究的行列,担任研究室主任。1959年,全国“反右倾”,编译局有一位同事被认为右倾,老丁出面为这位同事说了几句话。结果,这位同事无事,而老丁却被视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安徽,回京后又被迫离开编译局。据老丁说,他因为文化学历低,很多单位都不要,最后还是被黎澍同志看中,才调进了近代史研究所。1980年评职称,黎澍同志为老丁写了热情洋溢的推荐信,记得其中有一句话是:“在五四运动研究领域,丁守和同志堪称专家。”

  确实,在研究五四运动的学者中,像老丁这样深入、这样成绩卓著者并不多。老丁的记忆力,很多地方不能算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广东的一家出版社给他寄稿费,他不记得是多少,也不记得存在哪家银行了。他向我问计。我建议他回忆和自己有关系的银行,一家家去问。于是,就由夫人陪着他,问了许多家银行。果真找到了,但数字和老丁所说差很多。夫人打电话和出版社联系,证明老丁的记忆完全错误。但是,老丁对于学术资料,记忆力却惊人地好。一直到晚年,老丁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五四时期期刊中的原文,听得我目瞪口呆,自愧不如。老丁不仅资料熟悉,而且身体力行,坚持五四的科学与民主精神。对于社会中的反民主现象,他深恶痛绝。有个别大人物,老丁不喜欢,他虽被邀请,但就是不去参加相关会议。据说,另有学者参加了会议,得风气之先,及时写了“转向”文章。于是,受到赏识,风光了好长一阵子,但老丁毫不后悔。有段时期,有部戏曲影片,其中有两句话很流行:“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老丁对这两句话持批判态度,认为它体现的还是“为民做主”的“官本位思想”,不是“民做主”的彻底的民主主义。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将“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定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老丁认为应该加上“民主的”三个字,并且要放在最前面。他说,当年张闻天就是这样表述的。老丁很较真。他说要给有关单位写信,还要亲自到院办公室去,找主管的某副院长讨论。我劝他算了,到此为止,可以写文章说明自己的观点。至于写信,找领导,没有什么用。老丁召开学术会议,邀请学者,也是认学问,不认关系,更不管领导是否喜欢。谁有学问,谁坚持五四精神,他就邀请谁。1999年老丁出版《五四图史》,在光明日报社开座谈会,许多名家都特意赶来。龚育之身体不好,心脏、肾脏都有毛病,但也来了,我想,这大概都是为了坚持五四精神吧!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来源:2009年6月15日《北京日报》

杨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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