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敏:“别识心裁”与“贯穴熔铸”——开沅师对本所学术的开示

2015年恰值我校原校长、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先生九十华诞。为遵从章先生本人的意愿,学校不举行任何祝寿活动,只是以出版11卷大型《章开沅文集》和《章开沅先生九秩纪念文集》来表达祝愿。让我们一起祝愿章先生九十华诞快乐、幸福、健康!

7月8日下午3时,《章开沅文集》出版座谈会在近代史所510举行。

座谈会结束后,章开沅先生站在《章开沅文集》后留影

“先生”章开沅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章开沅先生在多个方面都有着开创性的学术贡献,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同时,章先生也是一位有思想、有作为、有贡献,富有巨大影响的教育家,为社会培养出了一批中青年杰出人才。本期专题我们从《章开沅先生九秩纪念文集》中选取四篇“章门弟子”所写的文章,从中领略作为老师的章先生的风采。

马敏:“别识心裁”与“贯穴熔铸”——开沅师对本所学术的开示

时间过得真快呵!转眼章开沅老师已年届九旬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九十高寿!在庆祝老师九十大寿之时,作为弟子,考虑更多的,是如何继承吾师之志,弘扬本所的学术精神,让桂子学脉“世代延绵”。

回顾起来,在开沅师手创的华中师大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无数学子受惠良多,方方面面皆能感受到老师学者人格和学术思想的影响,可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但在我看来,开沅老师对本所学术发展影响最大的,可能还在他那高屋建瓴、大气磅礴的“史识”与“史观”,以及其“史识”、“史观”对本所同仁和众多弟子的“开示”。这里的“开示”系借用佛家语,其实也就是启发、影响之意,但此种启发和影响往往又具有令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或至终身难忘。

在《史学寻找自己》这篇隽永的短文中,开沅师特别提到了清代史家章学诚力排众议,对郑樵及其《通志》所作出的高度评价:“郑樵生千载而后,概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也。”(《文史通义》卷五内篇五)所谓“别识心裁”,即治史者对历史的领悟和裁断,或曰独立思考的能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史识”。关于“史识”,唐代刘知几有“史才三长”之说:“谓才也、学也、识也。”其中,“史才”是指治史的才具、技艺和方法,“史学”是指所掌握的历史知识和史料,“史识”则是指修史的识见和判断力。对史学家而言,三者皆十分重要,但最难能可贵的可能还是“史识”。史家只有具备较高的“史识”,具有洞察历史真相的“眼力”,方能成为“成一家之言”的大家。

愚意以为,作为当之无愧的当代史学名家、大家,开沅师过人的“史识”,首先表现在他对史学研究方向的深刻洞察力和把握力,即所谓治史的“眼力”。他总是能先人一步,高屋建瓴地发现和指出最有价值的研究方向和研究领域,从而将弟子们引导到学术的前沿,取得具有创新性的学术成果。在本所学术所擅长的辛亥革命史研究、早期资产阶级研究、商会史研究、早期现代化史研究、教会大学史研究等领域,均系开沅师最早发现和提倡,并全力加以开拓,然后弟子们相继跟进、加入,最终形成成果迭出、蔚为壮观的大好学术局面。对此,开沅师曾形象地比喻为学术的“会餐”:“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老鸡,成天到处啄啄扒扒,如发现什么谷粒、昆虫之类,便招呼小鸡前来‘会餐’。1979年在东京大学搜集宫崎滔天和梅屋庄吉的档案文献,1980年在苏州市档案馆勘察苏州商会档案的史料价值,1991年在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检阅中国教会大学史档案的收藏状况,都为本所中青年教师的学术成长起了若干导引作用。而经过他们不懈的协同努力,便出现了商会史、教会大学史研究等新领域的开辟。”(《我的人生追求》,《实斋》第12页)不难看出,每次“会餐”的结果,都推动本所学术开辟出一片全新的学术领域,影响所及,不仅仅在本所的年轻学者,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的近代史研究也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

当下学术界各种名目的“导师”很多,诸如硕导、博导、博士后导等等,但像章开沅老师这样具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和独到的学术眼光,能够真正做到“别识心裁”,不断为学生“寻得门径”,指明方向,“但开风气不为师”(龚自珍语)的“导师”,估计还真的不是太多。“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个学术单位,如能拥有几名这样“独具慧眼”的“导师”,则是单位之幸;一个学生如能遇上一名这样真能示以学问及人生方向的“人师”,则实为三生有幸!学者有多种多样,有的专注于埋首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取得不菲的学术成就;有的则在做好自身学问的同时,关注面更为宽广,志趣更为远大,更善于为所在的学术群体谋集体之未来,开辟新的天地。如前者可称为“战术型”学者,后者则可称之为“战略型学者”。就其在多个学术领域的开创之功而言,开沅师正是中国“战略型学者”中的出类拔萃者,也可称得上是当代中国近现代史领域的真正“大师”和“领军人物”,其学术影响力乃是国际性的。

其次,开沅师“别识心裁”的“史识”,还表现在他在许多历史问题的认知上,往往有自己独立和独到的学术见解,常常令人耳目一新,茅塞顿开。读开沅老师的著作、文章,常能体味到其思想的火花和睿智的思辨,直抵历史的深层和本质,能切实地感受到一种历史理性之美。

在多种场合,开沅师都曾反复强调,“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史家必须要有自己的风骨,治学切忌人云亦云,一定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并在自己的史学实践中始终加以贯彻。以辛亥革命史研究而论,上世纪80年代初当一些人怀疑“辛亥革命史研究得差不多了,很难再深入了”的时候,他能高瞻远瞩地指出,辛亥革命史研究,“从总体上看,还远远没有达到完全成熟的水平。就局部而言,可能在政治方面颇有水平的成果较多;但就整体而言,经济、文化领域的研究非常不足,薄弱环节以至空白地区很多,还有大量工作需要我们努力去做。”(《辛亥革命史研究如何深入》,《章开沅演讲访谈录》第212页)并具体指出,要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引向深入,就必须加强对辛亥革命时期社会环境的研究,实现从“革命”向“社会”的转向,从社会结构的变迁来研究“革命”,从而逐渐形成其“社会历史土壤学”的理论构想。

开沅师的这些独到的见解,不仅廓清了对辛亥革命史研究意义的不正确的认识,而且为今后几十年间辛亥革命史研究的不断深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又如,当有些人简单地以为教会大学只是西方帝国主义侵华的工具,不值得加以研究时,开沅师则以客观的历史态度和敏锐的学术眼光指出:“过去人们曾经将中国教会大学单纯看作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工具,殊不知它也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教会大学校园内连绵不断的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会,便属于中西文化交流较高与较深的层次。我们深信,教会大学史研究的进展,必将对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探讨产生促进的作用。”(《“教会大学与中西文化交流学术研讨会”开幕词》,《章开沅演讲访谈录》第259页)可以说,正是他的这一深刻论断,打消了当时许多人的顾虑,促进了其后教会大学史研究这一学术分支的崛起。

章开沅老师不仅在一些学术研究的大关节上头脑清醒、预判准确,敢于直言,而且在一些具体的学术论断上也常常新见迭出、振聋发聩,令人印象深刻。譬如,还在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物质生活并未充沛之时,他便较早地意识到了章太炎所言“俱分进化论”的忧患意识对中国经济发展所具有的警示意义。就道德言,“善亦进化,恶亦进化”;就经济、文化和物质生活的发展而言,“乐亦进化,苦亦进化”,随着知识与科技水平的提高,善恶、苦乐亦将不断同步增长。这就告诫我们,不可盲目迷信进化和经济增长,更不可将进化和增长视作绝对的信仰。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与物质生活提高相伴随的,很可能是挥之不去的现代病,是对环境的污染和破坏,是道德的滑坡。因此,与许多人认为章太炎发表《俱分进化论》是其思想倒退的表现相反,开沅师则认为章太炎并非全盘否定进化,而是阐明了一种涉及范围更广的进步文明观。若干年后,结合中国发展的实际进程以及面临的许多生态与社会的复杂问题,再回过头来看,不得不佩服开沅师当初敏锐的学术判断。与此相同的还有传统文化与近代化之间的关系问题。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新一轮现代化启动之时,开沅师即在其名著《离异与回归——传统文化与近代化关系试析》中,用“离异与回归”高度概括了传统文化与近代化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相互依存、相互转换的辩证关系。他认为,传统文化与近代化之间的动态关系,是“从离异开始,以回归终结;离异之中有回归,回归之中继续有离异。”“这里的离异,首先表现为向西方近代文明的模仿、学习与趋近;这里的回归,则主要表现为从传统文化中寻求本民族的主体意识,以求避免被先进的外国文明同化。”在近代化和现代化过程中,通过“离异”而学习西方,扬弃传统中不合时宜的因素是绝对必须的,但并不意味着现代化可以脱离传统而发展,一个民族的现代文化,只能从本民族传统文化中“生长”出来,而不可能凭空产生。我们的任务,应该是“努力发掘经过长期筛汰的中国文化价值系统中的生命活力,使之适应现代生活并为当代文明的发展服务。”因此,在根本意义上,“我们应该既超越西方文化又超越传统文化,根据现实生活与未来发展的需要营造新的价值体系。当然这种新的价值体系并非无根无源、无依无傍,但它既非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简单继承,更非西方文化价值体系的盲目抄袭。它既有择善而从、兼容并包,更应该有自己的新的开拓与创造。”(《离异与回归: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关系试析》,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28页)这些论断,可以说既中肯又理性,对我们今天处理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真正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的现代化道路不无启迪意义。顺便说一句,《离异与回归——传统文化与近代化关系试析》一书,篇幅虽然不大,不到16万字,但写作于开沅师在拨乱反正之后学术精力最为旺盛,思想最为活跃、成熟之时,其构思之巧,视野之广,见解之深,文笔之美,实堪称老师的代表作之一,值得反复阅读,细细品味,认真研究,从中发现在中西文化的相互激荡中近代化思想演变、发展的真实历史轨迹。

开沅师之所以具有过人的“史识”,能够在史学研究中不断创获和开新,除有章学诚所强调的作为“著书者之心术”的崇高“史德”外,关键又在于他长期对史家“通识”意识的强调和主动修为。在他看来,“别识心裁”的“史识”与“贯穴熔铸”(梁启超语)的“通识”密不可分,史家“贵在通识”。

近代史学名家梁启超在谈专门史与通史(普遍史)的关系时,有一段十分精到的论述:“专门史多数成立,则普遍史转易致力,斯固然矣。虽然,普遍史并非由专门史丛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须别具一种通识,超出各专门事项之外而贯穴乎其间,夫然后甲部分与乙部分之关系见,而整个的文化,始得而理会也。”(《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8页)开沅师认为,梁氏所谓通识,是就通史(普遍史)而言,但同样适用于整个史学研究。“据我切身体会,专则易入,通始能出。若无深入的专门研究作为基础,所谓通识则如水无源,如木无本。但史家如缺乏通识,亦易于流于支离破碎,乃至成为饾饤之学。”(《贵在通识》,《实斋》,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336页)

在提倡史家“贵在通识”上,开沅师完全是身体力行的。他治学给人最突出的印象,便是淹贯赅博、气象宏大,既讲“横通”,也讲“纵通”,还讲中外古今相通,往往是全史在胸、全局在胸,然后阐精抉微,言人所未言。在他看来,史学的使命如司马迁所言,就在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如果不能通古今之变,就不能或很难成一家之言。“古与今都是客观存在,通的任务便落在历史学家的身上,也正因为如此,史学便成为把过去与现在及未来连接起来的桥梁。”(《贵在通识》,《实斋》第334页)就历史“纵通”而言,同美国著名华裔史学家黄仁宇先生一样,开沅师力主“大历史观”,主张要从历史的长时段来把握和研究具体的历史事件。

比如,在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之际,开沅师便率先提出辛亥革命史研究要“盘点三百年,三个一百年”的观点,给人以极大启发。先生认为:“应该了解孙中山辛亥革命之前的一百年,特别是辛亥革命怎么来的,孙中山的纲领怎么来的,它都是有依据的。同时还要盘点辛亥革命后的一百年。还要研究从现在开始,往后的一百年。”这“三个一百年”,实际上就是要从历史的“过去”、“当下”与“未来”三个长时段中,观察辛亥革命的形成、发展及其影响的全貌和全过程,从而全面深化我们对于辛亥革命的认识。在历史的“横通”方面,开沅师不仅提倡要多做区域性、全球性的比较研究,从空间上拓展我们的历史视野,而且主张要注意历史学科内部及历史学科与其他学科的横向沟通、相互渗透,尽可能地借鉴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政治学乃至科技的方法,“史学不是静止地、消极地等待其他学科来渗透,它会主动走近、嫁接许多学科有用的理论与方法,而这正是历史学蓬勃生机之所在。”(为乐正《近代上海人社会心态(1860-1910)》所写序言)

值得注意的是,在“贯穴熔铸”的“通识”内涵上,开沅师的思考某种意义上已超越了史学本身,而上升到一种人生、哲理和智慧融通的高度。他提出,现在的史学家要想提高史识,深化对历史的理解,“一定要关心当前人类一些重大的问题,关心当前人类文明的深层次危机问题,不能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史学家。”史学有自己独立的品格,史家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学术研究不应该仅仅是上级提出一个什么口号,下级就跟着研究什么东西,而是自己应该密切的关注整个历史的走向,以及当前人类面临的一些重大问题,甚至包括太空问题、宇宙问题,都应该考虑,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史学家。”“作为一个史学工作者,你的思想境界,你的事业,你的关注,特别是一种终极关怀达到了什么程度,这才决定了你作为史学家的价值的大小。”“精神境界不仅是美的本原,也决定着对宇宙、社会人生认识的深浅高低。王国维所谓学者必须领悟宇宙、人生方可成高格出佳句,说的虽是诗词创作,但对史学研究亦有启发意义。”由此可见,真正意义上的“史识”和“通识”,乃是建立在“天人合一”、悲天悯人的人类终极关怀上的,是来源于历史又超脱于具体历史的大关怀、大觉醒、大智慧,只有达到这样的思想至境,才能真正做到“神游冥思,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陈寅恪语),获得前所未有的史感,从而去“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实现史学研究的终极价值。在《我的学术生涯》一文中,开沅师曾满怀深情地表露过他心目中的“大历史观”:“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过去我所损失的时间已经太多,剩下的时间又未免太少。现在,我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例如《贝德士文献研究系列》之类,别无更为宏大的抱负与规划。但我内心深处却保持着一个宏愿,那就是努力把人类历史作为一个整体,用全人类和大史学的观念和方法研究历史,不断以此自勉并寄希望于年轻一代。”(《实斋》第10页)

“历史是已经画上句号的过去,史学则是永无止境的远航。”开沅师近90年漫长人生中对历史和史学的不断的思考,是一笔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也理应成为本所学术发展的指南。“古之学者必有师”,“学士简练于学,成熟于师。”学术的传承有赖于良师的指点和开示,对“章门弟子”而言,只有通过不断“重读章开沅”,弘扬其学术精神,方能真正使我桂子学脉,世代延绵。

本文原刊:华中师范大学微信公众号

马敏
马敏

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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