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章开沅
整理:彭剑
作为当代中国著名史学家与教育家,章开沅先生一生历经世变,阅尽沧桑,其丰富阅历,不但能补正史之阙,也能为对民国以来历史感兴趣的人们提供很多掌故,还能以长者的智慧给人以启迪。以下文字摘自《章开沅口述自传》(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
1、进军科学,坠入爱河
1956年,我和黄怀玉女士相爱了。怀玉比我小五岁,是华师52级学生,其时已经留校任教,分在世界史组。由于我给他们那个年级讲过中国近代史课,也参加过他们的班会,因此和她早就认识。对她的好感,是从一次班会上开始的。
师范院校学生的班会,是为将来在中学课堂组织班会做准备的。在班会上,大家会表演一些小节目,并且与交游结合。我曾参与他们在洪山游览,并且为他们讲述若干古希腊哲学家痴迷而又风趣的往事,鼓励他们潜心治学。他们很感兴趣,有些集体活动常找我参加,仿佛是他们的班主任(那时只有辅导员,没有班主任)。
有次这个班举行演讲比赛,也邀请我参加指导。正好怀玉讲了一个“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的故事。虽然是一个许多人都知道的老故事,但经她一讲,听起来特别有味道。当时我就想:“这个故事讲得真好听。”因此对她产生好感。不过当时禁止师生恋,特别又是历史系学生,不敢有非分之想。
在她留校工作之后,我对她的好感变为爱慕。我感觉到,她对我似乎也有好感。1956年,“向科学进军”的号角响彻云霄。有一回,我们一起去武汉大学参加学术活动。她梳着又粗又长的辫子,穿着一身合体的浅绿碎花旗袍,参加吴于廑老师组织的世界史方面的研讨会,我则参加中国近代史的研讨会,主题是“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因为隐约感到两情相悦,我自觉那天特别精神抖擞。
但是,虽已爱慕,我却没有勇气迈出关键的第一步。经过别人的一番怂恿,我才鼓足勇气展开攻势。怂恿我的,是我们的系主任田家农。
田家农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他在抗日战争期间跑到日本留学,可以说是在是非之时去了是非之地。不过,他在日本参加了进步组织,与日本共产党都有关系,因此很早就参加了中国革命。我们一起南下,后来又一起在历史系,关系密切。他学问挺好,但生活方面比较马虎,是个马大哈类型的人。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有一阵子,他住在我的楼上。一回,我在窗外晒了一床被子。他趴在自家窗口抽烟,抽完了,随意把烟头一甩,掉到我的被子上,烧了一个大洞。1955年搬来南湖校区以后,都住在学生宿舍二幛一楼西头,成为门靠门的邻居。有的时候,我在屋里煮点红烧肉之类,他闻到香味就跑来了,都不需要我去请他。
桂子山新校区树木稀疏(1957)
他比我先解决了婚姻问题。在解放前,革命队伍里由于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因此结婚实行“二五八团”制,就是要满二十五岁,有八年伍龄,团级以上干部才能结婚。解放以后当然就没有这种限制了。田家农在解放后才结婚,是否受了“二五八团”制的影响,我不清楚。过惯了“王老五”生活的他,才结婚的时候还不太习惯,经常赖在单身宿舍不回家,与我们这些单身汉一起聊天或打桥牌,因此曾经惹起妻子的严重不满。不过后来慢慢好了,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夫妻感情很好,白头偕老。
田家农在告别“王老五”之后,虽然自己尚未习惯婚姻生活,但还是摆出一副过来人加领导人的样子,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在得知我心慕怀玉却不敢表白之后,他就一再怂恿我勇敢迈出第一步。在我犹犹豫豫的时候,他有一次着急了,高声说:“你这个人,平常看起来蛮勇敢的,怎么这么没有用呢?都不去主动找人家,难道还要等着别人来找你?”
在田家农的鼓励、怂恿甚至鞭策之下,我鼓足了勇气,迈出了第一步。非常幸运,怀玉接纳了我。
2、那时,对政治不敏感
正当我们热恋的时候,来了一场整风运动。在这一运动中,中共号召党外人士“鸣放”,提出自己的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很快,出现了“大鸣大放”的局面。由于正在热恋中,我对这一运动几乎没有心思参与。而且很不幸,我自己竟成为鸣放抨击的对象。
我当时已经承担一点社会职务,是湖北省青联的副主席,还是省对外友协委员,有时去参加一点青联系统的外事活动。我的职称也上得比较快,那时已是讲师八级,月工资有一百元。由于我没有家累,当然有些结余。我做了一身哔叽衣服,买了一块东风手表,把自己装备了一下。没有想到,在某些人眼里,我成了中共的新贵。有一次座谈会,一位我比较尊重的民主党派年长教师坐在我的正对面,“鸣放”过程中看了我一眼,说:“大家看,现在吃香的喝辣的,穿着呢子毛料衣服,带着东风表的,都是什么人哪!”他是民主党派的一个头面人物,年龄比较大,但由于没有著作,评不上教授。加上家大口阔,日子当然没有我好过。他不是原中原大学系统的,总觉得从老区来的人有小圈子,有些想法,于是拿我说事。
被人当面如此嘲弄,以我的火爆脾气,按常理会立即回应的。但是,那一回,我却没有作任何回应,硬着头皮保持沉默,因为我还有点自信,一切自有公论。
座谈会后,田家农跑到我的宿舍,关切地问:“大章,你今天有什么感受?”
我回答:“我没有什么感觉。”
他有点奇怪:“人家当着面那样骂你,你还无动于衷?”
他没有想到,我当时一头栽在爱情的漩涡之中,别的都成了小事情,都满不在乎了,但归根到底还是问心无愧。
他安慰我:“大章,你这是为党受过。你要坐得住,听得下去!”
为党受过,党把我看成是自己人,我简直受宠若惊,我还不是党员呢。
与田家农说我是“为党受过”不同,有的老同志希望我作为党外人士,积极参与“鸣放”,提些尖锐意见。看我不如过去那样敢于直言,他们很着急,恳切地劝说:“大章,你原本是爱提意见的一个人,现在毛主席号召大鸣大放,你却按兵不动?”
众望所归,压力很大,我只好在一次座谈会上作一次长篇发言,总算以积极姿态参加了鸣放。
其实,我的“鸣放”也没有什么新内容,无非是把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讲过的“拆墙”、“填沟”,结合我的亲身感受发挥了一下。王任重说,党员和群众之间有一堵高墙,需要拆掉,有一道鸿沟,需要填平,这样才能密切党群关系。我结合自己的经历,认为党好像形成了一个圈子,圈内是党,圈外是群众,党群关系不好。我追随党这么多年,关系已经非常密切,但感觉党员与群众还是不一样,云云。我的发言,被人记录下来,整理了一番,以显著位置刊登在校报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田家农找我聊天。他说:“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当前局势?”
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原来,那时已经紧锣密鼓,摩拳擦掌,中共准备要“反右”了,我却全然不觉。
整体而言,我的表现是很不积极的。那个时候,对于政治真的不那么敏感。当时最关心的,是自己个人的事情。正在热恋中,平常工作忙,一旦有时间,就想在一起多呆一会。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唯独不愿涉及政治上的事情,因为她是党员,我是非党员,有点自卑感。
因此,恋爱不仅使我找到了终身的伴侣,也影响了我的政治身份。我后来之所以没有被划为右派,一个原因是右派早就和我划清了界限,把我当做“鸣放”的对象,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当时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没有敞开胸怀积极“鸣放”,只是在老战友们反复敦促下,才不痛不痒地“鸣放”一番,似乎没有留下什么把柄。
3、棉被与脸盆
1957年7月24日,我和怀玉登记结婚了。我们没有举行婚礼,新房是怀玉一手布置的。当然,那时候布置新房也比较简单。布置前后,有两样东西变化最大。一样是棉被,一样是脸盆。
小两口(1957)
我用的被子,是在开封时发的那条两斤半棉被。到武汉之后,一直没有换。记得才到武汉不久,老队主任牟政和我开玩笑:“我的被子都换了,你还没有换?你不到你的资产阶级老家去拿两条被子?”我自觉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再则年轻好胜,认为在武汉用那条被子能够过冬,因此多年未换。时间一久,就渐渐显出破旧来了。被田家农那个烟头留下点纪念之后,更显得有点残破了。布置新房的时候,怀玉让它退居二线,做了垫被。她另外做了一床厚一些的新棉被,被面是她家为她准备的,传统湘绣,金黄色丝绸底子,上面绣着龙凤,看上去非常喜庆。对这一变化,我非常欢喜。那条军用棉被,劳苦功高,确实不应该让它在一线操劳了。在那之后,它当过一段时间的垫被,女儿出生时,又改作小床垫被,一直到外孙女出生时,还做棉片用过。
我的脸盆,一直用的是在开封时发的那个铝盆。它在开封的时候是“多功能”,到了武汉之后,也还是“多功能”。刚合并到华大时,条件比较简陋,没有正式的餐桌,吃饭的时候,每桌需要有一个大盆子装菜。那时有一种以旧换新的业务,军用的铝盆只需稍微加一点钱,就可以换一个搪瓷盆。很多人的军用盆都换搪瓷盆了,搪瓷盆漂亮,舍不得装菜,我的盆子那段时间就要在洗脸、洗脚、洗澡之外,担负起装菜的任务。
后来条件好了,不需要用它装菜了。不久,改成薪金制,大家手头有点钱了,想着要改善生活。那时“王老五”很多,大家平时都吃食堂,没有炊具,想改善生活还不好弄。我的盆子又派上了用场。我买了一个炭炉,经常用盆子炖点牛肉,或者做点红烧猪肉,“王老五”们闻香而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多么快乐的单身汉!
这个盆子是我非常重要的家当。但是,那天下课回到宿舍,欣喜地看到绣着龙凤图案的新棉被的同时,发现我的宝贝盆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彩色的搪瓷盆,上面有一对红色的金鱼。原来,在我去上课的时间里,怀玉把我的多功能铝盆以旧换新了。新盆子很漂亮,很喜庆,但我还是若有所失。我的“王老五”生活,就这样随着那个铝盆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话得说回来,经怀玉这么一布置,整个房间顿显喜气,虽然没有贴“囍”字,但比革命时代的婚房仍然显得正规多了。在革命时期,结婚的时候,将两条两斤半的被子抱到一张床上,然后买两包花生米,大家来道个喜,就功德圆满了。
我们登记结婚前后,“整风”已经变成“反右”。大学校园内也反复做“反右”的动员工作,我记得原中原大学的员工还单独做过一次动员。动员会上,刘介愚院长亲自讲话,话不多,但讲得很沉重。京剧有一个传统剧目叫《四进士》,讲四个同科进士,在后来的发展中,三人贪赃枉法,另一位刚直不阿,对他们动了真格,拿下问罪。刘院长说:“现在到了《四进士》的阶段。”意思就是说,要动真格的,大义灭亲了。
这些动员,我都听了,也不是完全没有震动。但是,对我而言,当务之急是结婚,因此还是没有过于关注。我们没有举办婚礼,买了一些喜糖,放在新房里,来了客人,就请人吃一点。不过,那时形势确实十分紧张,人心惶惶,唯恐“右派”帽子落在自己头上,来吃喜糖的并不多。
4、庐山蜜月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们居然还上庐山度了蜜月。这得感谢田家农。为了我这个战友的人生大事,他动用了一点系主任的小小权力。那时有两位从东北来的日本籍八路军解放战士要携眷上庐山游览,田家农本来是最理想的陪同人选,但“反右”正在进行,无法分身,便以我有外事经验为理由,让我和怀玉陪这两家日本人上庐山。于是,我们公私两不误,既接待了日本友人,也实现了自己的旅行结婚。
这两位日本友人,都是在抗战的时候,因为反战,起义加入八路军,帮八路军做事,喊广播策反,后来加入共产党,并担任相当重要的干部。
一家姓渡边,三口人,夫妇两个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渡边个子不高,很壮实,爱喝酒。他的夫人姓小山,显得很时尚,是一个在中国从事贸易的商人福冈的女儿。他们是在苏联红军解放旅顺的时候认识的。听说苏联红军举行舞会,小山颇能周旋得体,渡边非常爱慕,后来终成眷属。
另外一家姓小野。小野年纪大一些,他的太太属于那种非常勤奋,吃苦耐劳的传统日本女性,显得很沉静。他们孩子多,有三四个,因此感觉比较艰苦一些。渡边家则显得比较优裕。
当时中共中央似乎有一个内部决策,为了“世界革命”的需要,要让这些日籍共产党员以“遣返”的名义回到日本去,支持日本革命。大概渡边和小野级别比较高,回去之前可以享受一次旅行,于是才有庐山之行吧。
那时候华师在庐山租了两栋别墅,主要是为教职工轮流休假之用。那年暑假,学校闹“反右”,因此房间大都空了出来,我和怀玉也同样分配单独的房间。我们去的时候,一切都已安排停当,有工会派的“管家”,还带着厨艺高超的炊事员。服务到位,比宾馆还周到。我们和渡边家、小野家一起住,一起吃,一起游山玩水,非常融洽。他们最喜欢吃饺子。一吃饺子,就高兴地喊:“拿酒来!”就这样,在完成接待任务的同时,我们度过了一个非常幸福、非常愉快、无牵无挂的、浪漫的蜜月,成为一生之中的美好回忆。
庐山蜜月
不过,好景不常,在收到田家农的一封信之后,赶紧与两家日本友人提前回来了。大概田家农在学校受到了一些压力,可能有人说,在阶级斗争如此紧张的时候,历史系这对新婚夫妇怎么跑到庐山去逍遥自在?但他在信中并未说明原因,只是催促我们早点返校,我猜想肯定有什么紧急情况,于是马上下庐山。日本友人对这段美好时光非常留恋,乘车下山时,渡边不断对儿子说:“庐山太美了,小健你再多看几眼。”他们返回日本的日期已经迫近,所以大家都依依不舍。据说,渡边回国后,曾任日共东京都一个区的区委书记。小野夫妇则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文革后,田家农曾任新华社驻东京首席记者,他与这两位忠厚的日本友人一直保持联系。
回到学校,反右已接近尾声。在庐山后期,学校有些年长教授也曾到庐山休假,有几位回来之后不久就被划为右派了。我总算运气好,回到学校之后,没有一顶“右派”的帽子等着我,也没有任何“左”派积极分子提出要批判我,这大概与我平常人缘较好有关吧。
5、感恩吾妻
能娶怀玉为妻,是我今生最大幸福。我的祖父为我取名“开沅”,怀玉出生于湖南沅陵,以致经常有朋友拿这个开玩笑。我总是笑一笑,在心底相信和怀玉的结合确实是一段良缘。怀玉是一个典型湘西女子,个子不大,一眼看上去,似乎很柔弱,但内心其实非常坚强。
我虽没有被扣“右派”的帽子,但婚后不久,就被下放草埠湖农场。1958年大女儿出生时,我正在农场抗洪抢险,无法守护在妻子身边。那时我父亲病危,所有重担,都压到了怀玉的肩头。学校里的人,或下放了,或“大炼钢铁”去了,找人帮忙都难。我真不知道怀玉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此事令我歉疚一辈子。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长期遭受批斗。在那段岁月中,妻子揭发丈夫的比比皆是,为了“划清界限”而离婚的也比比皆是。当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怀玉没有被划为“反属”,而是作为革命群众的一员。既是革命群众,那就有义务交代、揭发丈夫的“劣迹”,但她顶住了各种压力,始终没有这么干。她只是默默地为我分忧,顶多问我一句:“你对自己的问题心里有数吗?”我斩金截铁地回答:“有数。”她完全相信我,始终相信我,不受外界任何影响。在当时那种高压环境,她能挺得住,既出于她对我的理解信任,更由于她内心的自信与坚强。这种操守,这种德性的光辉时常在我心中掀起波澜。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我曾经下决心要多做一些家务,给怀玉一点补偿。但不久,我就忙于国内外学术交流,尤其是担任校长之后,更难为她分劳,持家的重任,基本是她一人承担,何况她白天还要上行政班,而且是恪尽职守。我觉得一辈子受恩于怀玉,自己在家庭方面付出太少,心怀歉疚。
出乎意料的是,2011年为日本学者野泽丰先生举行追思会,在座的都是我和野泽丰先生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怀玉在发言中很认真地说:“讲到在家里对妻子好,愿意做家务,在座的各位应该向野泽老师和章老师学习。”她如数家珍般地讲述野泽先生在家里帮助太太做家务的故事,也把我在家里做过的一些小事,以及妇女节、母亲节给她送鲜花之类的事情列举出来。如此公开褒奖,真有点令我飘飘然。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做得很不够,希望天下后世的男子汉们都能做得比我好。
我们在1957年结婚,至今已经50多个年头。期间虽然也曾为一些小事吵得面红耳赤,但总体而言,我们可以说是相濡以沫,风雨同舟,早已融为一体。
2007年,我们迎来金婚纪念之际,我写了一首小诗送给怀玉,回顾我们相识相知以来的点点滴滴。现抄录如下:
金婚吟
——赠怀玉
湘有兰兮沅有芷,
犹忆昙华初识时。
仲夏夜梦牯岭月,
漳水漫溢最相思。
历尽劫波情愈笃,
风雨同舟共扶持。
金婚米寿平顺过,
晚霞满天未觉迟。
老两口(2004年昙华林寻觅旧踪)
6、家和秘钥
我年老之后,有年轻人问我保持家庭和睦的秘诀是什么?我哪有什么秘诀,不过还是很乐意分享一下自己的点滴感悟。
相互信任是最重要的。在特殊年代,政治层面的信任非常重要,像怀玉在文革期间对我的信任,真令我感念终身。不过,在平常年代,夫妻之间的信任基本上不存在这方面的内容。最为基本的,还是在家庭关系上的信任。这方面的信任缺乏,可能会给夫妻关系造成很大麻烦。我就接触过这样的家庭,夫妻之间缺乏基本的信任,整天疑神疑鬼,捕风捉影,幻想连篇。夫妻中有一人如此,家里肯定就会鸡犬不宁,不要奢望家庭和睦了。
不要拿自己的长处比爱人的短处。每个人都有所长,都有所短,都有优点,都有缺点。与人相处,最忌讳看自己只找优点,看别人专找缺点。整天拿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短处比的人,永远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他人,甚至盛气凌人。人与人之间如果互相瞧不起,那是无法和睦相处的。在家庭里,如果夫妻同在一个行业,对丈夫而言,尤其不要因自己发展稍快而瞧不起妻子。做丈夫的必须明白,女性因为顾家,生孩子,养孩子,业务发展一般比男性要慢一点。当然,如果妻子在业务方面发展得比丈夫好,也不可因此瞧不起丈夫。
不要回避矛盾。夫妻之间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千万不要因害怕伤害感情而避免争吵。要真诚相见。刻意避免争吵,可能会陷入虚伪之中。你也忍住,我也忍住,结果是你骗我,我骗你。若如此,夫妻是没法长久的。有人说:“争一争,感情深。吵一吵,感情好。”这话是有道理的。不过,我认为,争吵要成为夫妻感情的润滑剂,还要注意如下两点。
一则争吵时不要把话说绝。既然争吵是为了夫妻之间的感情,就千万不要图一时痛快,说一些给对方造成伤害的话,尤其不要动不动就说出“离婚就离婚”之类的话来。近几十年来,离婚率似有升高的趋势。其中有一些,本来没有多大的矛盾,就是在争吵时图嘴上痛快,说完了之后,又互不让步,“离婚就离婚”,真跑去离了。
二则万一对方说了伤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人在吵架的时候,总是容易把嗓门提高一点,语气加重一点,遣词狠毒一点,以这种方式显示自己不弱,有杀伤力。被伤害的一方,当时即使伤心,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要想得开,明白这只是气头上的话,不是真心话,只是想气你一下。当然,明白了人性的这种弱点之后,在吵架的时候,即使在气头上,也要尽量避免伤害对方。
再一个,我还想奉劝天下的夫妇,脑瓜子里多想一点愉快的事情,不要老想着那些疙疙瘩瘩的事情。
最后,作为男人,我想奉劝男子汉们一句:一定要根除大男子主义。中国长期是一个男权社会,国人很容易滋长出大男子主义来,男子汉们要特别警惕这一点。在家庭里,对老婆多一点关心,多干一点家务,这是非常重要的。
7、孩子是独立的个体
我和怀玉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出生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小女儿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被关在“牛棚”。孩子们从小就受到我的牵累,经常被寄养在别人家里。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女儿已经上小学,她喜欢歌舞,想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拿个小红书唱歌,因为我是重点批判对象,得不到批准。不过,她很懂事,没有怪我。假日里,她还从自己的寄养家庭去妹妹的寄养家庭看看,帮妹妹洗澡,或者煮点排骨汤给妹妹喝。寄养小女儿的家庭里孩子多,有时照看不周,她就在地上到处爬,在地上捡到瓜子壳或什么东西就往嘴里塞。人们又经常拿她开玩笑,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之类的,多少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一点阴影。她们都受了我的拖累,但都没有怪我,并且都懂事早。
在女儿小的时候,由于经常被卷进政治的惊涛骇浪中,我对她们的关心是不够的。不过,不等于没有牵挂。文革期间,发生了很多悲剧。但是,不管受到怎样的迫害,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出走,或者自杀。这类悲剧没有在我身上发生,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有对家的牵挂,我要对妻子负责,对女儿负责,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文革之后,我有较多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在教育孩子方面,我奉行一点:不对孩子作过多干预。在这方面,也稍微有点心得可以分享一下。
中国的很多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之心太切,对孩子干预过多,甚至变成事事包办。这种教育的根本问题,是没有意识到孩子是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人格。事事包办,其实不利于孩子成长,还经常毁了孩子的幸福。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父母,为了女儿的幸福,亲自出马,挑选女婿,并设法将其从县里调到省城工作,设法安置到重要位置,以为这样一来,女儿一生的幸福就有了保障。但最后还是一场空,离婚了。孩子的婚姻是孩子的,不是父母的,并不是父母认为好,孩子一定就认为好。关系到孩子一辈子幸福的事情,当然应该由孩子自己决定。那种亲手挑选、栽培女婿的做法更是愚不可及。因为这种婚姻损害了男子最基本的自尊,什么东西都是你恩赐的,是你赏给的,在家里如何抬得起头?如果岳父母因此而有轻慢之心,甚至妻子也有轻慢之心,那就更加不堪忍受,到一定时候,非爆发不可。
我说不过度干预,并不等于不管。管还是要管,但不要认为自己的意见就绝对正确,把自己看做一个“大人”,所言都是金科玉律,非要孩子听从。对孩子的教育,应该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以一种平等的态度,对孩子遇到的问题,提出自己的意见,供孩子参考。现在的社会是多元的,家庭也必须是多元的,没有哪一种意见绝对正确,更不存在唯一的选择。
我两个女儿上大学的时候,专业都是自己选择的。大女儿从小跟着她舅舅挖草药,学针灸,对医学感兴趣,学了医。小女儿本来可以上武汉大学生化系的,但经过权衡,最后选择了浙江大学的光学仪器专业。我至今记得她做出决策时对我说的话:“我若到武大读书,没事也有事了,因为你和武大刘校长关系太密切了。”为了显示她上大学和我没有关系,全靠自己的实力,她选择了浙大光仪系。工作多年以后,她们又都放弃了大学所学的专业,大女儿改做心理咨询师,小女儿改做精算师。对于她们的选择,我和妻子都不予干预,表示支持。她们的婚姻,也都是自己做主。现在,她们都有自己不错的职业,家庭和睦,不劳两老操心。
(原题:成家)
本文原刊:《章开沅口述自传》,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