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玉河:谈中国口述历史发展的最大隐患

近年来,口述历史研究在中国迅速兴起,呈现出方兴未艾之势,并取得了不少成果,但也存在着诸多问题。目前中国口述历史工作的最大隐患,是口述访谈实践缺乏工作规范。近日,记者就中国口述史研究的现状及迫切要解决的规范化问题,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口述历史理论与访谈”研究项目首席专家、近代史所研究员左玉河。

记者:左老师,您好。您从事口述史相关工作10余年,对于中国口述史发展非常熟悉。请您概括下中国现代口述历史的发展脉络?

左玉河:现代口述历史作为一门学科产生于美国,中国有悠久的史学传统,也有长久的口述历史传统。民间传说与口头传说——从官府采风到史迹实考——歌谣采集与民俗故事等等。

而中国现代口述历史实际上在建国初期就已经开始起步了。这主要表现在六个方面:1、近代历史事迹的访问调查——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征集中国近代史资料,史学工作者深入民间采集口述资料,重点对三元里抗英、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重大历史事迹进行实地访问与口述史料搜集。2、革命斗争事迹采访与回忆——早在长征结束后,中共中央指示参加过长征者口述并撰写回忆录;延安时期,为了征集党史资料,一些党员干部对亲历的重大活动进行回忆;新中国成立后,党史部门着力征集党史文献及口头资料,先后编纂出版了两套大型革命回忆丛刊《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各地出现了大批反映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的口述资料及回忆文献。3、文史资料的征集——全国政协及各地政协成立文史资料征集委员会,负责征集近代文史资料,对近代历史的当事人进行口述访谈,或鼓励撰写“三亲”回忆录,编纂《全国文史资料选刊》及各省、市、县《文字资料》选编。4、民间口碑资料的采制——1960年代以后,为了配合撰写“四史”(村史、家史、公社史、工厂史)等,全国范围内进行了群众性的口述资料采集工作,整理出丰富的口述历史资料。5、民间文艺及民俗故事的采集——口头传说和民间传说是中国口述史研究的历史渊源,新中国成立后,这项工作得到高度重视并取得了重大成绩,整理出版了大量口碑史料。6、少数民族口碑史料的搜集-——为了配合建国初期的民族识别并保存民族文化,大批民族学者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口头历史资料进行了大规模征集和采集。

尽管中国有着悠久的口述历史传统,但现代口述史学是20世纪80年代从欧美学术界传入并逐渐兴起的。从1980年代开始,西方口述史学介绍到中国来,中国现代口述历史正式起步。整体的发展脉络可以归纳为:西方现代口述历史的介绍、港台现代口述历史的启发、中国大陆口述历史的起步、中国大陆口述历史实践的尝试。从1986年《西北大学学报》发表《口碑史学方法评析》,对欧美口述史学的理论和方法作了初步介绍。到2004年12月,中国大陆统一的口述历史研究学术团体——中华口述历史会的正式成立,标志着“口述历史”作为历史学的一门新兴分支学科在中国大陆迅速兴起。期间历经近20年的发展。

记者:中国现代口述历史研究经过近20年的发展,目前是否存在发展的瓶颈或者困难?

左玉河:目前,中国口述史研究呈现出方兴未艾之势,并取得了不少成果。但存在着三方面的问题:理论先天不足并严重滞后、口述历史实践缺乏工作规范、口述历史研究缺乏必要的深度,缺乏比较专业的研究队伍。中国口述历史尚处于初始的采集、整理“口述史料”阶段,远远未提升到“口述史学”的研究层面。具体表现为:感想性的体会多而专深的分析少;零星研究的多,系统研究的少。

从整体上看,中国当代口述史学还处于相对落后的状态。缺乏专门的研究人才来从事口述历史研究,没有正规的研究机构作为学术依托,没有必要的研究经费加以支撑,缺乏有计划的长远访谈规划,加上理论研究先天不足,使国内的口述历史研究处于低水平的层次,难以出现国际一流的口述历史成果。要建立起有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口述史学理论体系,还有相当艰苦的路要走。有志于中国口述历史的人们必须脚踏实地地投入到口述历史的采集、整理与研究中去,对现有的口述历史机构、人员、设备、资金进行必要的整合,推出一批能够代表目前中国学术水平的口述历史成果。

记者:基于目前中国口述史学的现状,为促使相关研究健康长远的发展,您觉得现今中国口述史研究需要首先解决什么问题?

左玉河:我想是规范化的问题。目前中国口述历史的最大隐患,是口述访谈实践缺乏工作规范。

口述史工作对采访者的要求很高,需要选定受访目标,受访内容,需要事前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在采访时要注意引导受访者讲出史料价值高的东西,而不在个别枝节上纠缠,需要对受访者的情况、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事件十分了解,在采访时不断纠正受访者,使其回忆更加准确——这实际上是双方共同回忆和再写那段历史,重现历史的场景,再现历史的真实,采访者要让受访者充分信任自己,愿意讲真实的东西讲出来,但采访者要时刻保持理性,有判断力,这样才能将工作做好。为此,必须制定采访者的工作章程,严格执行。

美国口述历史发展的重要原因,是不仅建立了全国性的口述历史协会及遍布全国的各地分会,而且制定了诸如《美国口述历史协会的原则与标准》及各种各样的《法律授权样本》,有了统一的关于现代口述史学的工作规范和法律规范。反观目前中国的口述历史研究,呈现出各自为战、杂乱无章的局面,不仅缺乏一套关于口述历史采访、出版、研究的规范、章程和工作规程,而且从事口述历史访谈及整理者缺乏必要的口述历史常识及基本技能培训。制定口述工作的规范,是做好口述历史研究的基础和保障。

这里我想介绍一些我们已经完成和正在做的一些工作。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正在用较大精力制定相关章程、规则、工作手册,目前,已经制定了一套简明实用的工作规程,在口述访谈前期准备、访谈过程、后期整理、访谈规则、操作技巧、权权协议等方面,对口述历史访谈工作进行规范,尽量减少版权纠纷。这套工作规则正在不断修订完善中。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口述历史理论与访谈”研究项目支持下,正在组织相关专家编辑两部规范化手册:一是《中国口述史学(简明教程)》,作为全国史学本科的必修教材和硕士研究生的选修教材;二是《中国口述历史实用手册》,指导全国有志于口述历史访谈和研究者操作使用。

记者:解决了操作规范的问题,学术界在推进口述史研究健康发展方面还有哪些工作可以做?

左玉河:一方面是在实践层面的推动,例如在培训专业口述访谈队伍的工作方面,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以中国社会科学院为依托,联合有条件的高校,举办了全国口述历史高级训练营(培训班)。这样的培训我们拟以分行业、分系统的形式组织实施。除了高校、社科院系统的培训外,分政协文史委系统、党史办系统、党校系统、地方志系统、档案馆系统、图书馆系统,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地方志系统的经验。2013年,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与中国地方志领导小组办公室联合,举办了全国地方志系统口述历史高级培训班,邀请了台湾、澳门和大陆方面9位从事口述历史研究的有心得的、有实践经验的专家,讲授口述历史的基本理论、基本方法及口述历史的规范化问题,并指导进行口述历史访谈的技术操作训练,培训了来自全国各省市级地方志系统的130位学员。随后,各地方志系统纷纷举办类似的口述史培训班。经过这样的专业培训,加上一段时间的口述访谈实践,我相信一定会培养出一批从事口述史研究的专业队伍,极大地推动我国口述史研究工作。

从事口述历史项目的研究,切实推进口述历史访谈的普遍实施。口述史学既是历史学的一门新兴学科,也是一种操作性很强的实用学科,很多理论和方法问题都来源于具体的口述历史访谈实践。必须开展一系列重要的口述历史访谈计划,推进全国各地的口述历史访谈项目的普遍实施,在口述访谈实践中发现并解决问题,提升口述访谈者的理论素养和操作技能。

此外,还有可以进行图书资料库建设。由于口述历史研究在国内刚刚兴起,有关图书资料相当缺乏,国内大部分图书馆都没有大规模地购买相关资料,这给研究者带来诸多不便。可以考虑将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的中文和外文口述历史资料,在国家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及省市及高校图书馆内,筹建专门的口述历史资料档案库,不仅负责收藏全国口述史学理论和方法研究方面的文献资料,而且收藏口述历史访谈过程中形成的相关音像文献档案。

中国口述历史的资源丰富,口述访谈的前途广阔,抢救口述资料的任务非常迫切,也非常艰巨。

1、必须抓紧时间赶快投入实际工作中。为年逾八旬的老人作口述,就是抢救宝贵的资料,就是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抗争,晚了就来不及了,大家一定要有紧迫感。很多人问我,如何才能做好口述历史。我的回答很简单:除了一套口述访谈技巧外,更重要的是要有奉献精神。做口述历史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工作,是为别人做的,写的是别人,并且这个版权最多你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受采访人的,这是默默奉献的事情。口述资料的采访、收集与整理,都是很辛苦的。口述史做好了,那是理所当然的;做不好,首先挨骂的还是口述采访及整理者。因此,没有一点奉献精神,没有一点对历史负责和对后人负责的精神,就根本不会来做口述史,也根本做不好口述史工作。有了默默奉献精神,有了历史责任感,然后才谈得上做口述历史。做口述史是很辛苦的事情,希望得到社会各界的理解和支持。做口述史是很有价值的事情,希望越来越多的朋友们投身到这项事业中。

2、不能搞短期效应,对于那些具有历史价值而不一定有社会经济效益的口述资料,不一定能够立即出版,即使出版了也不一定能赚钱,但我们仍然要搞。我们的目标是保存第一手口述资料。争取让受访者没有任何顾虑地讲出他所见、所闻的事情,即便涉及他人及当事人也不要怕,这些东西在发表时可以保留下来,不便于发表者暂且不发表;待日后条件成熟时再发表;但必须首先无顾虑——口述史研究无禁区,受访者无顾虑,把自己知道的毫无保留地讲出来;但发表有策略,有纪律——目前不宜发表者不发表,暂时先保留下来,待条件成熟后再来发表。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左玉河
左玉河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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