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就陳炯明叛變事件致海外同志書

孫中山:就陳炯明叛變事件致海外同志書

(一九二二年九月十八日)

同志公鑒:

文於八月十三日抵滬,曾致海外同志一電,並於十五日發表宣言,想已鑒及。茲再以事變始末及將來計劃,為同志述之。

此次陳炯明叛變,非惟文與諸同志所不及料,亦天下之人所不及料。蓋以陳炯明之性質而論,其堅忍耐勞,自有過人之處;然對於國事常存私心,且城府深嚴,不以誠待人,則早為文與諸同志所矚及。顧以為人各有短長,但當繩之以大公,感之以至誠,未嘗不可為用;即使偶有差池,亦何至於決裂,更不虞其陰毒凶狠至此也。以陳炯明與文之關係而論,相從革命以來十有餘年,雖元、二之際,陰謀左計,稍露端倪;及六年亂作,陳炯明來滬相見,自陳悃#,再效馳驅,文遂盡忘前嫌,復與共事。嗣是廣州處困,閩疆轉戰,久同艱苦;回粵之役,相倚尤深。方期戮力中原,以酬夙志,乃出師甫捷,而禍患生於肘腋,干戈起於肺腑,不但國事為所敗壞,黨義為所摧殘,文與諸同志為所犧牲,即其本身人格信用亦因以喪失無餘。果何所樂而為此?此誠所謂別有肺腸,不可以常理推測者也!

溯民國九年之秋,我海內外同志所以不惜出其死力以達到粵軍回粵之目的者,良以頻年禍亂,不但民國建設尚未完成,即護法責任亦未終了,故欲得粵為根據地,群策群力,以成戡亂之功,完護法之願。乃陳炯明自回粵後,對國事則有餒氣,對粵事則懷私心。其所主張,以為今之所務,惟在保境息民,並窺測四鄰軍閥意旨,聯防互保,以免受兵,如此退可據粵,進可合諸利害相同之軍閥,把持國事,可不煩用兵而國內自定。文再三切戒,譬之人身,未有心腹潰爛而四肢能得完好者,國既不保,吾粵一隅何能獨保?且既欲保境,則須養兵,所謂養兵以保境,無異謂掃境內以養兵,民疲負擔,如何能息?民疲其筋力以負擔兵費,猶尚不給,則一切建設無從開始,所謂模範省者,徒托空言。一省如此,已為一省之害,各省如此,更為各省之害,所謂聯省自治,又徒托空言。謀國不以誠意,未有不誤國者。況各省軍閥利害安能相同,而偽中央政府又操縱挑撥於其間,禍在俄頃,何可不顧?保境息民,亦為幻想。凡此所言,陳炯明雖無以難,而終未肯信;直至桂軍發難,邊隅震驚,始知晏安#毒之不誣。文以為自此以後,庶幾可期其恢復勇氣,以戮力進行矣,故仍命諸同志於政治上、軍事上悉力助之,俾桂事早平,國難亦得以早赴。不圖陳炯明於破敵之後,故態復萌,昔惟欲據粵以自固,今更欲兼桂以自益,北伐大計,漠然不顧。文乃自統諸軍以當此任,以完戡亂護法之夙志。–此文率師北伐以前與陳炯明相處之大略也。

當文率北伐諸軍次於桂林,以為陳炯明雖不肯自赴前敵,後方接濟當不容辭,初不意其陰蓄異謀,務欲陷我於絕地。自去年十月以至於今年四月,半載有餘,種種異謀,始漸發覺:其一,文自桂林出師,必經湖南,而陳炯明誘惑湖南當局,多方阻遏,使不得前,其函電多為文所得。其二,諸軍出發以來,以十三旅之眾,而行軍費及軍械子彈從未接濟;滇、黔諸軍受中央直轄者,並伙食亦靳而不與,屢次電促,曾不一諾。綜此二者,一為阻我前進,一為絕我歸路。文所以能在桂林拮据支持半載有餘者,全恃臨行借提廣東省銀行紙幣二百萬,為陳炯明所未及知,得以暫維軍用。及糧餉告絕,接濟不至,北伐諸軍,不為流寇,則為餓莩,計無所出,始有改道出師之舉。

四月之杪,文率北伐諸軍,回次梧州,其本意在解決後方接濟問題而已。及陳炯明辭職而去,文初以為感,蓋猶以君子之心度之,以為陳炯明將讓我獨行其志,故恝然捨去也。文雖不得陳炯明為助,但使不為梗,亦已無憾;然又念其前功,不忍其恝然捨去,於是電報、信使不絕於道,所反覆說明者,但使對於大計不生異同,必當倚畀如故。陳炯明於此,亦願留陸軍總長之職,並稱稍事休息,再效力行間。當時有人建議,陳炯明狼子野心,不可覆信,北伐諸軍宜留粵緩發,先清內患,再圖中原。卒以此次目的,在於改道出師,而奉直戰事方熾,北方人民水深火熱,若按兵不發,坐視成敗,則與擁兵自衛者果何以異?遂決出師江西,悉命諸軍集中韶州,以大本營設於韶州。文於五月六日親臨誓師,李烈鈞、許崇智、朱培德、李福林、黃大偉、梁鴻楷諸將遂各率所部,向江西前進。

葉舉等所率援桂之粵軍,在北伐諸軍改道以前,已有撤回之議;及陳炯明在惠州與文電報相商,委任葉舉為粵桂邊防督辦,令率所部,分駐肇、陽、羅、高、雷、欽、廉、梧州、鬱林一帶。及北伐諸軍已入江西,大瘐嶺已發生戰事,葉舉等遂率所部五十餘營突至省垣,廣州衛戍總司令魏邦平力不能制。在葉舉等各有防地,乃不俟命令,自由移動,罪已無可逭。然前敵戰事方亟,後方空虛,若有騷擾,前方軍心必因以動搖。文為鎮靜人心計,乃曉葉舉等以大義,令加入北伐,共竟全功。葉舉等則以要求陳炯明復出,規復粵軍總司令為請。文以粵軍總司令部已並入陸軍部,陳炯明現為陸軍總長,有管理之責,初擬令率所部自當一面,故以中路聯軍總司令相屬;旋以陳炯明不欲出戰,而欲以地方善後自任,乃命以陸軍總長辦理兩廣軍務,所有兩廣地方軍隊悉歸節制調遣。陳炯明來電,願竭能力,以副委任,並稱已催葉舉等部迅回防地,且言葉舉等部必無不軌行動,願以生命人格為保證。然葉舉等部則逗遛省垣如故。財政部供給餉糈,從無歧視,猶以索餉為名,操縱金融,致紙幣低跌,人心恐慌。且不#所部,橫行無忌,舉動詭異,叛狀漸露。文以省垣鎮攝無人,乃於六月一日留胡漢民守韶州大本營,自率衛士徑至省垣,仍駐總統府,示前敵諸軍以省垣無恙,安心前進。而前敵諸軍捷報迭至,贛南諸縣以次攻克,陳光遠兵破潰略盡。屈指師期,克贛州後進取吉安,拔南昌,至九江不逾一月;文將親率海軍艦隊至上海,入長江,與陸軍會於九江,以北定中原。乃命汪精衛至上海,料量此事。

其時,北方將士已有尊重護法之表示,不妨礙國會之開會於北京,文對之因有六月六日之宣言。北方將士若能依此宣言,則以商訂停戰條件為第一步,以實行統一為第二步,戡亂護法之主張可以完全達到,六年以來之禍亂可以歸於平復。江西戰事如此,北方將士表示又如此,苟無六月十六日之變,則政府無恙,無論為和為戰,定能貫徹所期也。

六月十六日之變,文於事前二小時得林直勉、林拯民報告,於叛軍邏弋之中,由間道出總統府,至海珠。甫登軍艦,而叛軍已圍攻總統府,步槍與機關鎗交作,繼以煤油焚天橋,以大炮毀粵秀樓,衛士死傷枕藉,總統府遂成灰燼。首事者洪兆麟所統之第二師,指揮者葉舉,主謀者陳炯明也。總統府既毀,所屬各機關鹹被搶劫。財政部次長廖仲愷,事前一日被誘往拘禁於石龍;財政部所存帑項及案卷部據,擄掠都盡。國會議員悉數被逐,並掠其行李。總統府所屬各職員,或劫或殺。南洋華僑及聯義社員,亦被慘殺。復縱兵淫掠,商廛民居橫罹蹂躪。軍士掠得物品,於街市公然發賣。繁盛之廣州市,一旦蕭條。廣州自明末以來二百七十餘年,無此劫也!五年逐龍濟光之役,九年逐莫榮新之役,皆未聞有此,而陳炯明悍然為之,倒行逆施,乃至於此!

文既登兵艦,集合艦隊將士,勉以討賊。目擊省垣慘罹兵燹,且聞叛軍已由粵漢鐵路往襲韶關,乃命艦隊先發炮,攻擊在省叛軍,以示正義之不屈,政府威信之猶在。發炮後始還駐黃埔,以俟北伐諸軍之旋師來援,水陸並進,以殲叛軍。此為當日決定之計劃,而文久駐兵艦之所由也。

其時,虎門要塞已落叛軍之手。惟長洲要塞司令馬伯麟能堅守,與艦隊相犄角,合以海軍陸戰隊及新招諸民軍,為數雖少,尚能牽制叛軍兵力,使不能盡聚於北江,以御北伐諸軍之歸來。故叛軍必欲得此而甘心,一欲終置文於死地,一欲以死力攻下長洲,使艦隊失陸地以為依據也。相持二旬有餘,叛軍終不得逞。而艦隊中竟有一部分將士受其運動,使海圻、海深、肇和三大艦駛出戰線,長洲要塞孤懸受敵,遂以不守。文乃率余艦駛進省河,沿途受炮壘轟擊,僚屬將士皆有死傷,所駐永豐艦亦被彈洞穴,然以奮鬥不餒之結果,竟於七月十日進至白鵝潭。此役也,以兵艦數艘,處叛軍四集環攻之中,不惟不退,且能進至省河,以懾叛軍之膽,而壯義士之氣,中外觀聽亦為之聳。海防司令陳策等更分率兵艦及民軍,往襲江門等處,以牽制叛軍兵力;事雖未就,而諸將士之忠勇勞苦,誠可念也。

北伐諸軍未聞變以前,已攻克贛州,進至吉安。陳光遠既逃,蔡成勳亦不敢進,南昌省城指顧可得。然北伐諸軍入贛州後,搜得陳光遠致其部將電報,已盡悉陳炯明謀叛事實。蓋陳炯明堅囑陳光遠固守贛州,以扼北伐諸軍之前進,而己則將率兵以襲北伐諸軍之後,故陳光遠據此以嚴飭所部死守以待也。北伐諸軍將領見此等電報,已知陳炯明蓄謀凶險,禍在必發。及胡漢民自韶州馳至,告以六月十六日變亂消息,軍心激昂。許崇智、李福林、朱培德即日決議,旋師討賊,黃大偉繼歸,李烈鈞留守贛南,以為後方屏蔽。惟梁鴻楷所部第一師於議決之後,潛歸惠州與陳炯明合。第一師為鄧仲元所手創,入贛之役,與許崇智等部共同作戰,乃聞變之後,始而躊躇不決,終乃甘心從逆,仲元之目為不瞑矣。許、李、朱、黃諸部自南雄、始興進至韶州,七月九日開始與賊劇戰,復分兵出翁源,湘軍陳嘉#所部亦來助戰。前後二旬有餘,其始軍鋒甚銳,屢挫賊勢,賊#擾欲退者屢矣。然賊據粵漢鐵路,運輸利便,且憑借堅城以為頑抗,而西江等處響應之師不以時應,使賊得傾注全省兵力,以革於韶州、翁源一帶,與北伐諸軍相搏。北伐諸軍餉彈不繼,兵額死傷者無可補充,猶力戰不屈。直至蔡成勳、沈鴻英之兵自後掩至,李烈鈞所部贛軍與敵眾寡懸殊,至於撓敗。於是許、李、黃、陳等部首尾受敵,無可再戰。許、李、黃等部退至贛東,朱、陳等部退至湘邊。是次北伐諸軍自五月初至八月初旬,凡三閱月中,始而由粵入贛,與陳光遠之敵兵戰,繼而由贛回粵,與陳炯明之叛軍戰,曾無一日之休息,不但久戰而疲,即遠道之勞殆已非人所堪,其堅苦卓絕,洵足為革命軍人之模楷!而陳炯明輩,以欲遂其把持盤踞之欲,至不惜勾通敵人,以夾擊其十餘年同患難共死生之袍澤,廉恥道義掃地以盡矣!

文率諸艦自黃埔進至自鵝潭後,賊以水雷狙擊永豐艦不得逞,又欲以炮擊沙面釀成國際交涉不得遂。諸艦雖孤懸河上,無陸地以相依倚,無可進展,然以為北伐諸軍果得進至省城附近,則水陸夾擊,仍非無望,故堅忍以待之。自六月十六日至八月九日,歷五十餘日之久,艦中將吏雖極疲勞,意氣彌厲。及聞北伐諸軍已由始興、南雄分道退卻,知陸路援絕,株守無濟,文始率將吏離艦,乘英國兵艦至港,轉乘商輪赴滬。

文於八月十三日抵滬,十五日發表宣言,進行方針大略已具,擷其要旨,不外數端:其一,文任用非人,變生肘腋,致北伐大計功敗垂成,當引咎辭職。其二,對陳炯明所率叛軍當掃滅之,毋使以禍粵者禍國。其三,護法事業,當以合法國會完全自由行使職權為究竟。其四,關於民國統一與建設,當實行工兵計劃,發展實業,尊重自治。至文個人,以創立民國者之資格,終其身為民國盡力,無間於在位在野。凡此犖犖諸端,凡我同志所宜深喻者也。

近據報告:許崇智、李福林、黃大偉等部現在贛東者有眾萬餘人,朱培德、陳嘉#等部現在湖南者亦有眾萬餘人,服裝餉糈固待補充,而軍力未失,士氣至厲,疲勞恢復,不難再舉。黃明堂在高、雷、欽、廉舉兵討賊,以為響應,遲不及事,退至桂境。而兩粵同志軍隊蓄志殺賊、待時而動者,為數尤多。陳炯明叛黨禍國,縱兵殃民,罪惡貫盈,難稽顯戮。凡我同志,但當踔厲奮發,努力不懈,粵難平定為期必不遠也。

至於國事,北方將士既有尊重護法之表示,援潔己以進之義,開與人為善之誠,理所當爾。各方面使者來見,一切言論,悉取公開,但以主義相切磋,則舉凡營私壟斷之言,悉無自而入。若能以同力合作之結果,俾護法事業完全無憾,則數年血爭,卒能導民國入於法治之途,庶幾犧牲不為徒勞,而吾黨報國之忱亦得以少慰。至於以息事寧人為借口,而枉道以求合,吾黨之士所不屑為,無俟言也。

於此猶有言者:文率同志為民國而奮鬥垂三十年,中間出死入生,失敗之數不可僂指,顧失敗之慘酷未有甚於此役者。蓋歷次失敗雖原因不一,而其究竟則為失敗於敵人。此役則敵人已為我屈,所代敵人而興者,乃為十餘年卵翼之陳炯明,且其陰毒凶狠,凡敵人所不忍為者,皆為之無恤,此不但國之不幸,抑亦人心世道之憂也。跡其致此之由,始則慮文北伐若有蹉跌,累及於已,故務立異以求自全。充此一念,遂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不恤,其心雖鷙,其膽則怯。顧革命黨人常以國民之前鋒自任,當其一往直前之際,前敵未可料,後援亦未可必,其所自任者,本至險而至難,苟無堅確之操,則中道潰去,或半途離畔,亦事所恆有。數年以來,護法事業蹉跎未就,與於此役者,苟稍存畏難苟安之意,鮮有不失其所守者。特陳炯明之厚顏反噬,以求自全,為僅見耳。然疾風然後知勁草,盤根錯節然後辨利器,凡我同志,此時尤當艱貞蒙難,最後之勝利終歸於最後之努力者,此則文所期望者也。余不一一,此候

公安

孫文謹啟十一年九月十八日

注釋:

據魯直之等編《陳炯明叛國史》(上海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出版)中的《孫總統致海外同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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