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週年慶祝大會的演說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日)
諸君:
今天諸君踴躍來此,兄弟想來,不是徒為高興,定然有一番大用意。今天這會,是祝《民報》的紀元節。《民報》所講的是中國民族前途的問題,諸君今天到來,一定是人人把中國民族前途的問題橫在心上,要趁這會子大家研究的。兄弟想《民報》發刊以來已經一年,所講的是三大主義:第一是民族主義,第二是民權主義,第三是民生主義。
那民族主義,卻不必要什麼研究才會曉得的。譬如一個人,見著父母總是認得,決不會把他當做路人,也決不會把路人當做父母;民族主義也是這樣,這是從種性發出來,人人都是一樣的。滿洲入關,到如今已有二百六十多年,我們漢人就是小孩子,見著滿人也是認得,總不會把來當做漢人。這就是民族主義的根本。
但是有最要緊一層不可不知:民族主義,並非是遇著不同族的人便要排斥他,是不許那不同族的人來奪我民族的政權。因為我漢人有政權才是有國,假如政權被不同族的人所把持,那就雖是有國,卻已經不是我漢人的國了。我們想一想,現在國在那裡?政權在那裡?我們已經成了亡國之民了!地球上人數不過一千幾百兆,我們漢人有四百兆,佔了四分之一,算得地球上最大的民族,且是地球上最老最文明的民族;到了今天,卻成為亡國之民,這不是大可怪的嗎?那非洲杜國1[杜蘭斯哇,今譯德蘭士瓦(Transvaal)。]不過二十多萬人,英國去滅他,尚且相爭至三年之久;菲律賓島不過數百萬人,美國去滅他,尚且相持數歲;難道我們漢人,就甘心於亡國!想起我漢族亡國時代,我們祖宗是不肯服從滿洲的。閉眼想想歷史上我們祖宗流血成河、伏屍蔽野的光景,我們祖宗狠對得住子孫,所難過的,就是我們做子孫的人。再想想亡國以後滿洲政府愚民時代,我們漢人面子上從他,心裡還是不願的,所以有幾回的起義。到了今日,我們漢人民族革命的風潮,一日千丈。那滿洲人也倡排漢主義,他們的口頭話是說他的祖宗有團結力、有武力,故此制服漢人;他們要長保這力量,以便永居人上。他們這幾句話本是不錯,然而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是漢人無團體。我們漢人有了團體,這力量定比他大幾千萬倍,民族革命的事不怕不成功。
惟是兄弟曾聽見人說,民族革命是要盡滅滿洲民族,這話大錯。民族革命的原故,是不甘心滿洲人滅我們的國,主我們的政,定要撲滅他的政府,光復我們民族的國家。這樣看來,我們並不是恨滿洲人,是恨害漢人的滿洲人。假如我們實行革命的時候,那滿洲人不來阻害我們,決無尋仇之理。他當初滅漢族的時候,攻城破了,還要大殺十日才肯封刀,這不是人類所為,我們決不如此。惟有他來阻害我們,那就盡力懲治,不能與他並立。照現在看起來,滿洲政府要實行排漢主義,謀中央集權,拿憲法做愚民的器具。他的心事,真是一天毒一天。然而他所以死命把持政權的原故,未必不是。怕我漢人要剿絕他,故此騎虎難下。所以我們總要把民族革命的目的認得清楚,如果滿人始終執迷,仍然要把持政權,制馭漢族,那就漢族一日不死,一日不能坐視的!想來諸君亦同此意。
民族革命的大要如此。
至於民權主義,就是政治革命的根本。將來民族革命實行以後,現在的惡劣政治固然可以一掃而盡,卻是還有那惡劣政治的根本,不可不去。中國數千年來都是君主專制政體,這種政體,不是平等自由的國民所堪受的。要去這政體,不是專靠民族革命可以成功。試想明太祖驅除蒙古,恢復中國,民族革命已經做成,他的政治卻不過依然同漢、唐、宋相近。故此三百年後,復被外人侵入,這由政體不好的原故,不是〔做〕政治革命是斷斷不行的。研究政治革命的工夫,煞費經營。至於著手的時候,卻是同民族革命並行。我們推倒滿洲政府,從驅除滿人那一面說是民族革命,從顛覆君主政體那一面說是政治革命,並不是把來分作兩次去做。講到那政治革命的結果,是建立民主立憲政體。照現在這樣的政治論起來,就算漢人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佛蘭西大革命及俄羅斯革命,本沒有種族問題,卻純是政治問題;佛蘭西民主政治〔體〕,已經成立,俄羅斯虛無黨也終要達這目的。中國革命之後,這種政體最為相宜,這也是人人曉得的。
惟尚有一層最要緊的話,因為凡是革命的人,如果存有一些皇帝思想,就會弄到亡國。因為中國從來當國家做私人的財產,所以凡有草昧英雄崛起,一定彼此相爭,爭不到手,寧可各據一方,定不相下,往往弄到分裂一二百年,還沒有定局。今日中國,正是萬國眈眈虎視的時候,如果革命家自己相爭,四分五裂,豈不是自亡其國?近來志士都怕外人瓜分中國,兄弟的見解卻是兩樣。外人斷不能瓜分我中國,只怕中國人自己瓜分起來,那就不可救了!所以我們定要由平民革命,建國民政府。這不止是我們革命之目的,並且是我們革命的時候所萬不可少的。
說到民生主義,因這裡頭千條萬緒,成為一種科學,不是十分研究不得清楚。並且社會問題隱患在將來,不像民族、民權兩問題是燃眉之急,所以少人去理會他。雖然如此,人的眼光要看得遠。凡是大災大禍沒有發生的時候,要防止他是容易的;到了發生之後,要撲滅他卻是極難。社會問題在歐美是積重難返,在中國卻還在幼稚時代,但是將來總會發生的。到那時候收拾不來,又要弄成大革命了。革命的事情是萬不得已才用,不可頻頻傷國民的元氣。我們實行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的時候,須同時想法子改良社會經濟組織,防止後來的社會革命,這真是最大的責任。
於今先說民生主義所以要發生的原故。這民生主義,是到十九世紀之下半期才盛行的,以前所以沒有盛行民生主義的原因,總由於文明沒有發達。文明越發達,社會問題越著緊。這個道理,狠覺費解,卻可以拿淺近的事情來做譬喻。大凡文明進步,個人用體力的時候少,用天然力的時候多,那電力、汽力比起人的體力要快千倍。舉一例來說,古代一人耕田,勞身焦思,所得谷米至多不過供數人之食。近世農學發達,一人所耕,千人食之不盡,因為他不是專用手足,是藉機械的力去幫助人功,自然事半功倍。故此古代重農工,因他的生產剛夠人的用度,故他不得不專注重生產。近代卻是兩樣。農工所生產的物品,不愁不足,只愁有餘,故此更重商業,要將貨物輸出別國,好謀利益,這是歐美各國大概一樣的。照這樣說來,似乎歐美各國應該家給人足,樂享幸福,古代所萬不能及的。然而試看各國的現象,與剛才所說正是反比例。統計上,英國財富多於前代不止數千倍,人民的貧窮甚於前代也不止數千倍,並且富者極少,貧者極多。這是人力不能與資本力相抗的緣故。古代農工諸業都是靠人力去做成,現時天然力發達,人力萬萬不能追及,因此農工諸業都在資本家手裡。資本越大,利用天然力越厚,貧民怎能同他相爭,自然弄到無立足地了。社會黨所以倡民生主義,就是因貧富不均,想要設法挽救;這種人日興月盛,遂變為一種狠繁博的科學。其中流派極多,有主張廢資本家歸諸國有的,有主張均分於貧民的,有主張歸諸公有的,議論紛紛。凡有識見的人,皆知道社會革命,歐美是決不能免的。
這真是前車可鑒,將來中國要到這步田地,才去講民生主義,已經遲了。這種現象,中國現在雖還沒有,但我們雖或者看不見,我們子孫總看得見的。與其將來弄到無可如何,才去想大破壞,不如今日預籌個防止的法子。況且中國今日如果實行民生主義,總較歐美易得許多。因為社會問題是文明進步所致,文明程度不高,那社會問題也就不大。舉一例來說,今日中國貧民,還有砍柴割禾去謀生活的,歐美卻早已絕跡。因一切謀生利益盡被資本家吸收,貧民雖有力量,卻無權利去做,就算得些蠅頭微利,也決不能生存。故此社會黨常言,文明不利於貧民,不如復古。這也是矯枉過正的話。況且文明進步是自然所致,不能逃避的。文明有善果,也有惡果,須要取那善果,避那惡果。歐美各國,善果被富人享盡,貧民反食惡果,總由少數人把持文明幸福,故成此不平等的世界。我們這回革命,不但要做國民的國家,而且要做社會的國家,這決是歐美所不能及的。
歐美為甚不能解決社會問題?因為沒有解決土地問題。大凡文明進步,地價日漲。譬如英國一百年前,人數已有一千餘萬,本地之糧供給有餘;到了今日,人數不過加三倍,糧米已不夠二月之用,民食專靠外國之粟。故英國要注重海軍,保護海權,防糧運不繼。因英國富人把耕地改做牧地,或變獵場,所獲較豐,且徵收容易,故農業漸廢,並非土地不足。貧民無田可耕,都靠做工餬口,工業卻全歸資本家所握,工廠偶然停歇,貧民立時飢餓。只就倫敦一城算計,每年冬間工人失業的常有六七十萬人,全國更可知。英國大地主威斯敏士打公爵有封地在倫敦西偏,後來因擴張倫敦城,把那地統圈進去,他一家的地租占倫敦地租四分之一,富與國家相等。貧富不均竟到這地步,「平等」二字已成口頭空話了!
大凡社會現象,總不能全聽其自然,好像樹木由他自然生長,定然支蔓,社會問題也是如此。中國現在資本家還沒有出世,所以幾千年地價從來沒有加增,這是與各國不同的。但是革命之後,卻不能照前一樣。比方現在香港、上海地價比內地高至數百倍,因為文明發達,交通便利,故此漲到這樣。假如他日全國改良,那地價一定是跟著文明日日漲高的。到那時候,以前值一萬銀子的地,必漲至數十萬、數百萬。上海五十年前,黃浦灘邊的地本無甚價值,近來竟加至每畝百數十萬元,這就是最顯明的證據了。就這樣看來,將來富者日富,貧者日貧,十年之後,社會問題便一天緊似一天了。這種流弊,想也是人人知道的,不過眼前還沒有這現象,所以容易忽略過去。然而眼前忽略,到日後卻不可收拾。故此,今日要籌個解決的法子,這是我們同志應該留意的。
聞得有人說,民生主義是要殺四萬萬人之半,奪富人之田為己有;這是他未知其中道理,隨口說去,那不必去管他。解決的法子,社會學者所見不一,兄弟所最信的是定地價的法。比方地主有地價值一千元,可定價為一千,或多至二千;就算那地將來因交通發家。價漲至一萬,地主應得二千,已屬有益無損;贏利八千,當歸國有,這於國計民生,皆有大益。少數富人把持壟斷的弊竇自然永絕,這是最簡便易行之法。歐美各國地價已漲至極點,就算要定地價,苦於沒有標準,故此難行。至於地價未漲的地方,恰好急行此法,所以德國在膠州灣、荷蘭在爪哇已有實效。中國內地文明沒有進步,地價沒有增長,倘若仿行起來,一定容易。兄弟剛才所說社會革命,在外國難,在中國易,就是為此。行了這法之後,文明越進,國家越富,一切財政問題斷不至難辦。現今苛捐盡數蠲除,物價也漸便宜了,人民也漸富足了。把幾千年捐輸的弊政永遠斷絕,漫說中國從前所沒有,就歐美日本雖說富強,究竟人民負擔租稅未免太重。中國行了社會革命之後,私人永遠不用納稅,但收地租一項,已成地球上最富的國。這社會的國家,決非他國所能及的。我們做事,要在人前,不要落人後,這社會革命的事業,定為文明各國將來所取法的了。
總之,我們革命的目的,是為眾生謀幸福,因不願少數滿洲人專利,故要民族革命;不願君主一人專利,故要政治革命;不願少數富人專利,故要社會革命。這三樣有一樣做不到,也不是我們的本意。達了這三樣目的之後,我們中國當成為至完美的國家。
尚有一問題,我們應要研究的,就是將來中華民國的憲法。「憲法」二字,近時人人樂道,便是滿洲政府也曉得派些奴才出洋考察政治,弄些預備立憲的上諭,目驚自擾。那中華民國的憲法,更是要講求的,不用說了。兄弟歷觀各國的憲法,有文憲法是美國最好,無文憲法是英國最好。英是不能學的,美是不必學的。英的憲法所謂三權分立,行政權、立法權、裁判權各不相統,這是從六七百年前由漸而生,成了習慣,但界限還沒有清楚。後來法國孟德斯鳩將英國制度作為根本,參合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家之學。美國憲法又將孟氏學說作為根本,把那三權界限更分得清楚,在一百年前算是最完美的了。一百二十年以來,雖數次修改,那大體仍然是未變的。但是這百餘年間,美國文明日日進步,土地財產也是增加不已,當時的憲法現在已經是不適用的了。兄弟的意思,將來中華民國的憲法是要創一種新主義,叫做「五權分立」。
那五權除剛才所說三權之外,尚有兩權。一是考選權。平等自由原是國民的權利,但官吏卻是國民公僕。美國官吏有由選舉得來的,有由委任得來的。從前本無考試的制度,所以無論是選舉、是委任,皆有狠大的流弊。就選舉上說,那些略有口才的人,便去巴結國民,運動選舉;那些學問思想高尚的人,反都因訥於口才,沒有人去物色他。所以美國代表院中,往往有愚蠢無知的人夾雜在內,那歷史實在可笑。就委任上說,凡是委任官都是跟著大統領進退。美國共和黨、民主黨向來是選相興廢,遇著換了大統領,由內閣至郵政局長不下六七萬人,同時俱換。所以美國政治腐敗散漫,是各國所沒有的。這樣看來,都是考選制度不發達的原故。考選本是中國始創的,可惜那制度不好,卻被外國學去,改良之後成了美制。英國首先仿行考選制度,美國也漸取法,大凡下級官吏,必要考試合格,方得委任。自從行了此制,美國政治方有起色。但是他只能用於下級官吏,並且考選之權仍然在行政部之下,雖少有補救,也是不完全的。所以將來中華民國憲法,必要設獨立機關,專掌考選權。大小官吏必須考試,定了他的資格,無論那官吏是由選舉的抑或由委任的,必須合格之人,方得有效。這法可以除卻盲從濫舉及任用私人的流弊。中國向來銓選,最重資格,這本是美意,但是在君主專制國中,黜陟人才悉憑君主一人的喜怒,所以更講資格,也是虛文。至於社會共和的政體,這資格的法子正是合用。因為那官吏不是君主的私人,是國民的公僕,必須十分稱職,方可任用。但是這考選權如果屬於行政部,那權限未免太廣,流弊反多,所以必須成了獨立機關才得妥當。
一為糾察權,專管監督彈劾的事。這機關是無論何國皆必有的,其理為人所易曉。但是中華民國憲法,這機關定要獨立。中國從古以來,本有御史台主持風憲,然亦不過君主的奴僕,沒有中用的道理。就是現在立憲各國,沒有不是立法機關兼有監督的權限,那權限雖然有強有弱,總是不能獨立,因此生出無數弊病。比方美國糾察權歸議院掌握,往往擅用此權,挾制行政機關,使他不得不頫首總命,因此常常成為議院專制;除非有雄才大略的大總統,如林肯、麥堅尼1[今譯麥金萊(W.Mckinley)。]、羅斯威2等[今譯羅斯福(T.Roosevelt)。],才能達行政獨立之目的。況且照正理上說,裁判人民的機關已經獨立,裁判官吏的機關卻仍在別的機關之下,這也是論理上說不去的,故此這機關也要獨立。
合上四權,共成為五權分立。這不但是各國制度上所未有,便是學說上也不多見,可謂破天荒的政體。兄弟如今發明這基礎,至於那詳細的條理,完全的結構,要望大眾同志盡力研究,匡所不逮,以成將來中華民國的憲法。這便是民族的國家,國民的國家,社會的國家皆得完全無缺的治理。這是我漢族四萬萬人最大的幸福了。想諸君必肯擔任,共成此舉,是兄弟所最希望的。
注釋:
據《民報》第十號(東京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出版)民意(胡漢民)《紀十二月二日本報紀元節慶祝大會事及演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