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倫敦被難記

孫中山:倫敦被難記

(一八九七年初)

近者,予被逮於倫敦中國公使館,頗為當世所注意。予且因是結納多數良友,泰西學子借為法律問題之討論者尤眾。予若不以案中實情佈告當世,則予之職為未盡。顧予於英文著述非所長,惟冀讀者恕其譾陋,勿加督責。而遣辭達意尤得吾友匡助之力為多,使非然者,予萬不敢貿然以著作自鳴也。

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孫文識於倫敦

第一章原因

時在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二年,予卜居於珠江江口之澳門,以醫為業,藐茲一身。初不料四年後竟被幽於倫敦中國使館,更不料以是轟動政界,甚且由英政府出而為實地之干涉,以要求彼使館之見釋也。雖然,予之知有政治生涯,實始於是年;予之以奔走國事,而使姓名喧騰於英人之口,實始於是地。

當一千八百八十六年時,予學醫於廣州之英美傳道會,主政者為戈爾醫學博士(Dr.Kerr)。次年,聞香港創立醫科大學,遂決計赴香港肄業。閱五年而畢業,得醫學博士文憑。

澳門一埠,其隸屬於葡萄牙者蓋三百六十年矣。顧政柄雖屬歐人,而居民多稱華籍,即其自稱為葡人者亦大半為本地之歐亞雜種也。

予既卜居於澳門,澳門中國醫局之華董所以提攜而噓拂之者無所不至,除給予醫室及病房外,更為予購置藥材及器械於倫敦。

此事有大可注意者一端,則自中國有醫局以來,其主事之富紳對於西醫從未嘗為正式之提倡,有之,自澳門始。予既任事於醫局,求治者頗眾,而尤以外科為繁。然亞東之閉塞,甫見開通,而歐西之妒焰已起而相迫。蓋葡人定律,凡行醫於葡境內者必須持有葡國文憑,澳門葡醫以此相齮齕,始則禁阻予不得為葡人治病,繼則飭令藥房見有他國醫生所定藥方,不得為之配合。以是之故,而予醫業之進行猝遭頓挫,雖極力運動,終歸無效。顧予赴澳之初,並不料其有是,資本損失為數不少,旋即遷徙至廣州焉。

予在澳門,始知有一種政治運動,其宗旨在改造中國,故可名之為「少年中國」黨(按即興中會)1[英文原為「YoungChina」Party.譯者在這裡和下文提及「興中會」,均為原文所無。]。其黨有見於中國之政體不合於時勢之所需,故欲以和平之手段、漸進之方法請願於朝廷,俾倡行新政。其最要者,則在改行立憲政體,以為專制及腐敗政治之代。予當時不禁深表同情,而投身為彼黨黨員,蓋自信固為國利民福計也。

至中國現行之政治,可以數語賅括之曰:無論為朝廷之事,為國民之事,甚至為地方之事,百姓均無發言或與聞之權;其身為民收者,操有審判之全權,人民身受冤抑,無所吁訴。且官場一語等於法律,上下相蒙相結,有利則各飽其私囊,有害則各委其責任。婪索之風已成習慣,官以財得,政以賄成。間有一二被政府懲治或斥革者,皆其不善自謀者也。然經一番之懲治或斥革,而其弊害乃逾甚。至官場俸額之微,殆非英人所能夢見。彼兩廣總督所治區域,人口之眾過於全英,然其一歲之俸祿,合諸英金不過六十磅而已。是則一行作吏,安得而不以婪索及枉法為事乎?就教育而言,士惟以科第為榮,姓名一登榜上,即有入官之望;於是納賄當道,出而任事。彼既不能以官俸自養,而每年之貢獻於上官者又至多,雖欲不貪安可得乎?況有政府以為其貪黷之後盾,自非癡駭,更安肯以清廉自矢?且囊橐既盈,則不數年又可斥其一分之資以謀高位,為計之便,無過於此。顧茲民賊,即後日最高級之上官,而一切社會、政治、刑律事件之所由取決者也。夫滿政府既借苞苴科斂、賣官鬻爵以自存,則正如糞土之壤,其存愈久而其穢愈甚;彼人民怨望之潮,又何怪其潛滋而暗長乎!至其塗飾人民之耳目,錮蔽人民之聰明,尤有可駭者。凡政治之書,多不得流覽;報紙之行,尤懸為厲禁。是以除本國外,世界之大事若何,人民若何,均非其所知。國家之法律,非平民所能與聞。談兵之書,不特為禁品之一,有研究者甚或不免於一死。至於新器之創造、新學之發明,人民以惕於死刑,罕敢從事。是故中國之人民,無一非被困於黑暗之中。即政府有時微透一二消息,然其所透者,皆其足以自利者也。雖然,華人之被桎梏縱極酷烈,而其天生之性靈,深沉之智力,終不可磨滅。凡歐人之稔知華事者多如此評論,且謂其往往有超出歐人之處也。不幸中國之政,習尚專制,士人當束髮受書之後,所誦習者不外於四書五經及其箋注之文字;然其中有不合於奉令承教、一味服從之義者,則且任意刪節,或曲為解說,以養成其盲從之性。學者如此,平民可知。此所以中國之政治無論仁暴美惡,而國民對於現行之法律典章,惟有兢兢遵守而已。近者日本命將遺師,侵入吾土,除宅居戰地之人民外,罕有知中日開釁之舉者。彼內地之民,或並不知世界有日本國,即使微有風傳,獲聞一二,亦必曰是外夷之犯順,而斷不信其為敵國之相侵也。

中國睡夢之深,至於此極,以維新之機苟非發之自上,殆無可望。此興中會之所由設也。此興中會之所以偏重於請願上書等方法,冀九重之或一垂聽,政府之或一奮起也。且近年以來,北京當道諸人與各國外交團觸接較近,其於外國憲政當必略有所知。以是吾黨黨員本利國利民之誠意,會合全體,聯名上書。時則日本正以雄師進逼北京,在吾黨固欲利用此時機,而在朝廷亦恐以懲治新黨失全國之心,遂寢閣不報。顧中日戰事既息,和議告成,而朝廷即悍然下詔,不特對於上書請願之人加以譴責,且謂此等陳請變法之條陳,以後概不得擅上云云。

吾黨於是憮然長歎,知和平之法無可復施。然望治之心愈堅,要求之念愈切,積漸而知和平之手段不得不稍易以強迫。且同志之人所在而是,其上等社會多不滿意於軍界,蓋海陸軍人腐敗貪黷,養成積習,外患既逼,則一敗塗地矣。因此人民怨望之心愈推愈遠,愈積愈深,多有慷慨自矢,徐圖所以傾覆而變更之者。

興中會之總部,設於上海。而會員用武之地,則定於廣州。當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北方戰事既息之後,廣州軍隊之被政府遣散者,約居四分之三,此等軍隊多散而為流民、為盜賊。即其未解散者亦多憤懣不平,群謂欲解散則全體解散,欲留用則全體留用;然當事者充耳若弗聞也。吾黨於是急起而運動之,冀收為己用。各軍士皆欣然從命,願效死力。由是而吾黨之武力略具矣。

時適巡防肇事,棄其軍服,四出劫掠。百姓憤甚,因起而合捕之,囚其為首者若干人於會館。詎知巡防局員率眾而出,撲攻會館,既將被囚諸人一律釋放,並將館中所有劫掠一空。於是居民特開會議,議決以代表一千人赴愬於巡撫衙門。當事者斥為犯上作亂,下領袖代表於獄,餘人悉被驅散。於是民怨日深,而投身入興中會者益眾。

時為兩廣總督者曰李瀚章,即李鴻章之弟〔兄〕也,在粵桂兩省之內,創行一種新例:凡官場之在任或新補缺者,均須納定費若干於督署。是又一間接剝民之法也。官吏既多此額外之費,勢不得不取償於百姓。且中國官界,每逢生日,其所屬必集資以獻。時兩廣官場以值李督生日,醵金至一百萬兩以充賀禮;此一百萬兩者,無非以誘嚇兼施、笑啼並作之法,取資於部民之較富者。而同時督署中,又有出賣科第、私通關節之事,每名定費三千兩。以是而富者怨,學者亦怨。凡茲所述,皆足以增興中會之勢力,而促吾黨之起事者也。

於是而興中會起事之計劃定矣。定計於廣州突舉義旗,據省城而有之,盡逐諸官吏;舉事之際,不特須極秘密,使倉卒不及備,且須力主沉靜,不以殺戮為能。因於汕頭及西江沿岸募集兩軍,同時向廣州進逼。蓋以汕頭及沿江之人與廣州有主客之分,汕頭在廣州之北,雖相距僅一百八十英里,而語言之殊異,不啻英國之於意大利。所以用客軍進取者,因其與土人不相習,無牽率之慮,可一意以爭勝利;萬一客軍中途變計,相率潰散,則事後蹤跡易顯,斷不能存身於廣州。凡此皆所以逼其進取,而為韜略上不得已之作用也。

是兩軍者,期於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十月某日,一由西南,一由東北,同時向廣州進發。吾黨籌備進行甚形愜意。興中會會員且時時集議,所需軍械藥彈以及炸藥之屬,隨時屯積於大本營者甚富。除汕頭及西江兩軍外,又有四百人自香港馳至。迨會兵之期已屆,各軍與省城之距離,軍行約四小時可達;又有衛隊百名,身藏利器,巡行於興中會之四周;復有急使三十人,奉會員命分赴各邑,令黨人於翌晨同時起事。詎意會員部署略定,忽有密電馳至,謂西南、東北兩軍中途被阻。兩軍既不得進,則應援之勢已孤,即起事之謀已敗。然急使既遣,萬難召回。一面又連接警報,謂兩軍萬難進行,幸彼此各自為謀,未盡覆沒。於是黨員急起而消滅種種形跡,毀文籍,藏軍械,且連電香港,令緩師。然香港黨員接電之時,已在港軍盡發之後。港軍乘輪舟赴粵,並挈有大宗槍械,分儲若干箱。黨員接電後,非特不將港軍暫行遣散,且追蹤至粵。於是該黨員及其部眾盡投於羅網矣。至廣州諸黨魁,亦紛紛四散。予於奔避之際,遇險者數,後幸得達一小汽船,乘之以走澳門。在澳門留二十四小時,即赴香港,略訪故人,並投康德黎君(Mr.JamesCantlie)之門而求見焉。康德黎者,以一身而兼為予之師友也。康德黎君聞予出奔之故,即令予求見香港某律師,與商此後之行止。

第二章被誘

予所就教者為達尼思律師(Mr.Dennis)。達尼思詢悉顛末,即令予走避他方,毋以逗遛致禍。時予至香港已二日矣,聞律師言,不及與康德黎君握別,即匆匆乘日本汽船赴神戶。居神戶數日,又至橫濱。在橫濱購日本人所制之歐服,盡易舊裝,留鬚割辮。一二日後,由橫濱乘輪赴哈威夷群島1[今譯夏威夷群島,華僑稱為檀香山。],就寓於火納魯魯2[今譯火奴魯魯,華僑稱為檀香山正埠。]。火納魯魯為予親故及同志所在,相處甚歡。予生平每經一地,如日本,如火納魯魯,如美利堅,與華僑相晉接,覺其中之聰明而有識者,殆無一不抱有維新之志願,深望母國能革除專制,而創行代議政體也。

予在火納魯魯時,偶於道上與康德黎君及其家屬相邂逅;康蓋率眷回英國,而道出火納魯魯也。渠等見予不復相識,而其同行之日本乳媼,方以予為日本人而改易歐裝者,遂以日本語與予相問答。此為予易服後數遇不鮮之事,蓋日本人多以予為同鄉,待啟口而後始悟其非是也。

予於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六月,由火納魯魯赴舊金山,舊金山之華人均與予一見如故,所以相遇者甚厚。閱一月,遊歷至美利堅。在美三月,乘輪船「麥竭斯的號」(S.S.Majestic)東行至英國之利物浦(LiverPool)。方予在紐約時,友人多來相告,謂中國駐美公使為滿洲人,其與漢人本無感情,而惡新黨尤甚,故令予兢兢致慎雲。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一日,予始抵倫敦,投止於斯屈朗(Strand,倫敦路名)之赫胥旅館。翌日,往訪康德黎君。康德黎君夫婦相待極殷摯。康所居在波德蘭(PortlandPlace,倫敦區名)覃文省街(DevonshireStreet)之四十六號,因為予覓相近之捨館曰葛蘭旅店(Gray』sInn),使徙止焉。予自是即小住倫敦,或游博物院,或訪各處之遺跡。觀其車馬之盛,貿易之繁,而來往道途絕不如東方之喧嘩紛擾,且警察敏活,人民和易,凡此均足使人怦怦嚮往也。

予無日不造訪康德黎君。每至,輒入其書室,借資消遣。一日,予於其家進中膳時,康德黎君戲謂中國使館與伊家為鄰,盍過訪之。因相視而笑。康德黎夫人戒曰:「子毋然,彼公使館中人睹子之面,行當出而相捕,械送回國耳!」予聞夫人言,益相與大笑。初不料夫人之談言微中,不久即見諸實事也。一夕,予飯於孟生醫學博士(Dr.Manson)家。孟生君亦予香港舊識,曾授予醫學者。君亦笑謂予曰:「慎勿行近中國使館,至墮虎口。」予以是於中國使館之可畏,及其相距之不遠,歷經良友之告誡,非全措意者;然予至倫敦為日猶淺,途徑未熟,彼良友之告誡於予初無所濟也。

是年十月十一日,適值星期,予於上午十點半鐘時,自葛蘭旅店(葛蘭旅店在倫敦霍爾龐Holborn之葛蘭旅店街;霍爾龐,區名)赴覃文省街,欲隨同康德黎君等赴禮拜堂祈禱。正躑躅間,一華人自予後潛步而至,操英語問予曰:「君為日本人歟?抑中國人與?」予答曰:「予中國人也。」其人叩予以何省,予答以廣東。其人仍操英語曰:「然則我與君為同鄉,我亦來自廣州者也。」夫中國盛行不規則之英語,名曰「Pidsin」英語,意即商業英語也。華人雖同隸一國,而言語多相扞格,譬如汕頭之與廣州相距僅一百八十英里,視倫敦之與利物浦猶相近,然其商人之言語,乃彼此不相通,以是不得不借商業英語通其郵,彼汕頭人與廣州人之商於香港者多以英語相晉接,此足以見中國言語之歧雜矣。雖文字之功用及於全國,初無二致,然中文之與日本文固亦大致相似者也。中日兩國人相遇之時,即或言語不通,而彼此盡可畫地為書或操紙筆以談也。

予途遇之華人既稔予為粵人,始以粵語與予相酬答,且語且行,步履頗舒緩。俄而又有一華人來,與予輩交談。於是予之左右,如有一人並行矣。是二人者,堅請予過其所居,謂當進雪茄,烹杯茗,略敘鄉誼。予婉卻之,遂相與佇立於道旁階砌。未幾,又有一華人至,其最先與予相遇者即迤邐而去。於是與予相共之二人,或推予,或挽予,必欲屈予過從,其意氣若甚殷勤者。予是時已及於階砌傍屋之側,正趑趄間,忽聞鄰近之屋門然而辟,予左右二人挾予而入,其形容笑貌又似諧謔,又似周旋,一紛擾間,而予已入,門已閉,鍵已下矣!然予未知此屋為誰之所居,故方寸間並無所疑懼。予之所以猶豫不即入者,以急欲往訪康德黎君博士,冀同往禮拜堂,稍一遲回,不免過晏耳。迨予既入門,睹其急遽之狀,且屋宇如彼其寬廣,公服之華人如彼其眾多,因陡然動念曰:「是得非中國使館乎?」又憶中國使館在覃文省街之鄰,意者予向時躑躅之所,即中國使館左右之道途乎?

予入門後,被引至一室。室中有一二人與予接談數語,又自相磋商數語,遂遣二人挾予登樓。既登樓,復入一室,令予坐候。未幾而二人又至,更挾予登一樓,是為第二層樓。仍入一室中,其室有窗,護以鐵柵,窗外即使館之屋後也。未幾,有一鬚髮俱白之老人,施施然饒有官氣,一入室即謂予曰:「汝到此即到中國,此間即中國也。」

言已就坐,叩予之姓,予答曰:「孫。」

其人曰:「汝姓孫名文,予得駐美使臣來電,謂汝乘輪船『麥竭斯的號』遊歷至英,因令我捕汝於此。」

予問曰:「捕予何意?」

其人曰:「汝前嘗上策於總理衙門,請其轉奏朝廷;汝策良佳,惟今者總理衙門急欲得汝,因令余暫相羈留,以待朝廷之命。」

予曰:「予被留於此,可使吾友知之乎?」

曰:「否,是不能!惟旅館中之行李,汝可馳一函,俾此間人為汝取之。」

予告以欲致書於孟生博士,其人乃命人給予紙筆。予書中大意,謂此身被禁於中國使館,請轉告康德黎君,俾取予行李畀予云云。其人閱竟,甚不以函中「被禁」字為然,因囑予別繕一函。予乃繕曰:「頃予在中國使館,乞告康德黎君,為予送行李至此」云云。

是老人者,予初不稔為何許人,厥後而始知其即盛名鼎鼎之馬凱尼(SirHallidayMacartney1)也[原文有錯,今據英文本校改。馬凱尼系清駐英公使館二等參贊,在當時使館文書中譯作馬格裡。]。

馬凱尼君忽又謂予可徑函告旅館,不必托友代取。予答以予所寓者並非旅館,除康德黎君外無知予居處者。因以改繕之函授之。馬凱尼唯唯,許為代寄。馬凱尼之所以忽然轉念者,蓋欲借是以搜予行篋,或能得吾黨之姓名及往來之函牘耳。計亦狡矣!

第三章被禁時之情形

馬凱尼君既出,即闔予所居室之門,並下鍵焉。自是予遂遭幽禁矣。未幾,閉門外有匠人施斧鑿之聲,則於原鍵外更增一鍵也。且特遣監守二人,一中一西,嚴視門外;有時或於二監者之外更添一人。當最初之二十四小時內,其中國監守二人,時或入予室,與予相語。其於予被禁之緣由雖無一語宣洩,予亦不之問,然曾告予以頃者相見之老人即馬大爺,予審為馬凱尼也。大爺者,官場通俗之尊稱,猶當時駐英公使龔某之稱龔大人也。使臣與外人酬酢,不用真名,遂使外國人人稱之曰大人。特不知與英政府公牘往還,亦稱龔大人否耳。中國官場及外交禮節,往往有以一字之微而易等重為侮慢者,西人欲稔知之,非於文學風俗殫心研究不可。彼外交官輒喜於晉接之間,以言語文字愚弄外國人,偶或佔勝,即詡詡自得曰:「洋鬼子被屈於我矣!」

予被禁後數小時,有監守者一人入,謂奉馬凱尼君之命,搜檢予身,因探取予鑰匙、鉛筆、小刀等物。然予另有一衣袋,藏有鈔票數紙,彼不及檢取,彼所挈以去者惟無關重要之文件數紙而已。監守者詢予以飲食,予僅令取牛乳少許而已。

是日,有英國僕役二人入室燃火爐,除灑掃外,並置煤於室,以供燃火之用。予令先至之英僕為予寓書於覃文省街四十六號康德黎家,僕唯唯。迨後至之英僕來,予亦托之如前。此二僕者,厥後並稱已將予信遞寄,然所言殊未足信也。是晚,有一英國婦人入,為予設臥具。予並未與彼婦接談。及夜,和衣而臥,然實徹旦未眠也。

翌晨,即禮拜一日,為十月十二號,二英僕又來予室,畀予以煤料、清水及食物。其一人曰:「君書已代遞矣。」其一人名柯爾(Cole)者則曰:「予不能出公使館,故尚未能為君寄書也。」

禮拜二日(即十月十三號),予又以寄書事詢英僕。此僕為二人中之年齒較少者,非柯爾也。其答稱確已代遞,且已面晤康德黎君,康德黎君讀竟後即遣去之曰:「是耳。」僕言之鑿鑿,且以天日自矢。予是時已無復余紙,遂裂所用手巾,急書數語,乞其再付康德黎君;並勞以小金錢一枚,(言垂)諉至再,期勿相誤。僕雖諾諾承命,而詎知其一出予室,即馳報於使館中人,盡情吐露無遺也。

予被禁之第四日,有所謂唐1先生者來視予[英文原為Tang,應譯作鄧』下同。指鄧廷鏗,清使館譯員。],是即誘予入使館之人也。唐先生就坐,與予縱談曰:「爾日與君相見,即挈君至此,乃公事公辦,義不容辭。今日之來,則所以盡一己之私情。君不如直認為孫文,諱亦無益,蓋所事均已定奪也。君在中國卓有聲望,皇上及總理衙門均稔知汝為人,君姓名已震鑠寰球,即死亦可以無憾。君在此間,實生死所關,君知之乎?」

予曰:「何也?此為英國,非中國,公等將何以處吾?按諸國際交犯之例,公等必先將予被逮事聞於英政府,予意英政府未必肯遽從所請也。」

唐答曰:「吾儕不請於英政府,為正式之授受。今已事事停妥,輪舟亦既雇定。屆時當箝君口,束君肢體,舁赴舟上。既登舟,即置君於嚴密之所,鼓輪而行。迨抵香港,當有中國炮艦泊於港口之外,即以君移交彼艦,載往廣州聽官司鞫審,並明正典刑焉。」

予告以此等舉動未免冒險已甚,蓋予在舟中,或得乘機與在舟英人通消息也。唐曰:「否否,君萬不能出此。君既登舟,即有人嚴密看視,與在此無異。苟有可與外人通消息處,吾等當先事杜絕,決不使有絲毫間隙也。」予又曰:「舟中員司未必與使館沆瀣一氣,其中安知無矜憫予而為予援應者?」

唐曰:「是輪船公司與馬凱尼君交誼甚深,該公司自當遵馬君之命而行,決不慮其有所阻梗。」

唐又答予所問曰:「是輪船者屬於格來公司(Glen),本星期內未必啟程(按唐某與予談話之日為十月十四號,即禮拜三日)。蓋公使以惜費故,不欲專雇是船,因令其先載貨物,而行旅之費則由使館全認;迨次星期,則貨物之裝載既竟,而君亦須附載以行矣。」

予謂此等計劃,欲見諸實行亦良難。唐曰:「予儕如不出此,則亦不妨戮汝於此,借免周折。蓋此間即中國,凡使館中所為之事,無論誰何決不能干涉也。」

唐言已,又舉高麗某志士事為予勸慰,並資啟迪。蓋某志士自高麗出奔至日本,被其同國人誘赴上海,戕斃於英租界內,由華人將志士遺骸運往高麗,高麗政府戮屍示懲,而其戕斃志士之兇徒則獲重賞並擢高位焉。唐歷述此事,津津若有餘味,蓋其意以為此次有捕予之功,中國政府亦當加以重賞、錫以高位也。

予問曰:「公等何殘忍若是?」

唐曰:「此系皇上之命,凡有能生致汝或取汝死命者,皇上均當加以不次之賞。」予又進逼曰:「高麗志士之案即中日開釁之一因,今公等致予於此,或招起極大之交涉,未可知也。將來英政府對於使館中人,或不免要求中國政府全數懲治。況君與予有桑梓之誼,吾黨之在粵省者甚多,他日或出為予復仇,豈第君之一身可慮,甚或累及君之家族,亦意中事耳!」

唐某聞予言,其豪悍之口吻不覺頓變,遂曰:「凡我所為,皆公使之命,我此來不過為彼此私情計,俾君知前途之危險耳。」

第四章幽禁

是日,夜半後十二點鐘時,唐又至予室與予談。予曰:「君如真為予友,則將何以援予?」

唐答曰:「此即我之所以來也。我當竭盡綿力,冀脫君於厄。我今方令匠人密制二鑰,一以啟此室之門,一以啟使館之前門。我之所以出此者,以掌鑰者為公使之親隨,乃其腹心所寄,決不肯出以相授也。」

予問以出險當在何時?唐答稱:「必須俟諸次日,即禮拜五日(按是時已在禮拜三夜十二點鐘以後,故應作為禮拜四日,而所謂次日者乃禮拜五日也)。禮拜五日清晨二點鐘時,我或能蹈隙以來,俾君出茲羅網,未可知也。」

當唐興辭時,又告予以「禮拜五清晨必來相援,汝可預為之備」云云。然唐去後,予仍取片紙,草數語,俟禮拜四日(即十月十五號)上午授之英僕,乞其密緻康德黎君。及下午,唐復來,謂此紙已由英僕徑呈使館,馬凱尼君睹之,即向唐某大肆詬詈,謂不應以使館密謀告予。是在唐某雖有相救之心,而予此舉實足破壞其計劃,未免自誤云云。

予乃叩以尚有一線生機否?唐曰:「生機正自未絕,特君必須遵我命而行,慎毋再誤。」

唐乃勸予致書公使,乞其相宥。予從之。唐立命西僕柯爾將紙筆墨水至,予請易中國文具,蓋上書公使宜用漢文,未便作西字也。

唐曰:「否,英文良佳。蓋此間大權均操諸馬凱尼之手,公使不過坐擁虛名而已。君此書,宜畀馬凱尼也。」

予問書中宜如何措辭?唐曰:「君必須極力表明,謂身系良民,並非道黨,徒以華官誣陷,至被嫌疑,因親詣使館,意在吁求伸雪云云。」

予即在唐某之前,就其所授之意,繕成一長函。折疊既竟,通例應於紙背標明受書人姓名,唐乃為予讀馬凱尼君姓名之綴法曰:SirHalidayMacartney1[原文有錯,今據英文本校改。]。蓋是時予僅知其姓氏之音為馬凱尼,而猶未稔其文字上之綴法也。既而授函於唐,唐懷之而去,自是不復睹斯人之面矣。

予此舉實墮唐某之奸計,可謂其愚已甚。蓋書中有親詣公使館吁求伸雪等語,是豈非授以口實,謂予之至使館乃出自己願,而非由誘劫耶?雖然,人當墮落深淵之際,苟有毫髮可資憑借,即不惜攀以登,更何暇從容審擇耶?更何能辨其為愚弄否耶?

唐曾告予,凡予所繕各函,均由僕人出首於使館,並未嘗達於予友。是時,予想望已絕,惟有坐以待斃而已。

是一星期內,予苟覓得片紙,即以被難情形疾書其上,令英僕為予擲於窗外,冀有人拾得之,或生萬一之望。予被禁之室雖有窗,並不臨街,故不得不乞僕人代投。既而知僕之愚予也,遂擬自起而為之。因於所居室之窗內一再外擲,某次,幸及於鄰家之鉛簷。然紙團之力,所及不遠,故始則裹之以銅幣,銅竭則媵之以銀;此錢幣者,乃予密藏於身畔,幸未於搜檢時被獲者也。迨所擲之紙及於鄰屋,竊意鄰家或萬一能拾視之矣。然同時別有一紙,擲出時誤觸繩,中道被阻,而徑墮於予室之窗外,因命西僕往拾之。此西僕即二僕中之少者,非柯爾也,聞命後不往拾,而反告監守者,於是監守者往拾,並留心四顧,則鉛簷上之紙團亦為所見;遂攀登鄰屋,取之以歸,呈之使館。自是而予一線僅存之希望亦盡絕矣!

使館之所以防予者,視前益密,窗上均加以螺釘,不復能啟閉自如。藐藐我躬,真墮落於窮谷中矣!惟有一意祈禱,聊用自慰,當時之所以未成狂疾者,賴有是也。及禮拜五(即十月十六號)上午,予祈禱既竟,起立後覺方寸為之一舒,一若所禱者已上達帝聽。因決計再盡人力,待英僕柯爾來,復向之哀懇,借脫予厄。

予謂柯爾曰:「子能為予盡力乎?」

柯爾反詰予曰:「君何人也?」

予曰「中國之國事犯而出亡於外者。」

柯爾於國事犯之名稱,若未能領會。予乃叩以生平於阿美尼亞人之歷史,亦嘗有所聞否?柯爾頷之。予遂迎機以導,告以中國皇帝之欲殺予,猶土耳其蘇丹之欲殺阿美尼亞人;土耳其蘇丹之所疾視者為阿美尼亞之基督教徒,故欲聚而殲之,中國皇帝之所疾視者為中國之基督教徒,故欲捕而斬之;予即中國基督教徒之一,且嘗盡力以謀政治之改革者也。凡英國之人民無不表同情於阿美尼亞人者,故予之身世及予目前之情況苟為英國人所諗知,則其表同情於予亦不言而可決也。

柯爾謂不識英政府亦肯相助否?予曰:「唯唯,英政府之樂於相助,又寧待言。否則中國使館只須明告英政府,請其捕予而交與中國可矣,又何必幽禁予於斯,恐外人之或聞耶?」

予又進迫之曰:「予之生死,實懸君手。君若能以此事聞於外,則予命獲全;否則予惟有被宰割,受屠戮耳!君試思救人於死與致人於死,其善惡之相去若何?又試思吾人盡職於上帝為重要乎,抑盡職於僱主為重要乎?更試思保全正直之英政府為重要乎,抑袒助腐敗之中國政府為重要乎?君其三思予言,乞於下次相見時以君之決心示予。」

翌晨柯爾以煤至,既投煤於爐,復以手微指煤簍。予見其所指者為一紙,不覺中心跳蕩,予之生死固惟此片紙所書者是賴也。柯爾既出,急取而讀之,其文曰:

「某當為君遞一書於君友。惟君繕書時,慎勿據案而坐,蓋守者伺察甚嚴,得於鑰孔中窺見所為也。君若伏於臥榻而繕之,則得矣。」

予於是偃臥榻上,取名刺一紙,面壁而書;書系致予友康德黎君者也。亭午,柯爾復來,取予書去。予媵以二十鎊為酬勞之費,顧自是而予囊亦告罄矣。既而柯爾復持煤簍至,以目示意。予待其去後,急搜煤簍,得一紙,讀之,大喜逾望。文曰:

「勉之,毋喪氣!政府方為君盡力,不日即見釋矣。」

以是而予知禱告之誠,果上達於天也;以是而予知上帝,固默加呵護者也。予自被逮後,衣未嘗解帶,夜未嘗安眠,至此始酣然一睡,及旦而醒。

予之所惴惴致懼者,生命事小,政見事大。萬一果被遞解至中國,彼政府必宣示通國,謂予之被逮回華,實由英政府正式移交,自後中國之國事犯決無在英國存身之地。吾黨一聞此言,必且回憶金田軍起義之後,政府實賴英人扶助之力,始得奏凱。吾國人又見予之被逮於英而被斬於華,必且以為邇來革命事業之失敗,仍出英國相助之功。自是而吾華革命主義,永無告成之望矣!且予旅館之中,行李而外尚有若干文件,設為中國使館所得,則株連之禍實不知其所終極。幸康德黎夫人以一女子而能為予預料及此,毅然赴旅館中盡取予書札文牘之屬,捆載而歸,付之一炬。是其識力之有造於吾黨者,誠不鮮也。

予被幽使館中,第覺飲食之可厭,而並未念及飲食之可以置毒,故尚日進乳茗少許,間或啖雞卵一枚,得借延殘喘,以待予良友之營救。厥後接康德黎君來簡,而食量之增與睡境並進矣。

第五章良友營救

自禮拜五日(即十月十六號)後,英僕柯爾始為予效奔走,求解脫。柯爾之妻尤盡力。其於禮拜六日(即十月十七號)密白予友康德黎君之書,即出自柯爾婦之手筆。康德黎君接書,已在是日夜間十一點鐘時。書曰:

「君有友某自前禮拜日來,被禁於中國使館中。使館擬遞解回國,處以死刑。君友遭此,情實堪憐,設非急起營救,恐將無及。某於此書雖不敢具名,然所言均屬實情。君友之名,某知其為林行仙(Lin Sen)。」

康德黎君既得此書,其感情若何,可以不言而喻。時雖深夜,然恐營救無及之故,急起而檢查馬凱尼君之居址;居址既得,即匆匆出門,馳往求見。夫此等不名譽之舉動,實以馬凱尼為主謀,而予友不知,反馳往哈蘭區(Harley Place)三號之屋,向之求助。時已禮拜六夜十一點一刻鐘。予友既造其廬,則見重門緊閉,人聲俱無。不得已出至場地外,則梅爾蓬路(Marylebone Road)中有一值夜之警察,警察目注予友,若甚疑者。據該警察謂此屋空閉,期以六閱月,居中人均往鄉間云云。予友叩以何能詳悉若是,則反唇以稽曰:「三日前有盜夜破是屋,聞於警署,警署因是而查得屋中人之姓名及其現在之蹤跡。所謂六閱月始回者,其言當不謬也。」康德黎君聞言,乃驅車至梅爾蓬巷(Mary——lebone Lane)警署,以予被拘事呈訴於值日警監。繼復至蘇格,蘭場警署,偵探長在私室接見,尤其呈訴一切,以便存案。惟康德黎君所訴之事,頗出常情之外,殊難置信。偵探長靜聽既畢,即告以此事關係重大,非渠所能主持云云。迨康德黎君步出警署之門,已在夜半後一點鐘,然所事則並未見有絲毫進步也。

翌日上午,康德黎君奔馳至甘星敦(Kensington1)[原文有錯,今據英文本校改。],就商於其友,意欲往見現寓倫敦之中國某稅務司,乞其以私情晉謁中國公使,告以私捕人犯之事殊屬非理,宜三思而行云云。

康德黎君之友頗不以此策為然。於是復往哈蘭區三號屋,蓋其意以為屋中人雖往鄉間,必有一二守宅之人,或可訪得馬凱尼君之蹤跡及其通信之地。詎知既抵其處,除於盜劫之事更聞一過及睹一二斧鑿散棄地上外,更不能別獲絲毫之消息,以蹤跡彼同化東亞之外交家。

康德黎君乃往訪孟生博士,既及門,見有一人趑趄於門外,則中國使館之西僕柯爾也。蓋柯爾是日決計躬往康德黎君之家,盡以中國使館拘予之密史傾吐於予友。康德黎君家人告以予友已出訪孟生博士,柯爾乃疾趨至孟生博士之門外,意欲俟康德黎君之來,而並謁孟生博士。

柯爾隨康德黎君入,即授以予函,是函系予以名片二紙繕成者。康德黎君刀與孟生博士同閱之,文曰:

「予於前禮拜日,被二華人始則誘騙,繼則強挾入中國使館。予今方在幽禁中。一二日後,將乘使館特雇之船遞解回國,回國後必被斬首。噫!予其已矣!」

孟生博士既備聞斯情,即與康德黎君從事營救。康德黎君歎曰:「設馬凱尼君未下鄉,則此事當無難措手;不幸馬凱尼又他出,吾儕當於何處求之也?」

柯爾聞言,即告之曰:「馬凱尼君何嘗遠出?彼固無日不赴中國使館。幽孫氏於其室中者,馬凱尼也。以孫氏付於吾,令吾嚴密防守,勿使得逸者,亦馬凱尼也。」

柯爾此言,實足使康、孟二君駭愕不已。且此事既由馬凱尼主謀,則營救不免更難,措置益須加慎,設非就商於政府中之秉政者,恐未易為功矣。

柯爾經孟、康二君詰問後,又答稱中國使館詭稱孫氏為瘋漢,擬於二日後即下禮拜二日押解回國。至輪舟之名雖不得而知矣,然倫敦城中有名麥奇谷(McGregor)者,柯爾知其必嘗與聞斯事也。又謂本星期內忽來中國兵三、四名,止於使館中,使館向無此等人物,是則兵士之來當與孫氏之起解必有關係也。

柯爾臨行時,康、孟二君各予以名刺一紙,俾轉授於予。蓋一則欲借此以稍慰予心,一則證明柯爾之確已為予奔走也。孟、康二博士復往蘇格蘭場警署,擬再求警察出而干涉,或可有濟於萬一。值日之偵探長謂康德黎君曰:「君於昨日夜半後十二點半鐘時嘗來此陳訴,乃時未久而君又來,此時實不及有所為也。」

孟、康二博士既出警署,又熟籌良策,於是決計赴外部始為嘗試。抵部後,部中人告以下午五點鐘時復來,當令值日司員接見。如期復往,書記員招待甚有禮,而於二君陳訴之辭不能不疑信參半。既而謂本日適值星期,無可設法,當於翌日轉達上官云云。二博士無如何。既思時期已極迫促,設中國使館即於是夜實行其計劃,將奈之何!況更有可慮者,彼使館所雇者或系外國輪船,則英政府雖欲搜檢,亦安從而搜檢?蓋人犯既已被解,輪舟既已開行,設為英國船,則不及搜索於倫敦,尚可截留於蘇伊士河;若為外國船,則此望亦等諸泡幻矣。二君因毅然決計,先徑往中國使館,告以孫某被拘事已為外人所知,英政府及倫敦警署已知其擬將孫某遞解處以死刑云云,俾中國使館聞之,或將有所惕而不敢遽行。孟生博士以中國使館稔知康德黎君與予相習,故決計只身前往。

於是孟生博士馳赴波德蘭區四十九號,叩中國使館之門,令門外守兵招一華人之能操英語者出見。俄而一中國通譯員出接,其人即唐某,始則捕予於途,繼則餌予於使館者也。孟生博士啟口第一語,即曰「某欲一見孫逸仙」。唐某面作躊躇之色,口中喃喃曰:「孫……孫……」一若不知斯名之誰屬者。既而答曰:「是間並無此人。」孟生博士即告以孫某確在是間,無庸諱飾,今英國外務部已知此事,而蘇格蘭警署且已派員徹查云云。然唐某竭力剖辯,謂此種消息純屬謬妄。其言侃侃,其色肫肫。雖以旅居中華至二十二年、善操廈門方言其熟如流、而於華人之性情習俗又號稱洞悉之孟生博士,亦不覺為所搖惑,幾疑予被拘之事之全不足信也。若唐某者,洵不愧為中國之外交家,將來出其善作誑語之才力,何難取卿相、列台閣?孟生博士歸為康德黎君言:「當其辯白之時,形容極坦率,辭氣極質直,甚且謂孫某被幽之信,或出孫某之自行捏造,冀以達其不可測度之目的焉。」

康、孟二君為予奔走營救,至是晚即禮拜日下午七點鐘時始各分袂。然二君均以所謀無當,意殊不慊。且恐中國使館既知英政府已有所聞,或即於是夜實行遞解亦未可知,否則亦必將移禁他處。二君所慮,不為無見。幸當時之所謂曾侯(按即曾紀澤,龔使之前任也)者,甫自倫敦返國,已將居宅退賃,否則使館中人必且以予改禁曾宅,而反請英政府赴使館檢查,以辟外間之流言,而示推誠相與之態度矣。雖然,改禁之計雖可無慮,而遞解之期既定於禮拜二日,則承載之輪舟是時必已安泊於船塢可知。彼使館或托詞押解瘋漢,在夜深人靜後,借免途人之屬目,而因以納予於船塢,又未可知。此予友之所以不能無惴惴也。

第六章訪求偵探

予友康德黎君以是不能釋然於心,計惟有遣人密伺於中國使館之外,藉以偵察其行動。因急往訪某友,某友告以「思蘭德號」(slater’s Firm)之所在。「思蘭德號」者,美國私家偵探設於倫敦本區(所謂倫敦本區者,蓋倫敦全境分為若干區,而此則名倫敦城,即倫敦本區也)以待雇者也。顧是日為禮拜日,康德黎君既抵佩星和爾街(Basinghall Street),見有花剛石所建華屋,審為「思蘭德號」,即按其鈴,撾其門,甚且大聲以呼,而屋中闃然無應者。蓋以禮拜日之故,循例休業。然則英國於禮拜日無應辦之案乎?曰:非也。所謂禮拜星期者,不過借人為之力強分一月為若幹部分,藉以取便於世俗而已。彼犯案者,何嘗辨其為禮拜日與非禮拜日哉!

康德黎君不得已與在途巡警相商,且與御者互相討論,此御者已知中國使館之案,而頗欲盡力馳驅者也。既而定計往最近警署,康德黎君入見,具陳中國使館之事。警官問曰:「君所欲偵察之地果何在乎?」

予友曰:「在西境之波德蘭區。」

警官曰:「嘻,君盍回西境謀之。若本署則屬倫敦本區,與西境無涉也。」

康德黎君之意,固知東境與西境之警署同一無濟,因復請曰:「可由貴署遣一偵探往伺中國使館否?」

警官曰:「是不能,倫敦本區之警察實不能與聞西境之事。」

康德黎君曰:「然則貴署亦有更事既久而今已退閒之警察,願為予略盡微勞,以邀少許之酬謝者乎?」

警官曰:「是或有之,當為君搜索也。」

警署中人互相商議,冀得一相當之人以充數,既而曰:「得之矣,有某某者似可以膺斯任也。」

予友叩以其人之居址,則曰:「斯人寓藍籐斯敦(Leyton——stone),君今夜恐無從訪得之。蓋今為禮拜日,固君所知也。」

既而警署中人又聚議良久,始得一相當之人,其所居在伊士林敦(lslington)之吉勃斯屯場(Gibston Square)。既以其姓名居址見告,予友乃興辭而出。

予友既出門,思先往報館,以予被逮事告諸新聞記者,而後赴伊士林敦訪偵探。即驅車至太晤士報館謁其副主筆,館人出會客啟一紙,令予友聲明請見之緣由。予友大書曰:「中國使館之誘捕案。」時已夜間九點鐘矣。館人約以十點鐘時再往相見。

於是予友赴伊士林敦,訪警署介紹之偵探。既抵其境,搜覓良久,始得吉勃斯屯場。其地殊幽暗,少燈火。既得吉勃斯屯場,復按戶檢查,始得警署所示之某號。予友叩戶而入,所謂某偵探者固自不誤。而其人以事不克承命,願轉薦一人,予友不得已諾之。特其所薦之人之居址,需求諸其人之名刺,於是傾筐倒篋,並破衣敗絮之中亦復搜尋殆遍。既而見一紙,謂予友曰:「得之矣。雖然,此人近方守護倫敦本區某旅館,勿庸至其家訪之也。」

予友躊躇者再,既見偵探室中有數童子擁擠一隊,乃請於偵探,令速具一函,遣一童徑送其人之家,予友復偕同偵探親訪其人於某旅館,是兩者必遇其一矣。部署既定,予友與偵探驅車至某旅館。館在巴畢干(即古堡)鄰近,顧探索良久,迄未見是人蹤影。既而知旅館須於十一點鐘始閉門,則是人亦必於是時始至。康德黎君因令同行之偵探在旅館外候其友,而己則馳赴太晤士報館,盡以予被捕事告記者。記者以所言繕存一紙,而登載與否,則當聽報館之主裁。康德黎君是日回寓,已在夜間十一點半鐘。及十二點鐘,而擬雇之偵探尚未至。康德黎君雖甚焦悶,而熱心豪氣曾不稍滅。計惟有親赴中國使館,躬自偵守於門外,果有潛解人犯事,可立起而干涉。因以此意告諸康德黎夫人,與夫人握手而出。

康德黎君甫出門,即與一人相值,審知為奉命而至之偵探,乃偕彼赴中國使館。是時雖已十二點鐘半,而使館內燈火猶明,人影未息,是可知孟生博士晝間一言,實足致個中人之驚擾也。康德黎君令偵探伺於一亨生車內,車在渭墨街(WeymouthStreet)街南屋宇下,介於波德蘭區及波德蘭路之間。是夜月明如水,中國使館出入雖有二門,而車中人並可隙見。萬一予於深夜被押解出,則車中人得以馳逐於後,以蹤跡予之所往,若步行則必有所不及也。

予友康德黎君歸寢,已在二點鐘時矣。此一日間所為之事,如稟諸政府,訴諸警署,告諸報館,而終則密遣偵探伺察於使館之外,予友一日之心力竭,而予命亦賴是以獲全。

第七章英政府之干涉

禮拜一日(即十月十九號),康德黎君復往「思蘭德號」,雇一偵探授以方略,令旦夕伺於中國使館之外。及午,康德黎君以本國外部命,將此案始末繕成稟牘,上諸部。蓋英外部之意,欲籌一非正式之辦法,冀中國使館就此釋予,免致釀成國際上不堪收拾之交涉。況予之被逮純出傳聞,或得諸密訴,尚無確實之證據,故當事者謂不用正式交涉為宜。迨英政府質諸格來輪船公司,而知中國使館確曾雇定船艙,於是始瞭然於不特私捕人犯為非虛,且實行遞解亦在即。於是此案經由英政府辦理,而予友之責任始寬。

英政府遣偵探六人密伺於中國使館之外,並密飭附近警署加意防守。予有歐裝小影一幀,系游美時所攝寫者,英政府發交警吏,借資辨認。蓋外國人未嘗赴華遊歷者,其視華人面目幾於彼此相同,無甚識別,故予平時所攝之影殊不足資英警察之用;若此照則不特身服西裝,且有短鬚,即額上發亦理成歐式也。吾華雖為早婚之國,而留須極遲,其有此資格者大抵已身為人父或為人祖父,若予當時則行年猶未三十也。

及禮拜四日(即十月二十二號),英政府繕就保護人權令,擬飭中國使館或馬凱尼將人犯交出審訊。嗣以中央刑事裁判所不允,遂未見實行。

是日(十月二十二號)下午,有《地球報》(Globe)特派訪員造見康德黎君,詢以中國使館誘捕之某華人,其生平行事及本案情節。康君盡以所知相告,並稱嘗於五日前即禮拜日(即十月十八號)以孫某事告於太晤士報館,繼復於禮拜一日(即十月十九號)續往報告,故康德黎君之意,此案宜向《太晤士報》首先發表。既而康德黎君又謂《地球報》訪員曰:「雖然,君試以筆錄者為吾一誦之,吾當為君正之也。」於是訪員以所草之稿,向康德黎君誦畢,康德黎曰:「甚是,君可即以此登報,惟稿中不可述康德黎之姓名。」

此案於未經刊布之前,知者已不乏人,當禮拜二日(即十月二十號)之晨至少已及二三百之數。然被到處諮詢、隨事刺探之報館訪員,則至禮拜四日(即十月二十二號)之下午而始有所聞,亦可異也。迨報界風聞,則事難更隱。自《地球報》揭露此可驚可愕之異聞,而覃文省街四十六號之屋幾乎戶限為穿,予老友康德黎君遂覺應接不暇矣。

《地球報》發行後不及二小時,《中央新聞》及《每日郵報》各有訪員一人登予友之門,咨訪此事。予友雖力主緘默,然於本案大概情形,仍舉一二以告。兩訪員興辭後,逕往中國使館求晤孫某,其出接者即彼機變環生之唐先生。唐先生力稱使館並不知有孫某。於是訪員示以《地球報》所刊新聞。唐大笑曰:「是皆欺人之談,純出憑空構造。」《中央新聞》訪員乃正告之曰:「君無庸諱飾,彼孫某被幽於斯,若不立行釋放,則明日之晨將見有數千百之市民圍繞使館,義憤所發,誠不知其所極耳!」唐某仍聲色不動,且狡展更甚於前。

既而訪員等四出以求馬凱尼之蹤跡,得諸米突蘭旅館(Mid——land Hotel)。其與訪員問答之辭,詳見英國各報紙,今轉錄如下:

中國使館參贊馬凱尼勳爵於昨日下午三點半鐘赴外部,面陳一切。馬凱尼答某報訪員之問曰:「某甲被留於中國使館一事,除報紙已載之消息外,我殊不能更有所陳述。」訪員曰:「外部刊有佈告,謂外部大臣薩裡斯伯(Lord Salis——bury)1已照會中國公使[今譯索爾茲伯裡。],請其將拘留之人釋放矣。」馬凱尼曰:「誠然。」訪員曰:「敢問此照會之結果若何?」馬凱尼答曰:「某甲自當釋放,然釋放之時須力顧公使館之權利,勿使稍受侵害。」

厥後又有某報訪員晉謁馬凱尼,馬凱尼謂之曰:「彼拘留於本使館之華人,並非孫逸仙。此人之果為誰某,及其既抵英國後之一舉一動,本使館洞悉靡遺。彼之赴使館系出自己意,並非由使館之引誘或強迫或拘捕。蓋華人之來倫敦者,獨居無俚,人地生疏,而至使館問訊或與使館中人聚語,固屬常有之事。特此人之來,其形跡似有所窺伺,且自恃使館中無識其人者,故敢為之而無忌。初時由使館某員接見,既而介紹於我(馬凱尼自謂),談言酬酢之中,彼無意傾吐一二語,始疑及此人者殆即本使館所伺其舉動、稔其平昔之某某也。迨次日復來,而其人之為某某確已征實,遂拘留於此,俟中國政府訓令既至,而後量為處置。」

馬凱尼之論國際問題則曰:「某甲華人也,非英人也。中國之公使館不啻為中國之領土,其有統治權者惟中國公使一人而已。華人之赴公使館,既出自其人之本意,而公使館以其有罪案嫌疑之故,即加以拘留,此在外人實無干涉之權。設其人而在公使館之門外,則辦法即從而大異。蓋門外為英國之領土,公使館非先請信票,即不能逮捕也。」

馬凱尼又答曰:「某甲雖被拘留,然使館並不視為囚犯,起居飲食均甚優待。外間所稱某甲或受非刑,或遭虐遷等語,殊堪嗤笑。』」馬凱尼又謂英國外部已來函質問,公使館擬即備文答覆云云。

《中央新聞》曰:「馬凱尼勳爵自外部回中國使館後,即趨至龔大人之寢室,告以外部大臣薩裡斯伯必欲將孫逸仙釋出使館之種種理由。」

馬凱尼之所言所行是否正當,非予所欲言,直宜聽諸公論,並質諸其一己之良心而已。在馬凱尼之意,以為彼之舉動亦自具有理由,然在頭腦清醒者當不出此,而況馬凱尼又身為使館參贊,其職位至為重要乎!且不第身為參贊而已,彼唐先生不雲乎:中國公使僅擁虛名,而使署大權則盡操諸其手也。

當時予友所以營救予者,幾於無計不施,錄新聞紙一則亦足以見其大概也:

「現訪得孫逸仙之友,曾籌備一勇悍之策,以為援救。後由外部及蘇格蘭警署向某等擔保,謂孫某在中國使館決不至受荼毒,其策因以作罷。蓋孫君之友已請於包華斯谷子爵(Viscount Powerscourt1)[原文有錯,令據英文本校改。],擬登家之屋頂,攀緣以達中國使館,破孫君所居室之窗,扶之而出。子爵家在波德蘭區五十一號,與中國使館比鄰。某等並將此計密達孫君。孫君雖被中國使館加以桎梏,行動不得自由,然仍密報其友,謂如蒙相援,當於室內用力毀去窗欞,以期出險等語。其友輩並備一車,候於中國使館側,待孫君既出,即乘車疾馳至其友家。」

報紙所載雖不盡無因,然與事實略有異同。蓋英僕柯爾於十月十九號遺書於予友康德黎君,謂某於今夕當有一絕妙機會,可使孫君攀緣至波德蘭區鄰屋之巔,藉以出險;君如以此計為可行,則請商准鄰屋主人,遣一人待於其室,借資援手,並望賜覆以定進止云云。康德黎君既接此書,即持赴蘇格蘭場警署,乞遣一巡警與康德黎君偕往波德蘭區,用相協助。惟警署中人,以為此等計劃不免損失威嚴,殊非正辦,放力勸予友勿行;並謂孫某必能於一二日後,由中國使館正門倘徉以出雲。

第八章省釋

十月二十二號,柯爾攜煤簍入,微示意於予。待其既出,就簍中撿得一紙,則剪自《地球報》者。其載予被逮情形,頗稱詳盡,即觀其標題已足駭人心目,如曰《可驚可愕之新聞》,曰《革命家之被誘於倫敦》,曰《公使館之拘囚》。予急讀一過,知英國報界既出干涉,則予之生命當可無害。當時予欣感之情,真不啻臨刑者之忽逢大赦也!

禮拜五日(即十月二十三號)自朝至午,仍幽居一室中,未見有何發動。及傍晚四點半鐘,彼監守予之使館衛兵,一中一西,忽發鍵而入,謂予曰:「馬凱尼君在樓下待汝。」旋令予納履戴冠,並加外褂,既畢,即導予至最下一層。予意英政府或將遣一人搜檢,故若輩欲藏予於地窟中,未可知也。守兵雖告予省釋在即,然予終未敢遽信。既而忽睹予友康德黎君,又見有與予友偕至者二人,予心始為之一舒,而知省釋之言為非謬矣。

與予友偕至者,一為蘇格蘭場之偵探長,其一年事已老則英外部之使者也。馬凱尼當諸人之前,將搜去各物一一還予,並對偵探長及外部使者為簡短之說辭,曰:「某今以此人交付君等。某之為此,期在使本公使館之特別主權及外交權利兩不受損。」云云。予當時方寸激擾,更不能深辨其言之趣味,然在今日觀之,則其所云云,豈非毫無意旨,而又童騃之甚者哉!

既而馬凱尼告予,謂予已恢復自由,遂與予儕一一握手,啟使館之側門,肅予儕出。予儕於是出門下階,由使館屋後而入於渭墨街中矣。茲事雖微,然以英政府之代表而竟令從後門出,在中國外交家方且自詡其交涉之間又得一勝利,其為有意簡褻,固無可諱言。彼馬凱尼雖非華人,然固同化於華俗,而又於東方風氣之中深得其江河日下之一部分者也。倘外人以此相責,則馬凱尼又必有隨機而發之詭辭,如謂使館前廳既為報館訪員所佔,而使館大門之外又為千百市民所圍繞,當時英國外部之意急欲將此案暗中了結,勿俾張揚,則使者之出更由後戶,而於英國當道之用心固不失為體貼盡致也。

英人觀念與華人不同。在英人方以為外交之勝利,而中國使館只須於省釋時之舉動間略加播弄,即不難一變而為中國外交之勝利。故予之省釋,在英華兩方面固各有其可慰者在也。

予省釋之前,外部使者於衣囊中探一紙授馬凱尼。馬凱尼才一展閱,即畢稔其內容。是可知此紙所書,僅寥寥數語而已,然予之生死則固繫於是矣。

既出使館門,則渭墨街中之環而待者,亦至擁擠。彼報館訪員見予,即欲要予敘話。偵探長急擁予入一四輪車,與予友康德黎及外部使者同驅至蘇格蘭場。偵探長名喬佛斯,在車中危言正色向予誥誡,甚且呼予為頑童;謂此後務宜循規蹈矩,不可復入會黨,從事革命。車抵白宮區某旅館前,忽焉停輪,予輩自車中出,立於道旁。瞬息間,各報訪員已繞予而立。予輩自波德蘭區馳騁至此,已半英里有餘,而各訪員又何能突然出現於此?中有一人,予見其曾躍登御人之側,與御人共坐而來。然此外尚有十餘人,豈盤踞於予輩車頂而偕來者耶?各報訪員慮予一入蘇格蘭場警署,或不免有稍久之盤桓,因要予於某旅館前,俟予出,即擁予至旅館之後屋。其為勢之強,較諸唐某等曳予入使館時為尤甚;而各訪員等之渴欲探予消息,較諸中國使館之渴欲得予頭顱為尤劇也。予既入旅館,被圍於眾人之中,有問即答,各訪員隨答隨寫,其疾如飛。予觀其所書,心竊異之,蓋予當時猶未知其所用者為速記書法也。予言既窮,無可復語,忽聞予友康德黎君呼曰:「諸君乎,時至矣!」予仍被擁簇入車,向蘇格蘭場進發。警署之視予,直同一無知少年,即觀於偵探長喬佛斯可見。蓋喬佛斯誠摯之容色,坦率之言辭,長者之對於卑幼則然也。予既入警署,即將前後所遭歷述一過。警官錄畢,向予宣讀,讀畢命予署名紙末。所歷可一小時,乃偕予友康德黎君興辭而出。

康德黎君挈予歸,相見之悲喜,接待之殷摯,自無待言。康德黎君夫婦等,成舉杯為予頭顱壽。是晚求見予者弗絕,至深夜始得就寢。此一宵睡夢之酣,實為予有生以來所罕覯。連睡至九小時,忽為樓上群兒跳號之聲所警醒。第聞康德黎君之長子名坎思者,謂其弟妹曰:「柯林,汝扮作孫逸仙。柰兒,汝扮作馬凱尼。我則為援救孫逸仙者。」未幾,喧鬧雜沓之聲大作,馬凱尼被撲於地矣,孫逸仙被援出險矣。於是鼓聲咚咚,笛聲嗚嗚,以示大赦罪之意;而合唱一歌,名曰《布列顛之前鋒隊》(TheBri-tishGrenadiers)。

禮拜六日(即十月二十四號),來訪者仍終日弗絕。予與康德黎君一一應答,幾干舌敝唇焦。且來訪者無不亟亟問訊,康德黎、孟生二博士何以能得此消息。設予儕漫應曰「賴使館中人之密為傳遞」,則使館中人之厚予者反不免因是而被嫌疑,遭擯斥,是大不可也。乃英僕柯爾自此案既白,即毅然辭退,不願復役於中國使館。是則以一身之去,免餘人於嫌疑,而予儕亦可以道破實情,謂居間通信乃出於柯爾之力也。至外間謂予厚賂柯爾因得脫險,殊非事實。予以密信授柯爾,並以二十鎊,固謂柯爾為予效奔走,不得不稍償其勞;詎知柯爾即於得金之次日,轉授於予友康德黎君,謂此為孫某之物,請予友代為收貯。及予既歸,始知其事,乃以二十鎊力迫柯爾受之。予當時財力止此,故所贈亦止此,揆諸方寸,殊嫌未愜也。當十月十八號(即禮拜日)下午柯爾為予投書至康德黎家時,既已按鈴入門,達於廳事,知予友已外出,乃請見康德黎夫人。僕聞言,入白夫人。柯爾獨立廳事中,瞥見廳之一隅有一華人佇立而望,因大驚失色,自思此來必已為使館所知,故遣人尾隨至此。迨夫人出,柯爾以所疑告。夫人急慰解之,令其無恐。蓋立於室隅者實一塑成之中國人形,其大小與人身相似,康德黎君在香港行道時賞其塑制之工,遂購歸,設於廳事。驟見者往往怪詫,而柯爾心膽既虛,則惶恐尤甚也。

予當日遭逢,大略儘是。是時英議院尚未屆召集之期,故不知議院雲何。然予自出險之後,相識漸眾,倫敦及倫敦以外之英人多以是謬相推愛,極一時賓朋酬酢之樂焉。

附錄

當時英國報紙關於此案之記載評論,謹擇要附錄於下。

其最先投函於倫敦《太晤士報》者,為荷蘭學士Profes-sor Holland,文曰《孫逸仙案》:

「記者足下:因孫逸仙案而發生之問題有二:(一)中國公使之拘留孫某,是否為違法舉動?(二)設其為違法舉動,而又不允釋放,則宜用何種適當之方法,俾將孫某釋出?

第一問題之答語,固無庸遠求。蓋自一千六百又三年法國蘇爾黎(Sully)為駐英公使時,雖有將某隨員判定死罪移請倫敦市尹正法之事,然自是厥後,凡為公使者罕或行使其國內裁判權,即對於使館中人亦久不行用此權。惟一千六百四十二年,葡萄牙駐荷公使藍陶氏(Leitao)以見欺於馬販某,將該馬販拘禁於使館,終至激起荷人之暴動,將公使館搜劫一空。當時荷人威克福氏(Wicquefort)對於藍陶此舉深致評駁,蓋藍陶氏固嘗在大庭廣眾中演說萬國公法,非不知法律者也。今孫逸仙既在英國,自當受英國法律之保護,乃公使館驟加拘禁,是其侵犯吾英國之主權者大矣。

第二問題雖不若第、一問題之單簡,然解決之方,要亦無甚困難。中國公使如不允將孫某釋出,則英國借此理由,已足請該公使退出英國。如以事機急迫,恐飭令該公使回國之舉或不免涉於遲緩,則以本案情節而論,即令倫敦警察入搜使館,亦不必疑其無正當理由也。或謂使館應享有治外法權,此治外法權一語過於簡括,實則其意義不過謂使館之於駐在國,為某種緣由之故,間有非該駐在國平常法權所能及耳。然此等享有權歷來相習成風,業已限制甚嚴,且證諸成案,而於通行之享有權外,實不能復有所增益也。證諸一千七百十七年裘倫保(Gyllenburg)之案,可見使臣駐節於他國,苟犯有潛謀不利於該國之嫌疑,則該國政府得拘捕其人,搜檢其使館。又證諸一千八百二十七年茄賴了(Mr.Gallatin)之御人一案,只須駐在國之政府以和平有禮之通牒報告使館之後,即可遣派警察赴該使館拘逮犯案之僕役。又除西班牙及南美洲各共和國之外,凡使館已不復能藏匿犯人,即政事犯亦不得借此為通逃藪,是又各國所公許者也。至於公使館而擅行逮捕人犯,私加羈禁,則駐在國之地方警察惟有斟酌情勢所需,為實力之干涉,以資解決而已。

今孫逸仙堅稱被中國公使館誘劫於道途,且將舁赴輪舟,以便解送至中國,是中國官場對於此案所負之責任,固無庸深詰。中國官場悍然出此,豈尚能有辯護之餘地乎?萬一誘劫之情果屬非虛,押解之謀見諸實責,則此案之情之嚴重,不言可知。而其出於公使館僚屬之急於見功,亦可洞見麥丁博士(Dr.Martin)在北京同文館教授國際法有年,使臣在外應遵何道以行,中國政府豈猶茫然未之審也?–十月二十四日荷蘭由奧克斯福發。」

楷文狄虛(Mr.Cavendish)者,生平於國際交犯之法律最極研究有素者也,其語某君之語曰:

「孫逸仙一案,以予記憶所及,實無其他相同之例案可資引證。昔者桑西巴(Zanzibar,東非洲國名)1謀篡君位之人犯[今譯桑給巴爾。],系自行走避於倫敦德國領事署,挾德政府相厚之情,冀為庇護;既而國際法之問題起,德人不允交出,遂移往歐洲大陸之德屬境內。此與本案截然不同。蓋孫逸仙系中國之籍民,其所入者系本國之使館,其逮捕者系本國之使臣,其罪名則系謀覆本國之政府,凡此所述如悉系事實,則只須由英國外務部出而為外交上之陳辭,而無須為法律上之辦理,蓋按諸法律實無可引之條也。」

胡德氏(Mr.JtesG.Wood)為荷蘭氏所建之議,亦投函《太晤士報》,為法律問題之討論曰:

「荷蘭學士所擬第二問題,雖揆諸情勢,幸已無甚重要。然此端實大有足供研究者在。竊謂該學士所擬之答語,殊不足令人滿意也。

該學士論及中國公使萬一不肯將人犯釋放條下,有云『以本案情節而論,即令倫敦警察入搜使館,亦不必疑其無正當理由』云云。該學士既曰不必疑,則必有其可疑者可知;至於可疑者究竟何在,則該學士未之釋明也。以該學士之所答,並不能謂為解決問題,只可謂之猜測而得一解決法耳。公使館即或違法而拘留人犯,然倫敦警察並無入公使館釋放人犯之職權;萬一有入公使館而為此舉動者,公使館盡可以強力拒敵之,揆諸法律無不合也。以吾所聞,公使館果有私拘人犯之事,則揆諸法律所可以行用之手續,惟有頒發交犯審訊之諭(Habeas1Corpus[原文有錯,今據英文本校改。],即保護人權之令,若被捕後不即交審,可發此諭交由公堂訊判,如無罪則二十四小時後即應保釋)而已。顧事有難焉者,則此諭將交諸公使乎?抑交諸公使館中之員役乎?設交諸公使或員役,而彼乃置諸不問,則可施以藐視公堂之處斷乎?以予所知,實無成案可以援引也。

荷蘭學士又謂公使之所居應享有治外法權,其實公使館與輪舟不同,彼享有此權者乃公使之本身而非公使館也。相傳公使之本身及其家屬隨員等,於民事訴訟得享有完全蠲免權,是以此等問題者,乃個人問題,而非居處問題;乃若者可施若者不可施諸公使及其家屬隨員等之問題,而非若者可施若者不可施諸公使館之問題也。惟其然也,故予所擬頒布交犯審訊令之辦法,似不免牽涉而有礙於邦交也。

至引用成案,謂警察得持信票入公使館拘捕在他處犯有罪案之人犯,如荷蘭學士所謂『公使館而擅行逮捕人犯,私加羈禁,則地方警察惟有為實力之干涉』云云。斯論也,實亦不足為萬全之計,蓋此等成案與孫逸仙案並無公同之點也。–十月二十七日胡德氏發。」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二月三日香港《支那郵報》有論云:

「孫逸仙者,即近日被逮於倫敦中國公使館,擬置諸典刑,視同叛逆者也。顧此人他日似未必不為歷史中之重大人物,然未經正當之法庭加以審訊,自不得謂為與會黨有關,且不得謂該會黨之舉動確在傾覆中國朝廷也。彼以孫逸仙為叛逆者,僅出於倫敦中國使館與夫廣東官場之擬議耳。然孫君固非尋常人物,以開通之知識而目擊中國數百兆人之流離困苦,彼一般華人之中,且有慨然動念、奮然思起者矣。據中國官場之宣告,謂此等華人曾於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十月間起而圖亂,其為之領袖者,則孫逸仙也。

中國之不免於變亂,夫人而能言之;而其變亂之期之迫於眉睫,則無論居於外國之外人不能知,即寓於遠東之外人亦罕有能知之者也。迨廣州之變既作,以事機不密,倏就傾覆,而當事者仍漠然不動於心,至堪齒冷。他日變起,其可危必更甚於昔之金田軍;蓋其組織之新穎,基礎之文明,較金田軍尤數倍過之也。總之,領袖諸人以事機未熟,故暫圖偃伏,非以偶然失敗之故而遂盡棄其革命之計劃也。

至革命派之緣起,雖無由追溯,而其大致要由不慊於滿清之行事。近中日一戰,而此派遂嶄然露其頭角。孫逸仙博士輩之初意,原欲以和平之手段要求立憲政體之創行而已,迨至和平無效,始不得不出於強力。然歷觀中國歷史中之崛起隴畝、謀覆舊朝者,其精神意氣大都豪悍不馴;而孫氏則獨不然,秉其堅毅之心志,不特欲調和中國各黨派,且將使華人與西人、中國與外國亦得於權利之間悉泯衝突焉。然而事有至難解決者,則一舉之後必有種種繼起之困難,而此等困難最足使任事者窮於應付也。孫氏豈不知有大興作,不得不借外國之國家與個人為之援助,然而中華全國方無處不為排外之精神所貫徹,是則欲泯除而開導之,固不能不有需乎時日也。總之此等事業,其性質至為宏碩,而其舉措又至為艱難。惟孫氏則本其信心,謂他日欲救中國,勢不能不出乎此,而目前則惟有黽勉以圖,冀其終底於成功而已。

孫氏誕生於火納魯魯,受有英國完美之教育,且於歐美二洲遊歷甚廣,其造詣亦至深。昔嘗學醫於天津,繼復執業於香港。其軀幹適中,肌膚瘦挺,容貌敏銳而爽直,舉動之間毫無矯矜,而言語又極懇摯;至其知覺之敏捷,處事之果毅,尤足使人油然生信仰之心,是誠不可謂非漢族中之傑出者也。中國今日正與各國在專制時代無異,凡主張創行新政、革除腐敗者,概被以叛逆之名,故有志之士欲傳播其主義,勢不得出以慎密。孫氏於千八百九十五年之始著有政治性質之文字,發行於香港,而傳播於中國南省。其於良政府與惡政府描述極為盡致,兩兩相較,自足使人知所去取。然而措辭至為留意,雖以彼狠若狼虎、善於吹求之中國官吏,亦復未從而指摘之。中國人士得讀此書,無不慨然動念。未幾,遂有秘密會社之發生,則孫氏與焉。

當中日戰事未起以前,中國水陸兩軍,以上官之遏抑,已多懷怨望;即文官亦非無表同意者。況中國伏莽遍地,響應尤易。其初次起事之期定於本年三月間,時則火納魯魯、新嘉坡、澳洲等處,紛紛輸資回華。然人才尚形缺乏,軍需亦未充足,遂改期至十月間。於時軍械彈藥陸續購備矣,香港之黨人赴粵以攻廣州矣,餉項亦甚形富足矣,外國之參謀官及軍事家已延聘矣。日本政府雖無明白之答覆,而黨人則已請其援應矣。凡起事之謀,可謂應有盡有。不幸為奸人所算,洩其謀於當事,卒至全功盡覆。蓋當時有僑寓香港之中國某富商,附和新黨,知其集資購械等事可緣以為利,遂宛然以富商而為志士。既而知起事期迫,該商方為中日戰事後某財政團之一,經營中國路礦等事,恐干戈一起則權利將受影響,遂不惜舉黨人之謀盡洩於粵官,而仍緣之以為利。黨人之計既被所傾覆,孫氏即出奔於異國。此次以嫌疑被戮者凡四五十人,並懸賞以緝孫氏。

孫氏由香港至火納魯魯,復由火納魯魯至美國。駐美中國公使館中人聞孫氏之緒論,頗有志於革新。既而赴倫敦,思欲以鼓吹駐美使館者鼓吹駐英使館。而不意美使館有陽則贊成革命,陰則志香港富商之志,思緣以為利者,密白其事於駐英使館。而孫逸仙被使館誘劫之案,遂因以演成矣。此案雖由馬凱尼一再辯護,而孫氏之始則被劫,繼則羈禁,固已無可諱言。至孫氏之得脫於禍,實賴友人康德黎博士之力雲。」

當時英人士討論此案,多集矢於馬凱尼,《太晤士報》最先著論抨擊之,文曰:

「歐洲各國方以目前為邦交輯睦、彼此相安無事之時,而豈知倫敦中國公使館突然發見一案,其以破壞法律及成例,而足以惹起國際之交涉者,關係固不淺哉!孫逸仙被幽於中國公使館之中,幸其財力猶足以暗通消息,俾其英國友人得施營救之計。英警署既派遣偵探密伺於公使館之外,俾該使館無由將孫氏運解至船。而外務大臣薩裡斯伯又要求該使館期以立釋。幸而此案早破,得以無事。否則孫氏既被遞解,就刑戮於中國,英之外務部必且致責言於中國政府,而勒令將本案有關之人一一懲辦,其損害於邦交固何如哉!孫氏既被誘劫入公使館,即由馬凱尼勳爵出見,旋即被錮一室,直至英外部出而干涉,始克見釋。夫馬凱尼,英人也,乃亦躬與於此案。此案之失敗固可預料,即幸而獲免,然他日與於此案者亦必同受巨創,馬凱尼此舉不亦可異乎?聞中國公使當釋放孫氏之時,謂渠之釋放此人,期無損於使臣應有之權利。噫!此等權利似決非文明國所欲享有者也,設竟或使用此等權利,則其為不可恕,又豈待言?昔者土耳其使臣在倫敦誘阿美尼亞人入使館,意在繁其體,塞其口,而舁送登舟,遞解回國,冀為土耳其皇之犧牲。孫氏之案,毋乃類是乎?」

馬凱尼睹是論即復書該報曰:

「貴報評論向極公正,乃本日社論中評某華人被誘於中國使館一案,詞連於予,殊失貴報公正之素旨。彼華人之自稱姓名甚多,而孫逸仙其一也。貴報既歷敘使館與孫逸仙所述之案情,而對於予之行為則頗致微辭,是明明以孫逸仙之所言為可信,而以使館之所言為不足據也。貴報引土耳其使臣在倫敦誘阿美尼亞人事為佐證,殊不知本案並無所謂誘劫,彼原名孫文、偽名孫逸仙所供之辭,如謂被捕於道途、被挾入使館等語,皆至不足信者也。孫逸仙之至使館,系出己意,且為使館中人所不料。其初次之來在禮拜六日,即十月十號。二次之來在禮拜日,即十月十一號。治國際法學者對於孫逸仙被使館拘留一節,無論作何評論,抱何見解,然必先知本案並無所謂誘騙,即其入使館時亦並未嘗施以強力或欺詐,此為本案之事實,而亦至可憑信者也。」

觀馬凱尼此書,其雲孫逸仙姓名甚多,是明明將以此肆其污蔑,使外國知予非正人。而不知華人習俗,多有以一人而兼三、四名者,此在馬凱尼要無不稔知之也。華人自有生以後,襁褓中父母所呼之名,一也;稍長從師,學塾中師長所授之名,二也;既而身入社會,則有所謂字者,有所謂號者,惟名字屢易,而姓則不變。彼馬凱尼之在中國,有稱為馬大爺者,有稱為馬凱尼者,有稱為馬晉山者,以此例彼,其道一也。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三十一日《斯比克報》(The Speaker)亦刊有一論,其標題為《波德蘭區之牢獄》,論曰:

「馬凱尼者,役於中國公使館者也。此公使館之受役者,以不慊於《太晤士報》之評斥,而投函復正,是亦猶土耳其大僚胡資氏(Woods Pasha)為土政府辯護之故,而現身於英國之報紙也。然此事出諸真正之東方人,則不特為情理所宜然,而亦足征其性質之特別;若出諸假托之東方人,則適足以供嘲笑而已。馬凱尼之佈告天下,謂孫逸仙醫士之入公使館,並非由於誘劫;然使孫逸仙當時稔知彼延接者、招待者為何如人,孫氏固肯步入彼波德蘭區之牢獄(以公使館在倫敦之波德蘭區,故名)而絕無趑趄瑟縮乎?馬凱尼於此語乃不置一答辭,何也?況馬凱尼既睹孫氏被捕,而乃絕不設法以冀省釋,直待外務部出而為堅毅之要求,始得出獄,又何故也?夫公使館苟不欲解孫氏回國,何必系之於使館中?馬凱尼身在倫敦,且以迫於責任之故,遂不得不陷入此可憐之地位。若此劇而演於中國之廣州,固不失為循法而行,至正至當也。馬凱尼既遭失敗,將使北京當道者病其無能,固應緘口結舌,自比於中國人之所為,而乃猶昂首伸眉,論列是非於倫敦《太晤士報》乎?且使此次被劫者而為德國人或法國人,則事之嚴重將不可問,幸而其人籍隸中國,聞者不過一笑置之。而報紙之對於此事,亦僅如聞李鴻章之忽焉而畀以相位,忽焉而以未奉召命擅自入宮,被太后之譴責而已。然而自今以往,凡過波德蘭區之牢獄者,不得不竦然以懼、啞然以笑也。(下略)」

予得釋後,即投函各報館,以謝英政府及英報紙相援之情,文曰:

「予此次被幽於中國公使館,賴英政府之力,得蒙省釋。並承報界共表同情,及時援助。予於英人之尚公德、好正義,素所欽仰,身受其惠,益堪徵信。且予從此益知立憲政體及文明國人之真價值,敢不益竭其愚,以謀吾祖國之進步,並謀所以開通吾橫被壓抑之親愛同胞乎!爰馳寸簡,敬鳴謝忱。孫文緘於波德蘭區覃文省街之四十六號」

注釋:

據孫文自述、甘作霖譯《倫敦被難記》(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一二年五月出版)。譯本中的英文據英國布里斯托爾(Bristol)一八九七年初版的英文本校改

在英國倫敦用英文寫成,原書名是「Kidnappedin London」。後被分別譯成俄、日、中等國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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