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与左宗棠同为晚清名臣,二人的关系,素为史家重视。曾、左均为湖南人,一出湘乡,一出湘阴,年龄相差一岁。论出身,二人皆出自小地主家庭。论思想,二人与林则徐、魏源、龚自珍等地主阶级“经世派”皆有某种渊源关系。但性格上,两人则迥然不同,相去悬远。曾国藩性格内向而富于韧性,其格言是“好汉打脱牙,和血吞”。左宗棠性格外向而刚健,“喜自负,每与友人书,自署老亮,以武侯自比,且曰今亮或胜古亮。刚厉介之操,自号曰‘忠介先生’”(《左文囊公事略》)。二人思想及性格的这种异同,构成了曾、左交恶的基础。
曾左矛盾最初只是缘于一些小事。曾国藩举办团练,经费不足,厉行捐输,“令故总督陶澍家倡输万金,以率先乡人”(《湘军志》)。左宗棠与陶家乃姻亲,不满曾国藩此举,极力从中作梗。曾左因此结怨。
不过,这类小事,双方很快也就释怀。事后曾国藩对左宗棠仍“推诚委心”,左亦感其诚,身居骆秉章幕府,而以策应曾国藩湘军为己任。其与友人书云:“世局日艰,徒以吁公(骆)涤公(曾)拳拳之故,不能抽身。使岳常澧早无事,则兄径归矣”(《书牍》)。
1857年,曾国藩父亲病故。曾闻讣,未得旨准便回籍奔丧。朝议颇不以为然,加之“左恪靖(宗棠)在骆文忠幕中,肆口诋毁,一时□然和之”(《水窗春呓》)。曾左关系又趋紧张。
两年后,著名的樊燮京控案发生,湖广总督官文投井下石,趁机陷害左宗棠。朝廷降谕,“如左宗棠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郭嵩焘、潘祖荫出面奏保。朝廷“特旨询曾公国藩”,曾不念前嫌,奏称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时,惟求明降谕旨,俾得安心任事”,反对治罪左宗棠。一场政治风波于是化险为夷,曾左二人又言归于好。(《左宗棠年谱》)
事隔一年,左宗棠至宿松见曾国藩,曾当即“慰留之”,并允其募兵五千援皖,左因此独立成军。后左宗棠率军攻陷太平军占领的杭州,曾国藩又奏保他为浙江巡抚。左宗棠一生功业,由此发轫。曾国藩奏保左宗棠时称赞他“因地利以审敌情,蓄机势以作士气,实属深明将略,度越时贤”(《奏稿》卷10)。为了使左不致推让,曾写信给左云:“弟之调度,远不如兄,无所庸其谦也”(《书札》卷14)。曾左之交,此时最洽。
左宗棠任浙江巡抚后不久,认为曾国藩“才略太欠”、“恐终非勘乱之人”,难以平定太平天国运动,决心独树一帜,“尽平生之心,轰烈做一场”(《家书》),再度与曾闹不和。江西巡抚沈葆桢因粮饷同曾国藩争执,左与之联成一气,结成左沈集团。朝廷则有意扶植左沈势力,提升左为闽浙总督,利用左曾矛盾以削弱曾。于是,曾左矛盾在一度平静之后骤然再起。
1864年太平天国京城陷落,曾国藩奏称幼天王洪福瑱已死于乱军之中。而左宗棠侦知幼天王尚存,上奏声张其事。曾国藩疑左宗棠“张皇其辞而怒,特疏诋之”,而左亦“具疏辩,洋洋数千言,辞气激昂,亦颇诋公(曾)。”未几,幼天王被俘,而曾左之怨卒不解,“遂彼此绝音问”。曾国藩愤愤不平地对人说:“我生平以诚自信,而彼乃罪我为欺,故此心不免耿耿”(《庸闻笔记》)。此后,曾对左多有攻击之辞,而左则以牙还牙,“每接见部下诸将,必骂文正”(《左文囊公晚年斗意气》)。曾左关系,至此恶化。
1866年以后,左宗棠改任陕甘总督,率部镇压回民起义并准备西征。当时左颇有后顾之忧,对人说:“我既与曾不协,今彼总督两江,恐其扼我饷源,败我功也”(《南亭笔记》)。然而,左宗棠西陲用兵期间,曾国藩不仅竭力协济粮饷,而且派兵遗将,支持西征,并高度评价了左宗棠捍卫祖国领土完整的爱国主义精神,称之为“天下第一”(《庸闻笔记》)。左宗棠并非石人,岂能无动于衷?乃于上奏言西征之事时说:“臣与曾国藩议论时有不合,至于拔识刘松山于凡众中,信任最专,其谋国之忠,知人之明,非臣所及”(《奏稿》)。西征问题上共同的立场,使曾左达成某种谅解,交恶数年,双方关系又开始缓和。
1870年天津教案发生,在如何处理教案问题上,曾左又产生了分歧。总理衙门征询左宗棠的意见,左认为教案事出有因,不应惩办无辜百姓及府县官吏,“致失人和”。曾国藩则视此类言论为“局外无识之浮议”,害怕外国人借口挑起兵端,坚持既定的委曲求全的办案方针,致使对外赔款数十万两白银,津民十六人枉死刀下。事后左宗棠谴责曾国藩道:“曾侯相平日于夷情又少讲求,何能不为所撼……,彼张皇夷情,挟以为重,与严索抵偿,重赔恤费者,独何心欲?”(《书牍》卷11)左宗棠的谴责和舆论的压力,使曾国藩意识到自己的处置“多不惬舆情”,深感“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作为亡羊补牢之举,曾提出:“吾辈任疆圻者,唯当练兵训士,储备人才,修造轮船,设立炮台,隐图自强之策,庶有补于万一耳”(《未刊信稿》)。曾国藩既有了自责之意,曾左也就没有因津案一事再度交恶。
1872年曾国藩病死。左宗棠闻讣“甚悲之”,除致币百金料理后事外,还亲写挽联云:“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又写信给儿子孝威,指出挽联所言,“亦久见奏章,非始毁而今誉”;嘱孝威“丧过湘干时,尔宜赴吊,以敬父执;牲醴肴饶,自不可少;更能作诔衷之,申吾不尽之意,尤是道理。”左宗棠在信中还专门谈到与曾国藩生前的矛盾:“吾与侯有争者国势兵略,非争权竟势比。同时纤儒,妄生揣疑之词,何直一哂耶!”(《家书》下)左宗棠为曾国藩所作挽联及与其子孝威的这番话,堪称曾左之交的盖棺之论。
综上所述,曾左矛盾是在地主阶级根本利益一致的基础上的矛盾。所谓“曾左交恶”,与其说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立场不同而产生,倒不如说导源于二人思想性格上的差异。因此,到了晚年,二人的嫌怨才得以化然冰释。
(文章来源:《历史知识》1987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