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因诗悟史

诗人不一定是史学家,正如史学家也不一定是诗人。但诗中有史、史中有诗,即非史诗佳作,昔人诗词中亦有富于史识、史感者,读之可以增添治史悟性。

唐朝孟浩然有《与诸子登岘山》五律一首:“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此诗即富于史识、史感。

孟浩然是湖北襄阳人,岘山在襄阳以南九里,一名岘首山,为风景佳胜之地。晋武帝时,羊祜镇守襄阳,风流儒雅,颇得民心。《晋书·羊祜传》云:“祜乐山水,每造岘山,尝叹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登望如我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祜既卒,襄阳百姓为之立碑于岘山。杜预称之为“堕泪碑”,盖以读其碑者莫不流泪,可见感人之深。孟诗中“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即用此典,且甚贴切。

江山永在,人事无常。“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诗固脱胎于400多年以前羊祜的慨叹,但又富于哲理且形成超越。羊祜之悲伤在于登望如我者皆湮灭无闻,浩然之觉悟则在于时间流转与人事代谢均为永恒。历史正是如此,过去、现在、未来,总是前后连续,而且三者又都是相对而言。过去亦曾为现在;现在于过去为未来,于未来则为过去;而未来又必将有其未来之未来。先我登临岘山者固已湮灭,后我登临岘山者将世代相续,则我之湮灭又何足道哉?但浩然读羊公碑仍然落泪,此即所谓未能免俗,盖虽有所悟而仍有窒碍,尚未进入彻悟境界。

浩然诗句之佳在于“代谢”、“往来”,有此两词,历史遂有生命,时间顿呈鲜活,表现为运动中之绵延。此后300余年,苏东坡《题西林壁》诗则以空间的视角为史学提供借鉴。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人并非不可知论者,他不仅承认庐山真面目的客观存在,还找出“不识”的原因,无非是由于人们主观认识的局限。而欲识庐山真面目,又必须横看、竖望、远眺、近观、俯瞰、仰视,然后才能经过比较、分析,综合成为比较切近真实的总体形象。我常爱说“治史犹如看山”,即系脱胎于东坡此诗。

识山固然不易,识史恐怕更难。因为史学决不限于形貌的观察,它还需要透过历史现象把握内在联系,最终达到本质的、带规律性的认识。而这又需要借助理论思维,并有赖于各种认知方法与手段的不断改善。

辛弃疾词慷慨纵横,不可一世,亦具深沉史感。杨慎《词品》云:“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但我则更喜爱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南乡子》一首。前者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起始,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结尾,于沉郁苍凉中显示英雄迟暮。但用典用事较多,略显滞碍。后者仅用孙权一典,情景交融,明快流畅,于豪迈之中寓深沉,堪称千古绝唱。词云:“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1903年《江苏》杂志第五期刊载金松岑《陈君去病归自日本,同人欢迎于任氏退思园,醉归不寐,感诗因作》长诗一首,其中有“娶妻当娶韦露碧,生儿当生玛志尼”一句,显然是借鉴辛词而略显生涩。

此词通篇洋溢史感。“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与孟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寓意相同,均为通晓世事,看透人生,富有历史哲理之言。无所谓消沉,亦无所谓悲观,只能以达观与超越视之,因为诗句传达了不以人的情意为转移的永恒信息。

即令是咏叹身世之感,亦不乏寓有凝重历史意蕴者。唐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作者把自己置于历史绵延的长河之中,而又超越于世俗庸众之上,因而呈现出卓绝千古的孤寂,令读者心灵为之震撼。这是此诗得以长期流传的重要原因之一。清人魏源《悼鹤》诗云:“月前孤唳为谁哀,无复双栖影缘苔。岂是孤山林处士,只应花下一雏来。”以鹤寓人,以景写情,作者内心的孤寂也是浓郁而又深沉,但读者的回应只有共鸣而无震撼,因为它缺少时间纵深的力度。比较贴近陈诗者,倒是晚清张维屏一诗:“沧桑易使乾坤老,风月难消千古愁。多情唯有是春草,年年新绿满芳洲。”

仅仅“千古”一词,并不一定就能产生史感。柏格森曾将时间概念区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而无杂物的,一种则是偷偷引入空间观念的,而时间的绵延只属于有意识的心灵(《时间与自由意识》)。张诗的“千古”与陈诗的“悠悠”一样,都是已经引入空间与世事“杂物”的时间,而且潜藏于其心灵的绵延已经外化为深情感人的词语。但两诗苍凉的色调则有异,陈诗流于黯然的伤感,张诗则结尾于充满生命活力的新绿。世人但知传诵张氏《三元里》长诗,而此诗反受冷落,可叹!

史感并非与生俱来。许多人治史十余年乃至数十年,却始终未能捕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史感,其中有些人则是根本不懂史感为何物,尽管他们也经常强调什么“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但历史在其笔下往往成为枯燥的史料堆积,或者竟是抽象的理论图谱。其所以如此,原因比较复杂。有客观困难,也有主观局限;有思维格局问题,也有认知方法问题;还有资质禀赋与学术素养方面的差异。

时下若干年轻学者常用西方“同情的理解”(sympathetic realization)一词,其实陈寅恪对这层道理早就说得极为深透。他在对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中强调,学者必须“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此语非深得史学精髓且具有深厚学术素养者不能发,观《元白诗笺证稿》即可知其言不诬。多年以来我常劝人治史要“设身处地”,亦即继承阐发陈氏此义。

清人崔东壁则从反面阐明此义,即治史不可“以己度人”。他在《考信录提要》中指出:“故以己度人,虽耳目之前而必失之,况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圣贤,岂有当乎?是以唐、虞三代之事,见于经者皆纯粹无可议,至于战国、秦、汉以后所述,则多杂以权术诈谋之习,与圣人不相类。无他,彼固以当日之风气度之也!故《考信录》但取信于经,而不敢以战国、魏、晋以来度圣人者遂据之以为实也。”今之学者如能深入领会此正反两面议论,当可增添“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一语的内在意蕴。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章开沅
章开沅

华中师范大学资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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