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鸣: “网络史学”的神话与实际

——“互联网与史学观念变革”笔谈之一

【《史学理论研究》编者按】互联网不仅改变着当代生活,也在记录和创造着历史;它不仅改变了史学研究方式,也影响和改变着史学家。史学家不仅在文献和文物中研究历史,更在自己的生活经验中感悟历史,因为昨天的生活就是今天的历史。显然,互联网极大地丰富了史学家的历史感受,这种感受必然或多或少地、有意无意地在他们的作品中反映出来。本刊特邀请了几位学者笔谈互联网对史学观念的影响,希望学界更多地关注这个正在影响和促进史学变革的现象。

我最近读了一些文章,其中谈到,“网络文学”乃是当今“汉语文坛”最值得关注的现象,带有“文学转型”的意义。相关的讨论和研究早已展开,大有成为一个新研究领域的趋势。可是在史学界,关于“网络史学”的说法不过是偶有所闻,专门的研究文献更不多见。当然,这并不是说史学界对网络技术的重要性视而不见,也不是说研究历史的人不懂得运用网络工具。实际上,我们很早就把网络作为重要的研究手段,以获取资料和交流信息。不过,我们没有像文学界那样,主要把网络作为一个新的发表空间。虽然借网络发表研究成果目前已非鲜见,但似乎还不足以从整体上改变历史写作的面貌。

在谈到网络与史学的关系时,我们可能会首先想到网络所带来的巨大好处,尤其是它极大地拓展了获取资料和信息的渠道,也使得对资料的检索和利用大为便利。然则正是在网络平台上出现的资料和信息的共享性,为改变历史研究的方式和性质埋下了伏笔。过去一些机构和个人借助资料便利而取得的学术优势,可能遭到削弱,甚至颠覆。那些原来远离资料与信息中心的人,现在也能接触和利用同样的资料,于是就可能从原来的知识的接受者变成知识生产者。这就无异于敞开了史学的门户,可以接纳更多的参与者,也可能扩大史学作品的数量。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网络世界跟纸质出版界相比,可以说是一个众声喧哗乃至混乱无序的地方。发表之前无须经过身份验证、资格审查和学术评议等程序,这样就难免造成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局面。但是也恰恰由于这种灵活性和随意性,许多“另类的”知识和观点便获得了面世机会,知识和信息的传播变得十分便捷。有一些题材由于某些缘故而难以通过纸质媒介发表,而借助网络则可越过这些限制。于是,不少长期被遮蔽或被边缘化的题材,以及一些看来是处在禁区或“雷区”的问题在相对自由的网络空间引起了关注。有些文章经过网络传播一段时间以后,证明并不存在预想的风险,于是便引起了常规刊物和出版社的注意,最终取得了“合法”身份。韩钢教授近期的一些研究成果,胡宝国研究员的一些学术评论,都经过了这样一个从网络世界进入纸质发表的过程。如果没有网络发表的“预演”,有的作品可能永远难有见天日的机会。

另外,网络还为特定的学术群体或学派的形成提供了可能。在学术史上,曾出现过一些同仁刊物或学派性刊物。但是,目前由于管理和成本的缘故,常规刊物和印刷出版往往难以为学术群体或学派所利用。随着网络世界的拓展,通过学术性网站的运作,有可能把具有相近知识趣味和研究兴趣的学者集合起来,集中发布具有相近取向的文章或材料,以此形成有特色的研究群体,进而培育不同的学术流派。美国许多大学和研究机构都创办和维持着自己的学术性网站,不少公共性的学术网站,如H—net和historynet.corn等,除了为学者提供功能性服务外,还下设各种专业网络期刊,发表学术性和信息性的电子文本。这就为学术群体或学派开辟了成长的空间。

然则网络世界创造出来的发表自由和简便,在何种意义上改变了历史写作的形式和性质呢?目前可见迹象的一个可能后果是,进一步加剧了历史研究的琐碎化和历史写作的“去宏大叙事化”,给那些介于精深研究和通俗写作之间的文本提供更多的面世机会。借用美国学者罗伯特·伯克霍弗的话说,网络世界有助于历史表述在视角和声音上的多样化。长期以来,专业史家总是力图垄断历史的话语权,但他们始终没有做到这一点。到了网络时代,这种可能性更是一去不复返了。这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史学的“民主化”。同政治民主中的商议和决策辩论一样,史学中的“民主”一方面表现为参与者的增多,另一方面则是学术声音的多样化。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要对过去盛行的一些观念做一点反思。首当其冲的无疑是知识绝对主义。我们长期相信,只有“正确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而“正确的”知识往往具有唯一性和稳定性。而且,我们还坚持只有掌握“正确的”知识的人才有发言权,在各种不同观点的竞争中,只有“正确的”知识才能最后胜出。在史学领域,知识绝对主义主要是通过关于“历史真相”的信念而体现的。历史学者相信自己工作的意义在于追求历史的真实,往往以历史的代言人自居。但是自20世纪初以来,这种信念受到了多次严重的冲击,特别是二战后许多国家的知识界积极卷入政治,以致政治立场干预知识生产,颠覆了史家一直自我标榜的中性和超然的形象。最近几十年后现代主义思潮也冲进史学领域,“去中心化”、“确定性的死亡”以及“虚构”的理念大行其道。今天,即使是一个温和稳重的史家,在谈论“历史的真实”时,也可能会不自觉地退守到“史学的真实”的壁垒中去。在网络时代,参与历史表述的人趋于增加,立场和声音也更加多样化,于是我们就越来越难以断定,哪一种观点是“正确”而唯一的历史表述。

实际上,网络发表对于增益历史知识的贡献,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爱德华·萨义德谈到,“知识,特别是专业知识的增长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知识的增长决非仅仅是个逐渐增加或积累的过程,而是一个在所谓研究成规之内所进行的选择性集聚、移置、滤除、重排和固持的过程。”也就是说,知识增长的实现需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需要依靠某些相对固定的载体,并经由某些相对稳定的渠道。网络作为生产和传播知识的空间,具有突出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而这种流动性和不稳定性恰恰不利于知识的增长。对历史知识总体而言,网络所起的作用主要在于传播,而不是增益。

网络扩大了传播面,提高了传播速度,也加强了历史知识与日常生活的联系。但是,出现于网络世界的历史知识,通常不以创新性为特点。在美国,史学的网络化程度很高,许多史学专业网站在管理、编辑和运行方面,形成了严格的专业规范,文献在发表前也需经过认真的处理,许多有声望的职业史家经常在网上发表论著。不过,这些在网上发表的论著,一般不是原创性的研究成果,而只是纸质印刷论著的前期版本或摘录。我们知道,网络发表的另一个优势是讨论的及时|生。可是,网上的讨论通常是议论多于学识。历史知识的突出特点是以事实性信息为主,而脱离材料制约的想法和心得,往往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知识。像H—net这样的大型人文社会科学网站,号称在全球90个国家拥有10万个订户,但它首先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交流信息和讨论问题的平台。中国一些有影响的史学网站,如中国史学网,史学评论网等,也大致不出这一格局。而且,无论是在国内还是美国,目前还很少听说有从网络中产生的原创性历史著作。

在网络空间形成的历史知识多样化的程度也很有限。历史写作不同于文学写作,它在专业化和规范性方面有很高的要求,即便是专业史家要达到这些要求也非易事,对业余爱好者来说当然就更加困难。因此,网络世界的业余历史写作并不活跃。文学创作的情况与此迥然不同。网络文学对于传统文学所造成的冲击,早已成为热门话题。不少观察者指出,在网络世界出现了某种“平权化机制”,网络写手大量介入文学写作,人们对于文学的神圣性和敬畏感受到了消解,专业作家的特权和垄断地位不复存在,文学经典的示范性也遭到了质疑。一个人不论职业和身份,也不论是否受过写作训练,只要有自我表达的欲望,又知道在键盘上敲出文字,就可能成为网络作家。许多首先在网上流行的作品,当显示其商业价值以后,纸质出版机构便出面介入,用“书号”的特许使之获得“合法”传播身份。

可是历史写作必须基于前期的研究,而研究有规范,有技巧,还需要下苦功。收集、占有和解读资料、表述研究结果,都不是能够轻易掌握的技艺,学习起来也很难说是什么赏心乐事。自古以来,民间可以产生文学,但民间却很少产生史学,而只能产生历史的传说和神话。中国古代所谓“野史”,其实只是非官方版的文人史学。迄今为止,通过网络而崛起的“民间”历史作者,以当年明月最为有名。这个非历史专业出身的年轻人,在业余时间写作以明代历史为题材的通俗读物,创造了点击量的奇迹,在印刷出版后又创造了销售量和版税收入的奇迹。在网络宣传中,当年明月被界定为“历史学者”,称他“将历史还原得深刻清晰,丰满圆润”;他自己也声称“熟练地掌握了历史”,“准确性绝对没有问题”,并反复说自己写的是“正史”。但是,如果要把《明朝那些事儿》当做“正史”,那就必须首先重新定义“历史”,然后重新定义“史学”。

一般来说,历史知识的增长取决于新的事实信息和对事实信息的新解释。也就是说,只有提供新的结论和改写旧的结论,才能增添新的历史知识。当年明月的写作即便如他本人所说属于“正史”,那也没有超出对明史常见资料的文学化和调侃化处理,并未改写明史研究中的具体结论。《明朝那些事儿》之所以在网上受到推崇,并不是因为它改写了明朝的历史,而是它把历史变得“很好玩”。当年明月自承追求情节、悬念和戏剧性,并以各种机智的调侃和幽默的议论来吸引读者。所以,把“明月”的“升起”看成“网络史学”来临的标志,似乎缺乏足够的事实和学理的依据。有研究者把当年明月的写作纳入“网络文学”的范畴,看来是更有道理。

据有关的研究,“网络文学”所带来的变化,涉及的并不仅仅只是发表形式,而且包括题材、写法、阅读、审美、评论乃至文学的意义等各个方面。当我们在谈论“网络史学”的时候,如果仅仅把它界定为“电子史学”,那就只是一种基于介质和载体的表面区分,似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那么,“网络史学”一旦真正登台亮相,它会给历史研究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呢?从目前的情况看,网络主要是改变了历史研究的方式,却没有在历史观方面造成实质性变化。当年明月虽然在网上被尊为“草根讲史的集大成者”,但他的写作与“草根”史观并无任何关系,他讲述的只是“老掉了牙的”帝王将相、权谋野心之类的史事。如果说“网络文学”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界定为电子时代的“大众文学”或“新民间文学”的话,那么当年明月式的“网络史学”还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草根史学”。

由于网络对历史研究和写作的影响,是否可能出现一个新的业余史家时代呢?诚然,即使在专业化时代,专业史家也从来没有完全垄断历史的表述。非专业的学者写出了许多有影响的历史著作,新闻记者、传记作家、历史影视剧编导等业余历史写手,一直在与历史学者争夺和分享历史的话语权。毫无疑问,在网络时代,能与历史学者竞争并分享话语权的人会大为增加。但是,考虑到历史知识的性质和生产方式的特殊性,专业史家的地位似乎不会轻易受到撼动。如果说现在已经出现了“网络史学”的话,那也只是专业史家从印刷发表空间转入网络发表空间的结果,而不是新业余史家时代到来的标志。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文章来源:《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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