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乘旦:科学是个好东西,唯科学论是个坏东西

“民主”与“科学”(被称为“德先生”和“赛先生”)是近代以来中国学术话语中最常见的范畴。长期以来,我们对“民主”的起源和由来谈得较多,而对“科学”的这方面情况的介绍却较少。有鉴于此,笔者重点谈一谈“科学”的有关情况和问题。

“科学”是怎样兴起的

在近代中国,“科学”与“民主”一样,都是西方的舶来品。在西方,理性主义为科学提供了方法论基础后,科学就大踏步发展起来,16世纪的主要成就在天文学、解剖学方面,17世纪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牛顿,18世纪科学成果很多,涉及领域也很广,这和理性主义思想方法广泛传播有密切关系。在科学理论方面,或者说科学哲学方面,英国的培根和法国的笛卡尔这两个人,对现代科学理论的建构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是奠基性人物。

培根的科学理论有这样几个原则:第一个原则是重经验,大多数英国人都有这样的思想特征,培根的理论也是经验主义的。他特别强调科学的实验性,指出科学必须是实验的,这成为现代科学的第一个原则。具备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一切科学结论都来自于实验,没有实验,也就没有科学了,只有经过实验所检验的结果才是可靠的,而所谓实验的检验又有一个基本要求,就是你无论做多少遍、在什么地方做、由谁做,只要实验条件一样,得出的结论就应该完全一样。培根的第二个原则是科学必须有用,并且能够被运用。关于这个观点,就要看我们怎么理解了,因为早期欧洲科学家都是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基本上是贵族绅士,吃饱了饭没事干,又不想像别的贵族那样去打猎、玩扑克,所以就趴在地上观察蚂蚁,或者到树林里去观察树叶——叶子是三片还是四片等等。观察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就看我们怎么理解了——也许对自己没有用,不能挣钱,其实他们也不需要挣钱;但是对人类会有用,对世界是有用的,最终可以用来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这就是培根科学理论的第三个原则——可以改造自然。

笛卡尔是法国人,大多数法国人也都有共同的思想特征,与英国人不同,他们喜欢抽象。法国思想家整天坐在那里苦思冥想,抽象地推理,从理论到理论,设计出许多理论模型,想象出很多解决问题的方案,法国启蒙思想家大多数都是这样的。笛卡尔摆脱不了法国人的思想特点,他在科学理论方面最大的贡献是:他认为所有的科学——只要它是科学,就一定可以用数字来表达。这对后来自然科学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我们都知道,自然科学是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表达的。

培根提出实验的原则,笛卡尔提出数学的原则,把这两个加在一起,就成为现代自然科学了。学理科的人其实就是学两个东西,一个是做实验,一个是用数学公式来表达。可以形象地说,培根加笛卡尔就是现代自然科学,这两个人并列为现代自然科学的奠基人。

“科学”是不是客观存在的

科学是现代社会的一根支柱,这一点不会有问题。但如果问:什么是科学?换个问法,科学是不是客观存在的?相信我们多数人都会认为:科学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就如同其他的客观存在一样;我们只需要做的是把“科学”这个客观存在找出来,如同到树林里去把一棵树找出来一样。对很多人来说,“科学”本来就存在,只是人们不知道,我们把它找出来了,这样就“发现”了科学。可是事实是:我们能够发现的只是自然的现象,或者物体变化和运动的规律。

其实,科学是人的创造,是人对自然的探索活动,人通过自己的活动认识了种种自然现象,这些活动和知识的积累,就是科学。科学是人类活动的结果,它不是自然界的一种存在,它和文学、哲学等等是一样的——这些“学”本来都是不存在的,是人的活动创造了它们;哲学是人的创造,文学是人的创造,科学也是人的创造,它们都是人的创造性活动。今天,很多人把“科学”抬得很高,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凌驾于一切,仿佛它就是自然本身,但自然界只存在现象,人通过自己的活动认识了这些现象,科学就是对这些现象的认识。科学因人的活动而出现,没有人的活动也就没有科学。

这样,科学就没有那么神圣了。现在有人认为,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都可以由科学来解决,有了“科学”,一切都好。科学于是和“进步”的观念结合起来:在科学的保护下,人类社会不断地“进步”。而有些问题今天之所以还不能解决,是因为科学尚未到位、水平不够高,等到科学水平更高了,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是,科学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科学”能解决什么问题

科学只是人类对自然的探寻活动,尽管科学的目标是观察并且研究自然,企图透彻地了解客观存在并且寻找利用它的方法,但科学做不到彻底揭开自然的奥秘,不可能穷尽自然知识。科学只能够让人尽可能接近全部的客观存在,了解尽可能多的自然现象,这是科学的极限。因此,科学不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而这里的“问题”,还仅仅是指和自然现象相关的问题。但人类社会有更多的“问题”:那些和自然现象没有关联的问题,许多社会问题,还有“思想问题”等等,都是科学解决不了的。

除此以外,科学一方面可以解决某些问题,另一方面却制造和引发出新的问题,因此科学不仅在解决问题,而且在制造问题。解决的问题和制造的问题比较之后,结果可能是问题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这一点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比如生物工程解决了不少问题,它可以提高农业产量,但同时制造了转基因问题;进而,非转基因的作物也许被消灭了,这就变成了另一个问题。污染问题、环境问题、化肥问题、农药问题都是这样,臭氧减少的问题更是这样,这些问题是不是科学造成的?科学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麻烦,有些问题有可能再也不能解决。有人会说:随着科学的发展,问题总是能解决的。我不这么认为,举一个例子:在科学大发展的几百年中,全球三分之一的生物物种被消灭了,这些被消灭的物种,可以恢复吗?

这就涉及到科学的方向问题了,科学最大的问题是它自身没有方向性,我的意思是:科学可以造福于人类,也可以破坏人类的福祉,甚至造成人类的灾难,像核能的运用就是大家知道的一个例子,克隆也是这样。显然,科学的方向决定着人类的命运,错误的方向有可能造成人类的毁灭。现在困扰中国的毒牛奶、毒空气、毒土壤、毒蔬菜等等,其实都是错误的科学方向造成的恶果,已严重威胁着中国人的生存了。但科学的方向恰恰是掌握在人的手里,能够把握好科学的方向的,不是科学,而是人的道德,是科学家对人类命运的责任感。

说到这里,我要强调的是:科学有它的局限性,不要以为科学万能,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科学是个好东西,唯科学论却是个坏东西。唯科学论又叫科学主义,科学主义是要不得的。

“科学”发展需要什么条件

科学发展需要有条件。在我看来,这些条件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科学必须得到社会的承认。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科学就不能存在。科学不是客观的存在,它来自人的活动,现在大家理解了:如果社会不承认,科学就不存在。举例来说,在哥白尼那个时代科学就不能存在,如果有人提倡科学,他和他的科学会一起被消灭。因此,社会的承认是科学存在的第一个条件。 第二,必须有社会的需要。这样又回到我的命题上:科学不是客观的存在,只有在社会需要时,它才会出现;如果社会不需要它,认为它没用,它就不出现。其实,科学和文学、史学、哲学并没有本质区别,科学是人类的创造性活动,只不过科学的对象是客观的自然现象,而文学的对象是诗性的想象,比如美猴王孙悟空或者哈利·波特诸如此类的东西;科学的对象是真实的存在,文学的对象是虚构的想象。

(作者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文章来源:《北京日报》2016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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