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年初,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以“黄林秀莲访问学人”名义邀我前往讲学。为满足许多友人的要求,我在一次全院师生参加的周会上,作了题为“历史寻踪”的讲演,概略地介绍了我的家世和学术生涯。由于许多香港人听不懂普通话,据该院李院长说大概只有30%的人真正了解演讲的内容。所以,我感到有必要自己动手把讲话稿整理成为文章。今分篇收入本卷中。
我的老家在安徽芜湖青弋江畔。童年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只记得对岸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每到春季油菜花开,触眼是灿烂的金黄,与岸边绿色的垂柳相映成趣。
但家里的人们从来都把自己的籍贯填报为浙江吴兴(今湖州市),至今连我们兄弟的下一代亦复如此。我从小流浪在外,对家族历史了解甚少。幸好大哥作为长房长孙,还保存着一本《吴兴荻溪章氏家乘补编》(1944年版),才使我粗略地获知自己的家世渊源。
荻溪亦称荻港,因水中芦苇丛生、无边无际而得名。聚族而居的章氏最初似乎没有什么显赫的祖先。一世祖、二世祖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二世祖的牌位上“题曰处士”,可能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或小手工业者。三世到五世均系一脉单传,直至六世才算有了兄弟三人,自此人丁逐渐繁衍。从九世开始分成若干祠堂,我家属于清芬堂。荻港地少人多,出外谋生者渐众,尤以经商、游幕者为多,我家先人大概就是游于业幕而侨居外省。
据文献和实物可考者,从我们的十二世祖实庵公开始才进入仕途,成为官僚世家。实庵公在晋、陕两省做过知府或道台之类官员,家中曾长期保存着林则徐书赠给他的条幅和对联,可惜焚毁于“文革”中“扫四旧”之际。十三世祖怡棠公亦曾任地方官员并一度入左宗棠幕府,以前老家曾存有他手书的诗词结集,但早已无可查寻。大约正是由于怡棠公的渊源,十四世祖干臣公(我的曾祖)少年从戎。于光绪二年(1876)以监生报捐州同身份投效左宗棠西征大营,转战于新疆南北两路。1880年以军功补知州,并在左营经办哈密屯防。西征结束后,历任安徽抚署文案、牙厘局提调、无为州知州、怀宁县(安徽首县)知县等职。
干臣公是我们家人心目中的英雄。其实他的仕途并非得意,后来在宣城任内,因上级对当地“教案”肇事民众处分过重,愤而辞职。甲午战争后转而投身实业,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下海”。1896年在芜湖创办益新面粉公司,这是中国第一家机器面粉工厂,正式开工比南通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还早两年。嗣后他又在安徽当涂以新法开采凹山铁矿,并在上海设立宝兴铁矿公司。宝兴铁矿有自己的铁路和码头,矿石主要是外销日本八幡制铁所,堪称是今日马钢的前身。干臣公进取心很强,晚年还曾与开滦公司协议合办开平煤矿(我的大哥即以开平为名),不幸在1920年初因病早逝。此后家人不善经营,加以日本侵华战争的破坏和国民党政府的巧取豪夺,两家公司先后被政府“劫收”或宣告破产。
及至我出生之日,家道已逐渐中落,我并未看到先辈当年的辉煌。我之所以追忆往事,无非是因为这种家世对我的学术生涯有两点影响。一是由于干臣公的事迹,诱发我研究张謇的兴味,也有助于我对张謇的理解;二是由于这样绅商门第的背景,有利于我与自己某些研究对象之间的沟通,使我得以结识一批清末民初的知名人士和他们的后裔。记得1963年秋天,我们学校的老院长杨东莼先生,时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把我借调进京,协助征集北洋政府时期史料,并指派我经常与章士钊(行严)先生联络。他在带我去史家胡同章府初次拜会之前,曾悄悄问我:“你与行老有无宗亲关系?”我说:“没有。他是湖南人,我是浙江人。不过我的堂伯章宗祥倒是与他有北洋同寅之雅。”东老非常高兴,连忙嘱咐我说:“很好,老辈人特别重视世谊,这样便于你和行老深入交谈。当然,章宗祥名声不好,但你不必有所顾虑,万一引起什么麻烦,由我负责。”那时正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声调响彻云霄的年代,所以东老才作如此似乎是多余的解释。果然,行老见到我倍加亲切,待我以世交子弟情谊。
事后他曾对夫人吴弱男说:“我见到仲和(章宗祥的字)后人了,人品、学问都好。”其实我属清芬堂一支,章宗祥属振麟堂一支,并非很近血缘关系。但总算因为这点宗族渊源,行老对我撰写《张謇传稿》颇为关心,在我一部分张氏未刊信札笺注上作了认真的批注和订正。至于其他的历史人物或其后裔为我提供的资料等多方面帮助,这里就不必一一缕述了。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