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知道宫崎滔天其人。小学时代课余爱看闲书,父亲书橱中的旧书,几乎都翻看过,当然大多读不懂。但其中有本《三十三年落花梦》倒是了解其大意,觉得作者(滔天)很像《隋唐演义》里的虬髯客,连外形都像。那时我根本不曾想到自己会研究历史,而这个东洋虬髯客竟会成为我的研究对象。
世界上好些事都出于偶然。“文革”后黄兴的女儿(德华)、女婿(薛君度)回国探亲,约我到长沙叙谈。由于他们的介绍,我又见到黄兴的长子一欧。一欧老人虽然住在医院养病,但仍然兴致勃勃地为我追述当年寄养在宫崎家的许多往事。他与宫崎家的孩子们(龙芥、世民等)一起长大,槌子夫人(滔天妻子)为了优待这位小“外宾”,在粮食紧缺时让他吃米饭而要自己的孩子咽豆渣。谈起这件事,一欧不免热泪盈眶,但他后来还是笑眯眯地为我学唱滔天拿手的“浪花节”。那腔调很像湖南花鼓戏,但不知本来如此,还是一欧添加了“湘味”。1980年春我向来武汉访问的北山康夫转述了一欧的回忆,其结果是已如上述的《革命评论》的馈赠。
为了弄清《革命评论》的内容及其背景,不能不查阅点历史资料,这就是我研究宫崎滔天的发端。为了对北山康夫表示感谢,我又写了一篇题为《只教文章点点血,流作樱花一片红》的散文,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中对滔天及这个杂志略有介绍。坦率地说,由于滔天亦属大陆浪人,且与外务省有过若干联系,过去国内史学界对他的评价是有所保留的,尽管孙中山、黄兴对他历来都很推崇。我由于掌握第一手确凿资料渐多,经过深入探究,认为瑕不掩瑜,滔天毕竟是诚挚支持过辛亥革命的国际友人,在众多大陆浪人中属于凤毛麟角。由于此文发表于《人民日报》,所以引起日本史学界的注意,宫崎家的后裔对此更为重视。
1979年秋访问东京时未能探访宫崎家人,因为停留时间只有一周,无法列入活动日程。但1986年滔天会访华,作为团长的滔天孙女苳,却率领全团30余人来武汉与我会晤。1981年11月,我们随胡绳前往东京参加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金冲及与我曾应邀前往西池袋二丁目宫崎家做客,是由日中友协的北冈丰治先生陪同前往的。这座普普通通日本风格的旧房,本身就是中日友好的纪念物。辛亥以前,宫崎滔天为中国革命倾家荡产,有时甚至靠卖唱(即所谓“浪花节”)维持家庭生计,包括抚养中国革命者的孩子。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以后,他欢欣鼓舞地专程前来祝贺,但却毫无居功自傲之意,更无任何私人的干求。倒是黄兴着实过意不去,以后送去2000元资助其家用,西池袋私宅就是用这笔钱修建的。当时物价便宜,房子虽然不大,但砖瓦木材质量都较好,所以至今尚无明显破旧圮败的样子,客厅后面有一处小小的园林,绿树成荫,假山小池,颇有幽静的情趣。只有客厅墙上悬挂的孙文、黄兴等手书横幅,才保存着昔日革命狂飙的信息。
苳和她的丈夫智雄都是在东京出生与成长的城里人,早已疏离了遥远而偏僻的荒尾,因而显得沉静文弱,不再具有当年滔天那样伟岸坚实的躯干和九州武士的雄风。但他们仍然保持着宫崎家热诚质朴的传统风范,特别是对中国的友好感情世代相传。我们到达时,苳率子、媳和小孙女跪在地下迎接,穿着业已西化的媳妇送茶点时仍循古老的礼仪,我们仿佛又回到明治或大正年间。苳还把她的传家宝,几大本业已裱装成册的孙中山、黄兴、章太炎、戴季陶等给滔天的信函,一一向我们展示。这些都是很珍贵的史料,可惜我们没有时间细看。
东京会后,我们代表团全体前往京都大学进行学术交流。随即分做两路到外地参观访问,胡绳、陈锡祺、李宗一去唐风浓郁的文化古城奈良,我与冲及则由北冈陪同再次前往荒尾拜谒滔天家墓与旧居。1979年秋,狭间曾伴我来过荒尾,那是匆促的私人参观,这次却是荒尾市政府出面接待的正式访问,其隆重与热烈出乎意料。
我们刚一进入荒尾市境,便有该市议会、日中友协的一些负责人迎候。当我们长长的车队到达市政厅时,市长率市府全体职员列队站在门前鼓掌欢迎。在市府稍作寒暄并休息后,市长又亲自陪同我们前往宫崎家墓。我与冲及各捧一束鲜花,后面跟随着长长的人群,包括市府、议会官员与各界知名人士。我们默默地把鲜花供奉在墓前,并且鞠躬向这位中国的诚挚友人致敬。当地的电视台和报社,都及时记录并报道了这样热烈的场面。
12年以后,1993年夏天,我应邀将到台湾讲学,从美国途经日本时曾在东京附近乡间小住。苳夫妇闻讯后又邀我与内人前往西池袋叙旧,会见时其家人有次子黄石、次媳、孙女资子以及尚在幼年的小孙女等。资子上次见面时还在幼稚园,现在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算起来她应列为宫崎家第五代中日友好接班人。陪客的还有原《朝日新闻》亚洲局局长吉田实,原中日友协事务局长、现为滔天会负责人川田先生,以及中国新闻社东京分社的杨社长。大家谈兴甚浓,从下午3时直至8时始兴辞。苳不断命媳妇送来家制点心和水果,晚餐则甚简单,每人鳗鱼便当一个而已,且由餐馆直接送来,主人尽可陪客人从容叙谈,这种接待方法颇有可取之处。吉田实曾长驻北京,普通话很流利,且采访过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代领导人,见多识广,谈锋甚健。最后他以“四愿”赠别:一愿世界和平,二愿中日友好世代相传,三愿海峡两岸和平统一,四愿中国现代化成功。大家都热烈鼓掌,认为此乃共同心愿。
宫崎家族大多是普普通通的日本人。最先倡议支持中国革命的是滔天的哥哥弥藏,可惜因病英年早逝,未能有所作为。另一个哥哥民藏亦为民权运动者,并主张土地均分,对孙中山的革命活动亦表同情。参与孙中山革命事业最多的是滔天(寅藏),可谓有始有终,直至1922年先中山而去。但滔天在本土并没有多大成就,也没有多大影响,在日本历史书中备受冷落乃至遗忘,他只是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心中。他们的后裔颇能恪守遗训,大多是日中友好的活动分子。民藏之子世民与滔天之子龙芥是中日友好(正统)的领导人与骨干,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而且经常来华的日本老朋友,与我国政府与民间人士都有密切的合作关系。苳夫妻全力经营滔天会的活动,每三个月开一次会,请知名人士演讲,其成员60%是学者、新闻记者,还有其他各界关心日中友好的人士。次子黄石大学毕业后下海,从事房地产经营,颇想为滔天会谋一相当稳定的经费基础。再往下的第五代虽尚未成年,但对中国客人已表现出亲如一家。这个家族的能力可能有限,但其心愿纯真、感情深挚,我们应该永远珍惜他们的友谊。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