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华中师大110周年校庆,在昙华林和桂子山耕耘播种64年的章开沅先生恰恰也年届米寿。多年来同行师友围绕章先生的志业、人格、治史方法、学术贡献和育人成绩等等话题,已写过一些或长或短的文字,现在仅对章先生的寻根“心”、“迹”略加回忆,或许有助于我们了解章先生的思想情感和人生轨迹。
一
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起,章先生在繁忙而紧张的工作、活动之余,亦常利用假期或出差之便,开始寻根活动。无论是烟雨江南,还是大漠西北,不仅留下了先生的足迹,而且还有不少饱含情感的生花文字。
章先生的寻根之念始于1986年。这年夏天,我和唐文权兄随先生去杭州参加章太炎学术讨论会,会后在杭州等车去上海,有半天空闲,于是章先生、汤志钧先生、文权兄和我四人去了西湖。我们有意选择了游人不多的地方,在一个新辟的名叫“曲院风荷”的景区徜徉流连。归程经西湖北面,章先生指着宝淑塔的方向说,他的高祖怡棠公、曾祖维藩公就葬在离保俶塔不远的章家园,汤先生对他说下次有空你应该去看看。翌年章先生果然到杭州“章家园”探访,但墓地已在1958年“公社化”时推平成茶园。
对现在仅就同年章先生首次回到他的祖籍地湖州荻港。他曾说,“望着获港那一望无际的芦苇,内心感到了一种极大的震动,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荻港因芦苇得名,芦苇无论在南方或塞北的江河湖泊边随处可见,一丛丛,或一片片,春天初长时如一片绿毯,夏天象北方的青纱帐,秋冬芦花雪白一片,或起伏,或飞舞,壮观而又有些萧瑟。文人墨客或者会想起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但我想先生此时的“震动”,可能更多的是有感于芦苇虽属于平凡之物,但其顽强的生命力和随处扎根,自由生长和发舒的特征,自能促人联想。从1990年起,章先生多次回到湖州,参加“湖笔文化”的讨论和研究,促进了湖州师院和湖州市对当地丰厚文化资源的发掘、研究和利用。2008年4月,正是丘迟笔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我们数人也随章先生、黄师母到了湖州,寻访了先生的祖居地荻港。
荻港于先生是旧地重游,而我们还是初识。它地处太湖之滨,水网密布,西面就是一段宽阔的运河,河边的驳岸上有一条长长的木结构走廊。长廊临河的一边是连接不断的“美人靠”,往里面的一边则是店铺和住家。与临河长廊垂直相交,整体形成了T字形的另一条街,也是石板路面,粉墙黛瓦。街中有小河,河上架有石桥,桥下泊着小船。街上外来游客不多,本地居民显得悠闲、宁静、朴实。从外表看,荻港也和我们习见的水乡古镇差不多。但通过章先生和当地村官的介绍和导引,让我们走进了荻港历史文化的深处。
荻港是一个移民水乡,大约在“康乾盛世”才兴盛起来,从那以后,至今200余年间,一直真可说是“郁郁乎文哉”。荻港最兴盛时,镇上共有秀水桥等23座桥,墨耕桥、鸿志堂、清芬堂等36座“堂”,还有规模宏大的演教寺。1778年,章氏家族在这个乡间古镇建成了取名“南苕胜境”的园林,人称亭池相映,廊楹交辉,奇石竞秀,百花争艳。园林中设有“积川书塾”以教育子弟。南苕胜境的大部分建筑到20世纪后期才被陆续拆除,今天仍能见到“四面厅”台基等遗迹,当然八角池和池上的长石桥还在,积川书塾的原址办有荻港小学(现已扩建为积川学校)。今天的荻港,已建成一个充分利用古迹的文化活动中心广场“崇文园”,还有一个比当年南苕胜境大十来倍的度假村“荻港渔庄”,度假村仍然突出水乡特色,有一大片水面,周围建起曲折有致的回廊,临水有亭台楼榭。岸边近处是成排的杨柳或白玉兰,远处当然是摇曳的芦苇。湖上隔年残荷中间,新荷刚露尖角,芡实和睡莲的叶片,像一个个小小的圆圆的翡翠贴在水面,充满野趣和生机。
给我们印象更深的,还是荻港人的拼搏精神。荻港人的始迁祖多是移民,以种田、捕鱼为生,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创下基业后,开始追求“耕读传家”,于是在雍乾之际出现了标志性人物,即荻港第一个进士章有大。进入近代,社会流动性大增,移民的根性遗传也再次勃发,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荻港人走出家乡,读书、经商、于役(任事远行,《诗·王风》“君子于役”),四海为家。读书成学者的,最早的是地质学家章鸿钊,李四光等著名地质学家是他的学生。其他在政法、外交方面也是人才辈出。经商成功的则有“赤脚财神”朱五楼,他经营钱庄,后担任上海钱业公会首任会长。还有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章荣初,17岁到上海学做生意,通过30多年的努力,先后在上海、杭州、湖州等地创办近40家企业,拥有资本一千多万元。
章先生早先的祖上并不显赫,到十二世祖石庵幼好读书,长即潜心经世之学,历赞两江、东河幕府,为陶澍、林则徐推重,后曾任河南滑县丞、固始令,再任职山西隰、绛、平、定、代等州。高祖(十三世)怡棠,曾任山东布政使司经历,临清直隶州州同。左宗棠经略西北时,先派鲁抚张曜率豫军肃清关陇,怡棠首议增台站,募民驼于哈密、吐鲁番等处,转运粮饷。曾祖维藩,于光绪二年年仅十七岁时,即从将军明春入疆,殚智竭虑,在哈密等地设屯垦,筹善后。左帅进军天山南北,又委其转运军实。疆事平定后,怡棠父子随左帅回江南,怡棠在江南督署襄佐。维藩则拣任安徽无为州知州,后调署怀宁、宣城知县。甲午以后在芜湖创办益新面粉公司,在马鞍山办宝兴铁矿公司,以实业成绩获赏盐运使衔道员、农工商部员外郎。由政入商,成为近代民营企业家的先驱。
在荻港我们拜访了章鸿钊祖居,其规模构造与太炎先生旧居近似,只是人去屋空,略显沧桑破败,好像无人管理,任由一群半老的妇人在厅中放音乐,学跳舞。或许因为湖州近代名人太多,对地处小乡镇上的名人故居还顾不上来,但湖北黄冈对李四光的乡间祖居却有成功的恢复重建。我们询问章先生自己的祖居能否找到遗址。先生说从石庵公离家游幕,到自己这一辈已六代人,未回荻港定居。石庵公的父亲岳佑,又是普通村民,恐怕没有多大家业,所以不会有什么遗址遗迹了,但我依然认定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家的“根”就在这里,以后有机会还要带全家人回来。先生说到做到,今年6月,章先生和黄师母率一家三代人九口人都到荻港寻根了,其深意是要把对根和土的热爱代代传承。
二
根,既在心,又在迹。在心,是指历史记忆已化为心中的情结。在迹,是那些历史留下的各种痕迹,或者痕迹也消失了,但仍有那一方载物的土地。寻根之迹,则是主体的言动。
2004年秋天,章先生和黄师母由山西大学副校长行龙安排,寻根到了太原市杨家峪剪子湾。这里在《荻溪章氏家乘》中记为“阳曲沙河村”,先生家族中最先走出荻港,终老于晋北代州的石庵、高祖怡棠的两弟楠、桐,曾祖维藩的兄弟世恩等三代二十几人均安葬于此。然而百年光阴,沧海桑田,剪子湾已与太原市区连成一片,沙河村的“大墓地”上已建高层住宅群,原先墓地上的石柱、石羊、石马,也不知去向。面对此景,先生自称“心灵产生巨大震撼”,“脑海一片茫然”,但很快也就释然,因为“历史毕竟是存在过的,难以磨灭的唯有是记忆”。
2006年暑假,章先生趁兰州大学邀请讲学之便,作了一次追寻祖辈足迹的西北之旅。章先生、黄师母先飞乌鲁木齐,“通过坎儿井、左公柳等遗址、古木,想象当年林则徐、左宗棠等先贤对于大西北开发的筚路蓝缕之功”。然后乘火车经哈密,这里是高祖“怡棠公与(曾祖)维藩公兄弟(指世恩)居住较久的故地”,“维藩公又担负着军输物资转运与组织部队就地屯垦的重任”。继而登嘉峪关楼,并在张掖(旧称甘州)稍作勾留后,抵达兰州。此数处皆先生祖辈“廿年身世劳车马”之地,先生目睹大漠平沙,雄关漫道,自然忆起叔曾祖世恩的《题嘉峪关城楼》:“跨马按吴钩,闲为出塞游。河分中外险,日照古今愁。败鼓余残垒,悲笳动戍楼。男儿须努力,几辈此封侯”。可以想象,先生的西北寻根是一次丰盛的情感之旅,是国事与家世的连接,也是历史与现实的穿越。昔日茫茫戈壁上的古战场,今天变成欣欣向荣的工业城市,或成为令无数游人慕名向往的旅游景点,都使先生欣慰不已。在兰州大学讲学时,先生由红顶商人胡雪岩为左宗棠西征筹款之事,提出一个“浙江人与左宗棠西征”的研究题目,也是此次西北寻根的意外收获。
安徽芜湖,是章先生曾祖维藩于甲午之后创办益新面粉公司的地方,从曾祖、祖父到父亲三代人曾在这里经营近代企业。先生自己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念完了小学,刚进中学即因抗战爆发,随家人入川。所以对于芜湖,先生曾有多处文字谈到。1997年章先生短暂到过芜湖,2009年6月又偕黄师母再到芜湖寻根。在三四天的时间里,先生找到了孔庙旁边自己曾就读的襄垣小学旧址,虽然原址上房屋几度兴废,学校名称也屡有改变,毕竟“弦歌不辍”。而先生读书只有一年的私立萃文中学,其建筑已被列为保护文物。尤其是“益新公司那栋厂房仍屹立在青弋江边,见证着安徽民营企业的发展历史”,而且可能成为该市将要举办的近代工业展览的主体。先生在芜湖还见到了两位益新公司老职工的后代,更有一位抗战爆发后和先生一样成为“难民”,在四川江津国立九中同学的周承超,和在华中师大同事多年,后调回芜湖工作的戴本博。大家一起“温馨地回忆过去”,“真有说不完的话”。
章先生在芜湖的寻根,内容既包括对曾祖、祖、父辈创业守业生活往事的追寻,也包含了对当年自己生活、读书足迹的回望,先生的《实斋笔记》中的若干文字记载回到了现场。我也由此感到寻根的意涵可以更开阔更丰富,它不仅是跨越遥远的时空,对祖先、前辈的追思和缅怀,也可以是对自己亲历亲见亲闻等记忆的激活。因为每个人既有自己的根,本身又是根的延绵,在晚辈和后来人心中更是名副其实的根。
所以,章先生在《实斋笔记》中也生动地记述了自己在江津国立九中读书生活的往事,在《世纪的馈赠:章开沅与池田大作的对话》中回顾自己在嘉陵江上的艰苦而自在的生活经历,还有2010年在四川大学缅怀已故的隗瀛涛教授时讲话的结语,“抗战八年,我一直生活在四川,喝的是川江水,吃的是四川米,所以我对这方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一直怀有感恩和亲切之情,每回来四川,都象寻根和探亲访友。”至于湖北和武汉,更是先生的成家立业之处,先生在这里设帐授业,年逾一甲子犹有余,不仅桃李满天下,更以对武昌首义和辛亥革命的研究,对湖北历史和文化的研究,以及为湖北的教育事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事业作出的巨大贡献,回报给这方不是桑梓,更胜桑梓的土地和人们。这些年来,先生也曾重访当阳草埠湖、大冶三山湖等“下放劳动”过的地方。对昙华林的一石一砖,对桂子山的一花一木,都饱含情感,呼吁加以保护和爱护。
前人扎根,后人寻根,共同构成了无尽的历史之链,也构成生命与情感的延续和交流。普通的寻根,或停留于怀念、追寻一已一家的故园或旧迹,先生的寻根却遍及南北大地,把家世与国事相连结。正是这种由家族而国族的思想升华,所以先生还兴致勃勃地参加了祭陕西黄帝陵和湖北随州炎帝神农的寻根之旅。
普通的寻根,或者难免“逝者如斯”、“人生逆旅”的感喟,但先生的寻根却显得通透豁达。如魏默深所说,“天有老物,人有老物”,人事有凋谢,往来成古今,重要的是后来人心中不忘过去的历史存在,并从这些历史存在中体悟精神,发现价值,丰富感情,激发责任心。
最重要的是,寻根这种文化活动不能满足于让后来人不致“数典忘祖”,还应突出对“根”之所在的“土”的热爱。土是根存在的前提,根是土存在的意义。要永远留住中国人的根,就必须守护和改造好中国人的土。因而在章先生的意识中,根,不仅仅是先辈及其业绩,还是国族的精神,中国文化的传统;土,不仅仅是以自然的物质的形态而存在的故园乃至祖国大地,更是渗透了文化精神的“社会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