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去境外南方一个华人研究机构访问,刻意低调,告诫自己不能有令人讨厌的北方心态。临行告别,那个机构的学术同行告诉我:“大陆来的学者中,很少人像你这样没有‘中原心态’。”
虽有思想准备,初闻此语,还是为之一惊:版图之外,境外华人对中国人竟还有如此深埋内心的怨艾?显然是因为这些年大陆人外出,顾盼自雄,视周围同胞如蛮夷,虽不自觉,却流露于睥睨之间,已经使人不快了。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那是我们从小看连环画,熟读张謇通西、岳飞抗金,就开始吸入的正统观念,渗入血液,不易去除。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从“穷国中的大国”一变为“大国中的穷国”,“中原心态”开始新一轮膨胀,已经到了要修改国际游戏规则,不修改,就不进入国际社会的地步了,哪还顾得上瞧一瞧大国周围的边缘地带?
我是反对那些虚骄口号的。但在另一方面,正统观念转一个弯,还是窝在某一个角落里,潜滋暗长。
内心深处有东西被撞击
六年后的今天,临下南洋,我的“世界观”中还是只有几个欧美大国,连马来西亚是在新加坡的北面还是南面,都不清楚。此后一个月,在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之间来回穿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每一天都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东西被撞击,这才知道这口狼奶就和其他东西一样,最隐秘的藏身地方,不是在别处,就在反对者的心灵深处。
初下南洋的最大震动,是第一次知道我们中原南方的“偷渡史”,早在500年前就开始,正是这一大规模偷渡行为,开辟了南洋拓殖史。在中原历史教科书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的500年,全世界都在殖民、移民,似乎只有中国是这一历史过程的“苦主”。
我早就不相信这些教科书上的说法,但还是没有料到,自己这个民族竟然也参与了这个过程,仅就南洋而言,无论是拓殖起点,还是移民人数,大大超过了西方。唯有一点与他们不同:西方是皇家鼓励、政府特许,中土朝廷则视移民为逆贼,封锁、歧视,再加迫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去我中原,其心也异!
可怜明清移民,是以粤闽两省民间偷渡之力,搏荷兰、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吉利五国政府殖民之强,纵身怒海,十存四五,上岸先与土著争,再与欧洲皇家移民争,千难万险,居然也开发出那万里袤土;从新加坡到吉隆坡,从马六甲到槟城,族群重叠,宗教汇聚,热血浇灭种族冲突,婚姻勾连“?Q?Q”“娘惹”,季风穿行,椰林摇曳,留下了2000万华人血脉,也留下了一眼看不到头的华人坟茔。
没有人有兴趣讨论当地问题
在南洋,每一天都觉得新鲜惊奇,每一天的视野都在刷新,每一天都能发现一个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的论文题目。但是有一天到了新加坡国立大学,与正在那里作学术访问的中原学者一接触,却使我立刻泄气,没了脾气。
我是带着南洋诸多问题去请教的。只有一位当地学者用浓重的广东口音夹着英语,耐心解释我的问题。除此之外,一屋子的北京腔没有一个人有兴趣讨论当地问题。
这是一群正打算回中国的海归派,他们缠着我问: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北大教改、教授收入以及状态?我只能说,中原有无数个地方,北京是其中一点;点里面有无数个“单位”,例如“北大”,可谓点中之点;而我缺乏“单位心态”,也不关心“他单位事态”。
那是我在南洋一个月,心绪被破坏的唯一一天,因为这一天使我想起了“中原心态”。
鲁迅曾有恶喻:北京胡同逼窄,倘若前面堵着一辆粪车,避不开,就只能捂着鼻子跟着走,直到胡同底。此前我逢下述境遇才会想到这个比喻:在沪外,突然遭遇一群上海人,大声说沪语,旁若无人,就好像是在说最上等的中国话。现在则多了一个境遇:在国外,突然遭遇一群北京人,肆无忌惮地大声开京腔,只问点中之点,却好像在说最高贵的世界语。
中原啊中原,自蒙古建元,富夸塞北,穷极江南,经济南方供养着政治北方。历来是北方在上,南方在下。南洋在中原版图之外,是南方之南,下方之下,历来称“下南洋”,中原心态是投射在南洋移民背影上的白眼,它反射出白眼投射者自己的狭隘。
可是西洋、东洋,还有南洋,却只有南洋是我们祖先唯一开辟的“洋”!它是西洋和东洋的交汇,它一手挽起了印度洋和太平洋,还能说“下南洋”吗?不,应该脱去这个引号,抛弃这个心态,不是南洋在下,而是中国人自己放下身段,去“南洋”听,去“南洋”看,去看看另一个也是华人组成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