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
记者信仰共和政体之人也,见人有鼓吹君政时代不合共和之旧思想,若康有为、辜鸿铭等,尝辞而辟之,虑其谬说流行于社会,使我呱呱堕地之共和,根本摇动也。前以《东方》杂志载有足使共和政体根本摇动之论文,一时情急,遂自忘固陋,竟向《东方》记者提出质问。乃蒙不弃,于第十五卷十二号杂志中,赐以指教,幸甚,感甚。无论《东方》记者对于前次之质问如何非笑,如何责难;即驳得身无完肤,一文不值,记者亦至满意。盖以《东方》记者既不认与辜鸿铭为同志,自认非反对民权自由,自认非反对立宪共和;倘系由衷之言,他日不作与此冲突之言论,则记者质问当时之根本疑虑,涣然冰释,欣慰为何如乎!惟记者愚昧,对于《东方》记者之解答,尚有不尽明了之处;倘不弃迂笨,对于下列所言,再赐以答,则不徒记者感之,谅亦读者诸君之所愿也。
(1)辜氏著书之志,即在自炫其二千五百年以来君道臣节名教纲常等之固有文明,对于欧人无君臣礼教之伦理观念,加以非难也。《东方》记者既郑重征引其说,且称许之,则此心此志当然相同。前文设为疑问者,特避武断之态度,欲《东方》记者自下判断耳。不图《东方》记者乃云:“夫征引辜氏著作为一事,与辜同志为又一事;二者之内包外延,自不相同。”此何说耶?夫泛泛之征引,自不发生同志问题。若征引他人之著作,以印证自己之主张,则非同志而何?譬若记者倘征引且称许尼采之“强权说”或托尔斯泰之“无抵抗说”,当然自认与尼采或托尔斯泰为同志,以其主张之宗旨相同也。记者未云:辜鸿铭主张君臣礼教,《东方》记者亦主张君臣礼教,由是而知《东方》记者即辜鸿铭。且并未云:《东方》记者乃辜鸿铭第二。但以《东方》记者珍重征引辜氏生平所力倡之言论宗旨,且称许之,遂推论其与辜为同志。倘谓此二者内包外延自不相同,所推论者陷于谬误;则此等逻辑,非记者浅学所可解矣。
(2)德国政体,君主政体也;孔子伦理,君臣等之五伦也;君臣尊卑者,孔子政治、伦理之一贯的大原则也;辜鸿铭、康有力、张勋皆信仰孔子之伦理与政治,主张君主政体者也:此数者本身之全体,虽为异物,而关于尊重君主政体之一点,则自然互相连缀。《东方》记者倘承认吾人思想域内有观念联合之作用,自不禁其并为一谈。德国政体,君主政体也;孔子伦理,尊君之伦理也:此二者,当然可并为一谈。辜鸿铭所主张之孔子伦理,尊君之伦理也;其所同情之德国政体,君主政体也:此二者,当然可并为一谈。辜鸿铭之所言,尊孔也,尊君也;张勋之所言,亦尊孔也,尊君也:此二者,更无不可并为一谈。孔子伦理,尊君之伦理也,张勋所言所行,亦尊君也:当然可作一联带关系。此数者,关系尊重君主政体之一点,乃其共性,苟赞同其一项者,则其余各项,当然均在赞同之列。诉诸逻辑,“凡尊崇孔子伦理,而不赞同张勋所言所行,为其人之言不顾行者也”。《东方》记者对于前次之质问,未曾将此数项所以不能并为一谈之理由,及各项中赞同者何项,不赞同者何项,一一说明,但云:“对于《新青年》记者所设问题,以为过于笼统,不能完全作答。”《东方》记者之答词,如此笼统,则《新青年》记者,未免大夫所望。
(3)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与功利主义,在形式上虽非一物;而二者在近世文明上同时产生,其相互关系之深,应为稍有欧洲文明史之常识者所同认也;所谓民权,所谓自由,莫不以国法上人民之权利为其的解,为之保障。立宪共和,倘不建筑于国民权利之上,尚有何价值可言?此所以欧洲学者或称宪法为国民权利之证券也。不图《东方》记者,一则曰:“欧、美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之说,非功利主义所能赅括;吾国人之为此,则后于功利主义。”再则曰:“夫批评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非反对民权自由;批评功利主义之立宪共和,非反对立宪共和。”是明明分别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与非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为二矣。以记者之浅学寡闻,诚不知非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果为何物也。《东方》记者以应试做官之读书及金钱运动之选举,比诸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立宪共和,斯亦过于设解功利主义,拟于不伦矣。《东方》记者谓可以逻辑之理审察之,则所谓逻辑者,其《东方》记者自己发明之形式逻辑乎?否则应试做官之读书,乃读书者腐败思想;金钱运动之选举,乃选举中违法行为;功利主义之所谓权利主张,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等,乃民仅自由立宪共和中重要条件;若举前二者以喻后者为之例证,所谓因明与逻辑,得谓为不谬于事实之喻与例证乎?
(4)通常所谓功利主义,皆指狭义而言;《东方》记者之所非难者,亦即此物,此不待郑重声明者也。惟广狭乃比较之词,最广与最狭,至于何度,是固不易言也。余固彻头彻尾颂扬功利主义者,原无广狭之见存。盖自最狭以至最广,其间所涵之事相虽殊,而所谓功利主义则一也。《东方》记者所排斥之功利主义,与余所颂扬者虽云广狭不同;即至最狭,亦不至与其相反之负面同一意义。但在与其负面相反以上,虽最狭之功利主义,与《东方》记者所排斥者同一内包外延,余亦颂扬之。盖以功利主义无论狭至何度,倘不能证明其显然为反对之罪害事实,无人能排斥之也。倘排斥之,自不能不立于与其相反之地位。《东方》记者乃不谓此推论为然,且设一例证云:“‘凡反对图利之人,即赞成谋害者;凡反对贪功之人,即赞成犯罪者。’此推论果合乎否乎?”余则以此不足为非反对功利主义,即赞成罪害主义之证明。盖以功利主义与图利贪功,本非一物;若以恶意言之(既以其人谋利贪功而反对之,必其为不应谋而谋,不应贪而贪之恶方面也),且与功利主义为相反之负面。审是,则图利与谋害,贪功与犯罪,同属恶的方面,而无正负之分,固不能谓反对其一者必赞成其一;若夫功利主义之与罪害主义,为相反之正负两面,反对其一者为赞成其一,不容两取或两舍也。《东方》记者,以此例证批评记者推论之不合,合前条所举之例证观之,得发见其有一公同之误点。其误点为何?即《东方》记者不明功利主义之真价值,及其在欧、美文明史上之成绩;误以贪鄙,不法,苟且,势利之物视之。其千差万错,皆导源于此。《东方》记者,倘亦自承之乎?
(5)自根本言之,学术无所谓高深;其未普及之时,习之者少,乃比较的觉其高深耳。且今日柏格森之哲学,可谓高深矣;乃其在大学公开之演讲,往各国游行之演讲,听众率逾千人;贩夫走卒,亦得而与焉。此非高深亦可普及之例乎?况《东方》记者以高深学术为教育文化中心之说,记者本不反对。特以其专重高深之学,而蔑视普及教育,遂不无怀疑耳。明言“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不特无益学术,反足以害之”,此非谓教育普及廉价出版物日众,为有害学术之事乎?谓为有害学术,非反对而何耶?不图《东方》记者复遁其词曰:“所谓廉价出版物之有害学术者,自指勃氏所言之书报及坊肆中海盗海淫之书而言。”
大海盗诲淫之书,与廉价出版非同一物,与教育普及更毫无关系。今反对诲盗诲淫之书,不知以何缘因而归罪于廉价出版?更不知以何缘因而归罪于教育普及?《东方》记者倘承认其因噎废食之推论为不谬,最好再归罪于苍颉之造字。《东方》记者强不承认,明说“教育普及,廉价出版物日众,有害学术”,为反对教育普及之言,已觉可怪;复设一相类之例以自证曰:“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言论荒谬,如某日报之鼓吹某事,杂志之主张某说”云云。则此例中所指为言论荒谬者,自然指某日报某杂志而言。若以此例所言为“反对民国,反对出版物,以定期出版物为荒谬”,果当乎否乎?
余以为《东方》记者此等例证,只益自陷于谬误而已,未见其能自辨也。此例之文倘改曰:“自民国成立以来,定期出版物日众,其中佳者固多,惟言论荒谬如某日报之鼓吹某事,某杂志之主张某说。”此不过泛论当时出版界之现象,或无语病之可言;因其所谓荒谬者,乃专指某日报某杂志而言,与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不生因果联带之关系也。今《东方》记者所设之例,其本意之反对民国反对定期出版物与否不必论;第据其例词,显然以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为之因,以某日报某杂志之言论荒谬为之果;二者打成一片,未尝分别其词,虽欲谓之非反对国民非反对定期出版物而不可得也。以此比证前例,亦以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为之因,以有害学术为之果,虽欲谓之非反对教育普及而不可得也。倘易其词曰:“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学术因以发展,惟若勃氏所言之书报及坊肆中海盗海淫之书,则不特无益学术,反足以害之。”使《东方》记者如此分别言之,不使海盗海淫有害学术之书,与教育普及廉价出版发生因果联带之关系,虽欲谓之反对教育普及而亦不可得也。
(6)学术之发展,固有分析与综合二种方向,互蟺递变,以赴进化之途。此二种方向,前者多属于科学方面,后者属于哲学方面,皆得谓之进步,不得以孰为进步孰为退步也。此综合的发展,乃综合众学以成一家之言;与学术思想之统一,决非一物。所谓学术思想之统一者,乃黜百家而独尊一说,如中国汉后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欧洲中世独扬宗教遏抑学术,是也。易词言之,即独尊一家言,视为文明之中心,视为文化之结晶体,视为大经地义,视为国粹,视为国是,有与之立异者,即目为异端邪说,即目为非圣无法,即目为破坏学术思想之统一,即目为混乱矛盾庞杂纠纷,即目为国是之丧失,即目为精神界之破产,即目为人心迷乱。此种学术思想之统一,其为恶异好同之专制,其为学术思想自由发展之障碍,乃现代稍有常识者之公言,非余一人独得之见解也。《东方》记者之所谓分化,当指异说争鸣之学风,而非谓分析的发展;所谓统整,当指学术思想之统一,而非谓综合的发展;使此观察为不误,则征诸历史,诉之常识,但见分析与综合,在学术发展上有相互促进之功;而不见分化与统整,在进化规范上有调剂相成之事。倘强日有之,而不能告人以例证,则亦无征不信而已。反之统整(即学术思想之统一)之为害于进化也,可于中土汉后独尊儒术,欧洲中世独扬宗教征之。乃《东方》记者反称有分化而无统整,不能谓之进步;且征引“中国晚周时代,及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之文明,分化虽盛而失其统整,遂现混乱矛盾之象”以为例证。夫晚周为吾国文明史上最盛时代,与欧洲近代文明之超越前世,当非余一人之私言。不图《东方》记者因其学术思想不统一也,竞以“混乱矛盾”四字抹杀之,且明言以晚周与汉、魏、唐、宋比较其文明,不能谓其彼善于此;诚石破天惊,出人意表矣。即以汉、魏、唐、宋而论,一切宗教思想文学美术,莫不带佛、道二家之彩色,否则纯粹儒家统一,更无特殊之文化可言。盖文化之为物,每以立异复杂分化而兴隆,以尚同单纯统整而衰退;征之中外历史,莫不同然,《东方》记者之所见,奈何正与历史之事实相反耶?
《东方》记者又云:“至于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决非如欧洲黑暗时代之禁遏学术,阻碍文化之谓,亦非附和雷同之谓。”按欧洲中世所以称为黑暗者无他,以其禁遏学术阻碍文化故。其所以禁遏学术阻碍文化者亦无他,乃以求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故。夫统一与黑暗,皆比较之词;黑暗之处,乃以统一之度为正比例;一云统一,即与黑暗为邻,欧洲中世特其最甚者耳。《东方》记者倘不以欧洲黑暗时代之禁遏学术、阻碍文化为然,亦当深思其故也。
《东方》记者以“孔子之集大成,孟子之拒邪说,皆致力于统整者”为高,复以“后世大儒亦大都绍述前闻,未闻独创异说”,为贵,此非附和雷同而何?此非以人间思想界为留声机器而何?《东方》记者意谓:吾人在西洋学说尚未输入之时,本有圣经贤传名教纲常之统一的国是,今以西洋学说之输入,乃陷于混乱矛盾,乃至国是丧失,乃至精神界破产;遂至希此“强有力主义,果能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暂定一时之局”。此非禁遏学术阻碍文化而何?
《东方》记者一面言:“吾人不宜仅以保守为能事”,“西洋学说之输入,夙为吾人所欢迎”,“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一面乃谓:“西洋在中古以前,宗教上之战争与虐杀,史不绝书;其纷杂而不能统一,自古已然。文艺复兴以后,思想益复自由;持独到之见以风靡一世者,如卢骚、达尔文等,代有其人;而集众说之长,立群伦之鹄者,则绝少概见”;(记者按西洋学者若康德孔特卢骚达尔文斯宾塞之流,莫不集众说以成一家言,为世宗仰;只以其族尊疑尚异,贵自由独到,不欲独定一尊,以阻碍学术思想之自由发展,故其新陈代起,日益美备。《东方》记者乃以其不独定一尊,谓为立群伦之鹄者绝少概见,其病在不细察文化之实质如何,妄以思想统一与否定优劣,不知适得其反也。)又谓:“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济,决不能希望于自外输入之西洋文明,而当希望于吾国固有之文明,此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盖产生西洋文明之西洋人,方自陷于混乱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于救济;吾人乃希望藉西洋文明以救济吾人,斯真问道于盲矣。西洋人之思想,为希腊思想与希伯来(犹太)思想之杂合而成:希腊思想,本不统一;斯笃克派与伊壁鸠鲁派,互相反对;其后为希伯来思想所压倒。文艺复兴以后,希伯来思想又被希腊思想破坏,而此等哲学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学思想所破坏;今日种种杂多之主义主张,皆为破坏以后之断片,不能得其贯串联合之法,乃各各持其断片,欲藉以贯彻全体,因而生出无数之障碍。故西洋人于物质上虽获成功,得致富强之效,而其精神上之烦闷殊甚。”(按《东方》记者所非难之西洋文明,皆在中古以前及文艺复兴以后,殆以其思想不统一之故乎?独思想统一之中古时代,则未及之。不知《东方》记者之所谓宗教上之战争与虐杀,正以正教统一,力排自由思想之异端,造成中古黑暗时代耳;此非中古以前文艺复兴以后之所有也。)似此一迎一拒,即油滑官僚应付请托者之言,亦未必有此巧妙也。若此等“战争与虐杀”之文明,“自陷于混乱矛盾”之文明,“破坏以后之断片”之文明,致“精神上烦闷”之文明,《东方》记者明知其不足为“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济”,乃偏欲尽力输入而欢迎之;是直引虎自杀耳,岂止“问道于盲”已耶?《东方》记者其狂易耶?不然,明知“此等主义主张之输入,直与猩红热梅毒等之输入无异”,何苦又主张尽力输入而欢迎之?不更使吾思想界混乱矛盾不能统一,使吾精神界破产,使吾国是丧失耶?是则愚所不能明也。
若云:“西洋之种种主义主张,骤闻之,似有与吾固有之文明绝相凿枘者;然会而通之,则其主义主张,往往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扩大而精详之者”耶?若假定此等“丙种自大派”(见《新青年》五卷第五号五一六页第十三行)之附会穿凿为不谬,则《东方》记者所诅咒西洋文明之恶名词,皆可加诸吾固有文明之上矣。既认定其为吾固有文明之一部,且扩大而精详之,又何独以其在西洋而诅咒之耶?若云:“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耶?将输入其同者而融合之乎?使其所谓同者为非同,则附会穿凿耳,使其所谓同者为真同,则尽力输入为骈枝,为多事。将输入其异者而融合之乎?则异者终不能合,适足以使吾人思想界增其混乱矛盾之度,非所以挽回国是之丧失,精神界之破产,而为吾人迷途中救济之道也。无已,惟有仍遵《东方》记者“不希望于自外输入西洋文明”之本怀,且用”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方法,使吾国数千年统整之文明不至摇动;则《东方》记者之主张,方为盛水不漏也。
《东方》记者又谓:“民视民听,民贵君轻,伊古以来之政治原理,本以民主主义为基础。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故以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为基础之固有文明,与现时之国体,融合而会通之,乃为统整文明之所有事。”呜呼!是何言耶?夫西洋之民主主义(Democracy)乃以人民为主体,林肯所谓“由民(bypeople)而非为民(forpcople)”者,是也。所谓民视民听,民贵君轻,所谓民为邦本,皆以君主之社稷——即君主祖遗之家产——为本位。此等仁民爱民为民之民本主义(民本主义,乃日本人用以影射民主主义者也。其或径用西文Democracy 而未敢公言民主者,回避其政府之干涉耳),皆自根本上取消国民之人格,而与以人民为主体,由民主义之民主政治,绝非一物。倘由《东方》记者之说,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则仍以古时之民本主义为现代之民主主义,是所谓蒙马以虎皮耳,换汤不换药耳。毋怪乎今日之中国,名为共和而实不至也。即以今日名共和而实不至之国体而论,亦与君道臣节名教纲常,绝无融合会通之余地。盖国体既改共和,无君矣,何谓君道?无臣矣,何谓臣节?无君臣矣,何谓君为臣纲?如何融合,如何会通,敢请《东方》记者进而教之,毋再以笼统含混之言以自遁也。若帝制派严复“大总统即君”之谬说,乃为袁氏谋叛之先声,今无欲自称帝之人,《东方》记者谅不至袭用严说,重为天下笑欤!
就历史上评论中国之文明,固属世界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儒家又属中国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所谓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不过儒家之主要部分而亦非其全体。此种过去之事实,无论何人,均难加以否定也。至若《东方》记者所谓:“《新青年》于共和政体之下,不许人言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又云:“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乃已往之事实,非《新青年》记者所得而取消。已往之事实既不能取消,则不能禁人之记忆之称述之。”斯可谓支吾之遁词也矣。吾人不满于古之文明者,仍以其不足支配今之社会耳,不能谓其在古代无相当之价值;更不能谓古代本无其事,并事实而否认之也。不但共和政体之下,即将来竟至无政府时代,亦不能取消过去历史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及其他种种黑暗之事实。若《东方》记者之所云,匪独前次质问中无此言,即全部《新青年》亦未尝有此谬说。前次质问中所谓:共和政体之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当作何解者,乃以《东方》记者力言非统整己国固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之文明,不足以救济精神界之破产,不足以救济国是之丧失,不足以救济国家之灭亡。然若实行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恢复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以图思想之统整,以救国家之灭亡;则无君臣之现行制度,不知将以何法处之?疑不能明,是以为问。非谓吾固有文明中无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而欲取消历史上已行之事实,禁人记忆之称述之也。《东方》记者所谓焚书坑儒;所谓前清专制官吏,动辄以大逆不道谋为不轨之罪名,压迫言论:此正君道臣节名教纲常时代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者之所为,而混乱矛盾之共和时代,或不至此。公等倘欲享言论自由之权利而恶压迫,慎毋反对混乱矛盾之西洋文明,慎毋梦想思想统整,而欲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自缚束也。
(7)《东方》记者所谓“原文明言强有力主义之不能压倒一切,反足酿乱”。今细检原文,未见有此。有之则所谓“特恐其辗转于极短缩之周期中,愈陷吾人于杌臬徬徨之境耳”于表示欢迎之下,紧接此词,盖惟恐其寿命不长,未能压倒一切为憾;固非根本反对强力主义,谓为足以酿乱也。其他极力赞扬之词则曰:强有力主义者,..即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之谓。当是非淆乱之时,快刀斩乱麻,亦不失为痛快之举。..古之人有行之者,秦始皇是也。百家竞起,异说争鸣;战国时代之情状,殆与今无异;焚书坑儒之暴举,虽非今日所能重演;而如此极端之强有力主义,实令后世之人,有望尘勿及之叹。今日之欧洲,又与我之战国相似,乃有德意志主义出现。..无所谓正,无所谓义,惟以强力贯彻者,斯为正义。..秦始皇主义,德意志主义,与我国现时政治界中一部分之强有力(当指段内阁而言)主义,实先后同揆。..秦始皇主义,在我国已经实验;虽获成功,不旋踵而殁;..然中国统一之局,汉室四百年之治,亦未始非始皇开之。德意志主义,正在试验时代,成败尚不能预料。吾人就历史上推测强力主义之效果,则当文治疲敝是非淆乱之时,强力主义出,而纠纷自解。..故我国之强有力主义,果能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暂定一时之局,则吾人亦未始不欢迎之。
《东方》记者眼中之战国时代及欧洲现代之文明,皆百家竞起,异说争鸣,是非淆乱之文明也,颇希望强有力者,出其快刀断麻之手段,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以定于一。此言也,《东方》记者固笔之于书,谅非《新青年》记者推想之误;其是非可否,请读者加以论断,余则不欲多言矣。若余之所感者,乃《东方》记者所崇拜,所梦想,所称为“痛快之举”“望尘勿及”“纠纷自解”“吾人未始不欢迎之”之三种强力主义——其一秦始皇主义,固可以开汉室四百年统一之江山,颂其功德,其他二种强力主义,均已成败昭然,效果共睹;——坐令是非淆乱之今日,无有能快刀断麻,压倒一切,以定时局,以解纠纷者;吾知《东方》记者对于德帝威廉及段内阁,当挥无限同情之热泪也欤。
《工艺》杂志序文中所云:“虽周、孔复生亦将无所措手”,固属述其当年之感想;而后文对于自给自足之工艺,则仍谓亟宜提倡,未见取消前说:谓为反面文字,亦未得当。
(8)所谓梦呓者,乃指《中西文明之评判》之著者日人而言。盖自欧战以来,科学,社会,政治,无一不有突飞之进步;乃谓为欧洲文明之权威,大生疑念。此非梦呓而何?正以此事乃稍有常识者之所周知,而况《东方》记者之博学方闻,宁不识此,故未详加事理上之诘责耳。何谓反唇相讥耶?
(9)辜氏《春秋大义》主旨在尊王,并以非难欧洲人之伦理观念也。台里乌司氏亦谓欧洲文化,不合于伦理之用,而称许辜氏所主张之二千五百年以来之伦理为正当,是非崇拜君权而何耶?《东方》记者译录其说而称许之,故敢以辜氏伦理上之主张为正当与否为问。此何谓罗织?(10)辜氏谓中国人不洁之癖,为中国人重精神而不注意于物质之一佐征。夫注意物质则洁,注意精神则不洁;独重精神者可与不洁为缘,重物质者则否。是以中国人以重精神故,致有不洁之癣,致有种种臭恶之生活;岂非精神之为物,使我中国人不洁至此哉?余是以有精神为何等不洁之物之叹也。此外,若前次质问中之(5)(6)(7)(13)(14)(15)等条及(9)条中之第四项与第七项之前半段,并乞明白赐教;倘仍以“不暇一一作答”六字了之,不如一字不答也。
此中最要之点,务求赐答者,即:
(一)自西洋混乱矛盾文明输入,破坏吾国固有文明中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遂至国是丧失精神界破产,国家将致灭亡。
(二)今日吾人迷途中之救济,非保守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之固有文明不可。
(三)欲保守此固有文明,非废无君臣之共和制不可。倘庞君臣大伦,便不能保守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便不能救济国是丧失,精神界破产,国家灭亡。此推论倘有误乎否耶?
一九一九,二,一五。
附录、答《新青年》杂志记者之质问《东方》十五卷十二号
伧父
《新青年》杂志近刊《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条列问题,要求解答;且谓勿以笼统不合逻辑之议论见教。记者于逻辑之学未尝研究,兹勉作解答,于逻辑或未有合焉:
(1)《新青年》记者问“《东方》征引德人台里乌司氏评论中国人辜鸿铭氏之著作(系从日本杂志《东亚之光》译录原著中误辜氏为胡氏),《东方》记者是否与辜为同志?”夫征引辜氏著作为一事,与辜同志为又一事,二者之内包外延自不相同,《新青年》记者可以逻辑之理审察之。
(2)《新青年》记者谓“孔子之伦理如何,德国之政体如何,辜鸿铭、康有为、张勋固已明白言之,《东方》记者亦赞同否?”按此问题将孔子之伦理与德国之政体,与辜鸿铭、康有力、张勋三人所言之孔子伦理,与其所言之德国政体,互相连缀,混八项为一项而问记者之是否赞同,一若此八项中,苟赞同其一项者,则其余各项亦均在赞同之列。其设问之意,无非欲将孔子伦理与德国政体并为一谈,又将辜鸿铭所言之孔子伦理与其所言之德国政体并为一谈,且将辜鸿铭之所言与张勋之所言并为一谈,因而使孔子伦理与张勋所言作一联带关系,以为逻辑上“凡尊崇孔子伦理者即赞同张勋所言者也”之前提。但记者对于《新青年》记者所设问题,以为过于笼统,不能完全作答。其可答者,则记者固尊崇孔子伦理,且对于辜氏所言,凡业经征引而称许之者,皆表赞同之意者也。
(3)《东方》杂志《功利主义与学术》之文中略谓“欧美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之说非功利主义所能赅括,吾国人之为此则属于功利主义”。《新青年》记者乃谓记者“是否反对民权自由?是否反对立宪共和?”夫批评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非反对民权自由;批评功利主义之立宪共和,非反对立宪共和;犹之批评应试做官之读书非反对读书,批评金钱运动之选举非反对选举。《新青年》记者亦可以逻辑之理审察之。
(4)任何名词皆随其所定之界说而异其意义。《新青年》记者将功利主义为广义解释,包括善行于功利主义之中,则《新青年》记者所崇拜之功利主义与《东方》所排斥之功利主义内包外延自不相同,不能笼统混合。至《新青年》记者谓“功之反为罪,利之反为害,《东方》记者倘反对功利主义,岂赞成罪害主义者”?以此种逻辑方法推论事理,则可云“凡反对图利之人即赞成谋害者,凡反对贪功之人即赞成犯罪者”。此推论果好乎否乎?
(5)《功利主义与学术》文中谓“文化重心在高深之学,普及教育不过演绎此高深之学之一部分,为中下等人说法;如无高深之学,则普及教育将以何物为重心”?并无反对教育普及之言,《新青年》记者乃责以反对教育普及,不知用何种逻辑以断定之?又文中谓“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不特无益学术反足以害之”,下引美人勃拉斯所言之书报及吾国坊肆诲盗诲淫之书以实之,则所谓廉价出版物之有害学术者,自指勃氏所言之书报及坊肆中诲盗诲淫之书而言。《新青年》记者断章取义责《东方》以“反对普及教育,反对通俗书籍文字,以廉价出版物为有害学术”,试另设较为简明之例,一曰“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言论荒谬,如某日报之鼓吹某事,某杂志之主张某说”云云,则此例中所指为言论荒谬者,自然指某日报某杂志而言。若以此例所言为“反对民国反对出版物以定期出版物为荒谬”,果当乎否乎?
(6)《新青年》记者对于《东方》杂志《迷乱之现代人心》文中为种种之质问,谓“中国学术文化以儒家统一以后之汉、魏、唐、宋为盛乎?抑以儒家统一以前之晚周为盛乎?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之文明,比之中土,比之欧洲中世,优劣如何?”《东方》原文曾言“进化之规范,由分化与统整互相调剂而成”,有分化而无统整,自不能谓之进步。中国晚周时代及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之文明,分化虽盛,而失其统整,遂现混乱矛盾之象。以晚周与汉、魏、唐、宋,以欧洲与中上,比较其文明,以记者之见解言之,殊不能谓其彼善于此。但此种问题,各人各具见解,不易论定。《新青年》记者苟有所见,尽可自抒伟论,无烦下问。至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云云,决非如欧洲黑暗时代之禁遏学术,阻碍文化之谓,亦非附和雷同之谓,亦非儒术即学术之谓,亦非不翻译欧洲书不输入欧洲文化之谓。凡此皆《新青年》记者自己推想之误。《东方》原文明言“吾人不宜仅以保守为能事”;又言“西洋学说之输入夙为吾人所欢迎”,又言“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又言“西洋之种种主义主张骤闻之似有与吾固有文明绝相凿枘者,然会而通之,则其主义主张往往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扩大而精详之者”。此等论旨,原文中再三申说,《新青年》记者如将原文全阅一过,想亦不至有“人间思想界与留声机器有何区别”及“商务印书馆何以译欧洲书”之疑问。至原文所谓“君道臣节及名教纲常诸大端”,记者确认为我国固有文明之基础。《新青年》记者谓共和政体之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作何解,谓之叛逆,谓之谋叛共和民国,谓之谋叛国宪之罪犯。记者以为共和政体决非与固有文明不相容者。民视民听,民贵君轻,伊古以来之政治原理,本以民主主义为基础。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故以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为基础之固有文明与现时之国体融合而会通之,乃为统整文明之所有事。若谓共和政体之下不许人言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则非用焚书坑儒之法,将吾国固有之历史文学政治诸书及曾读其书之人一律焚坑之不可。盖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乃已往之事,实非《新青年》记者所得而取消。已往之事实既不能取消,则不能禁人之记忆之称述之。苟不用焚坑之法,虽加以谋叛之罪名,亦不能使之箝口而结舌。前清专制官吏动辄以大逆不道谋为不轨之罪名迫压言论,初未有效,《新青年》记者可以不必步其后尘矣。
(7)《新青年》记者谓“《方东》记者之意颇以中国此时无强有力者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为憾”,又谓“《东方》记者既以为非己国固有文明不足以救济中国,何以《工艺》杂志序文中复有虽周、孔复生,无所措手之言?”按《东方》原文明言强有力主义之不能压倒一切,反足酿乱;又《工艺》杂志序中所云周、孔复生无所措手,乃反面文字,非正面文字。《新青年》记者如将原文及《工艺》杂志序文全阅一过,当不至作此疑问。
(8)《中西文明之评判》,系译日本杂志,文中有“此次战争欧洲文明之权威大生疑念”云云。《新青年》记者乃以“此言非梦呓乎”为问。夫《新青年》记者对于上列云云,加以事理上或文义上诸责,固无不可,若仅以是否梦吃为嘲骂之方法,是村妪反唇相讥之口吻,非言论家之态度也。
(9)德人台里乌司氏谓“欧洲文化不合于伦理之用”,而称许辜鸿铭之主张为正当。《新青年》记者谓“台里乌司氏料必为崇拜君权之怪物”,又谓“《东方》记者处共和政体之下不宜译录辜言而称许之”。按《东方》译录辜言,并无抵触国体之语。《新青年》记者以辜氏所著《春秋大义》中有尊王之语,乃并其与现时国体不相抵触之语亦谓不宜译录,又以台里乌司氏称许辜氏所主张之伦理乃断定台里乌司氏为崇拜君权之人,遂台里乌司氏所述辜氏之言亦谓不宜译录:如此罗织,虽专制官僚,亦无此严酷矣。
(10)辜氏著作中曾谓“中国人不洁之癖,为中国人重精神而不注意于物质之一佐证”。《新青年》记者乃问“精神为何等不洁之物”。夫辜氏之言,就文义推之,固谓中国人之不洁由于不注意物质也。其不注意物质,由于注重精神也。义甚明了。若以此二段为前提而下断案,仅能谓中国人之不洁由于注重精神,决不能下“精神为不洁之物”之断案。《新青年》记者明于逻辑,胡为有如是之疑问?此外问题尚多,记者不暇一一作答,惟《新青年》记者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