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阿斯特瓦尔特

陈独秀:阿斯特瓦尔特

(一)略历

精力说之倡导者阿斯特瓦尔特氏,颜其居曰“精力别墅”(Landhaus Energie)。彼诚精力绝人,名称其实;非若东洋流之名士,戏以雅号佳名自饰也。氏任莱卜兹(Leipzig)大学教授,并同校化学实验室之主任。教学之暇,手著之书,除化学多种外,尚有二十余种。其页数计一万五千八百余。又论文百数十首,页数千六百余。讲演数种,三百余页。介绍学说,三千九百。著作批评,九百有余。此外复担任刊行《物理化学评论》(自一八八七年始),及《科学丛书》(自一八八九年始)。宾客往访,率珍重遇之。有问学者,尤不惜殷勤详答。其精力之强,诚堪惊叹!

氏以一八五三年,生于里加(Riga 俄之西北港市)。年二十二,卒业于大学。年二十七,与某女结婚。次年,任里加某工业学校教授。一八八七年,去俄罗斯往德意志,任撒格逊尼(Saxony)王国都中莱卜兹大学教授。时年三十有四。在职十九年,等身著作,大部分成于此时。一九○六年,辞教授之职,移居乡间“精力别墅”,精研哲学,今犹健在,老而益勤。或有以何故弃有用之化学而从事哲学等不生产之学问为质者。阿斯特瓦尔特答曰:

“公等视哲学为不生产之学问耶?是谬见也。所谓文明者,专门研究之时代,与夫全体综合之时代,互更递进,前世纪乃专门研究时代也,今世纪乃全体综合时代也。余自始即好哲学,然未尝治之者,时代为之也。今其时矣。此余之所以舍莱卜兹而来精力别墅也。”

氏长于语学之天才,兼精俄、德、英、法各国语,及世界语。尝谓各国异语,颇为学术及交通之障碍,遂锐意于世界语之改良及传播。一九○九年,以化学所得诺倍尔赏金,悉数充作传播世界语之用。然彼对于语学问题,则以为青年学习语学过甚,有伤独创及论理之能力。尝谓尼采之偏见畸行踰越常轨者,乃学习古典语过多之故。奥、匈国民之天才罕见者,以其大部分之精力与时间,均消磨于语学之需要耳。

氏之日常生活,喜时时转换其业务。治学倦时,改作绘画。风琴(Piano),胡弓(Violin),为其长技。青年时代,兼擅诗曲。盖事后消息,先时所营,仍留脑际,必改向性质绝不相同之事物,则血液乃移行作用绝不相同之他部脑髓,前用之部,始获真正之宁息。其毕生事业,亦一事成功,即改营他事,以资休养。此即应用其精力之第二法则也(说见后)。

(二)幸福公式

去今十年前,阿斯特瓦尔特氏,以裁决仍留莱卜兹而任大学教授,抑或退居精力别墅而从事哲理家之生活也,遂证明下方之幸福公式,以自自其经验:

G=E2——W2

此公式中之G 为幸福(Glück),E 为精力(Energie),W 为逆境(Widerwillig)。盖以人生幸福之大小,视其奋发之精力以为衡。欲享受幸福之一日,不可不一日尽力以劳动,欲享受一生之幸福,不可不尽力劳动以终其生。劳动者,获得幸福之唯一法门也。故无论何人何时,应竭精力之限度,以送其努力奋斗之主涯。就此公式,更进一步而成下之方程式:

G=E2—w2=(E+W)(E-W)

幸福之G,由精力E 之加增,其量弥大。而缘此所生逆境之W,其量亦加大。例如亚历山大,拿破仑,罗斯福,其人皆精力雄足,而与之反对之势力,亦甚强大。但彼等幸福之全量,究非吾等意想所及。是曰“英雄的幸福”(Heldenglück)。惟是人间之精力,不尽如罗斯福等,而欲效其奋斗主义之生活,则烦冤痛苦,必非一端。于是所生之幸福,全与罗等殊科。守避世禁欲主义之生活,若希腊哲人狄阿贵内斯(Diogenes)然,印度之“涅槃说”,希腊之“斯托亚学派”(Stoic 雅典哲人齐隆Zenon 淡泊主义之学派),皆此类也。夫节精力,避痛苦,乃云山隐者之生活,非有为青年之所宜。是曰“田舍的幸福”(Hüttenglück)。英雄的幸福与田舍的幸福,虽各有其满足之点,而谓为同等之幸福,则不可也;恰如大小二杯,各注以酒,其满足也同,其容量则不同。

(三)精力法则

精力论,占阿斯特瓦尔特之学说之重要部分。其师赫克尔以物质(Substanz 或译本质)为其哲学之中枢。阿氏则以精力(Energie 或译势力)为其哲学之主脑。精力之法则有二。其一即一八四二年,马耶(Mayer)所发明之精力常存说是也。其说以为无限空间中,生起一切增象之精力,其状态虽有所变更,其总量则常存而无所增减。例如吾人之购求煤炭也,非求其所燃之炭素,乃求其中能燃之精力。煤之燃也,其炭素与酸素化合而为炭酸加斯,散而为烟,他无所有。吾人所用者,乃燃烧之际,炭素与酸素化合所生之热而已。以此热力故,至今锅内之水,化而为蒸气。水蒸气之膨胀力,异常强大。于是发热槽力,一变而为膨胀精力。以此膨胀力故,至今蒸气机关行动。于是膨胀精力,又变而为运动精力。用此力以转动发电机,则运动精力又变而为电气精力。传电燃灯,则电气精力又变为发光精力;以电行车,则电气精力再转而为运动精力。自发热至此,精力之状态,已经过种种变化;而其为力之量,精密计算之,曾不稍有增减。此即常存之说,精力之第一法则也。

然则宇宙间之精力,既常存而无所增减,而以何原因,忽有此良否盛衰万有不齐之现象耶?欲解答此疑问,则不得不求诸精力之第二法则,即阿斯特瓦尔特之精力低行说是也。其说乃谓精力之为物,平行如水,无物激之,时有由高就下之势;低行抵于水平,遂静止而失其作用矣。故引水灌远,必取源于高处。欲转动水车而以水平之水,其必不得水力之效用,复何待言?水之精力,一度效用,则如量低下,复抵水平,此自然之势也。其他精力之作用,悉无异于是。一切精力,莫不由高就低,以保其水平性。精力而不在水平以上,决未有能利用之理由。宇宙者,精力大流之总和也。人间文野之差,乃以酌此大流之浅深为标准耳。

例如初民始知用棒,是为文明开发之第一步。因用棒以延长身体之精力,在徒手者之精力水平以上也。次知投石,则文明开发,又进一步。因石能致远,视用棒者之身体精力更增高度也。又其次则发明弓矢舟车,文明更进一步。因其人身体精力之扩充,又在投石者之精力水平以上也。迨近世蒸气,机械,电报,电话,飞机,潜艇之发明,而文明大进。人间精力之伸张,在古人之精力水平以上。此皆利用宇宙间自然常存之精力,而不任其废置低行故也。

今日之世界,非文明的行动,尚有多事。如国际战争及社会中各阶级之冲突,此皆作为无益。精力低行之量,尚属广大。故购求利用精力之法,关系于世界文明,至为紧要矣。此第二法则,影响于哲学社会学者至钜,且视第一法则之精力常存说为优胜。盖前世纪为纯粹科学时代,盛行宇宙机械之说,乃以第一法则为哲学之根基。生物学者赫克尔教授,集其大成。二十世纪将为哲理的科学时代,化学者阿斯特瓦尔特氏,导其先河。置重第二法则,说明生命及社会之现象,且以为未来之预言。法兰西之数学者柏格森氏与之同声相应,非难前世纪之宇宙人生机械说,肯定人间意志之自由,以“创造进化论”为天下倡,此欧洲最近之思潮也。

机械说谓世界之要素二:曰物质,曰运动。万物皆成于原子。原子不可分,而有永久存在性。各原子于一定之时间,以一定之速度,向一定之方向而进行。以此推论,假令各原子遽然中止,且以同前之速度,逆行其进路,则万象悉返前境,将见死者肉其白骨;鬼雄起立战场;败落之果,飞上枝头;已燃之灰,复返为木;世界历史,均次第旧幕重开。此理论将不为机械论者所非难,而亦物理学所容许。然为自然界人事界之所必无。彼怀古笃旧者,正不必耽此迷梦也。是以第一法则,虽为一种不可破之定理,必待第二法则以补其缺憾。生物界之吾人,允当努力以趋无穷向上之途,时时创造,时时进化,突飞猛进,以遏精力之低行,不可误解机械说及因果律,以自画也。

(四)效率论

所谓理想的机械者,科学家之恒言也。今世之机械,颇近于理想,而犹未至。由来机械之目的,乃以一种之动作,变生他种之动作是也。理想的机械,最重此义。倘所呈效果,无加于吾人自立之所为,则无机械之必要矣。例如植物为自体生存计,直接受日光之精力与作用。人类及其他动物,未能直接应用太阳之精力,不得不假植物间接以取其由太阳精力所成之食物。因是植物者,不啻为变更日光发射之精力,而为食物化学的精力之机械矣。此二种精力之量,吾人得而测量之。盛夏之际,一亚克(Acker.德国面积名,合英国四八四○方码)之地,所受日光几何,测其热度而知之;所生之植物,其包含之精力分量几何,燃烧之而测其热度亦知之。就二者精密比较,其结果殊可惊异。盖植物体中所贮之精力,较所受日光之精力,每不及百分之一。虽其生活作用,不无消费,而大部分有用之精力,付之废弃,可断言也。

然则植物者,可谓为极不完全之机械矣。惟其可取之点,乃在植物独力生成,不假人助而收获耳。加以人工,固生产增额,适度耕作之地,较诸天然荒原与夫原始时代之森林,所获自增数倍。然人工备至之地,即极盛之花园,所含藏之精力,较其受诸日光之分量,亦相差甚远。所受精力与所生精力之比例,以术语言之,是曰“效率”。植物之效率最低,以其不能利用所受之精力也。效率最高者,莫如近世之发电机。其所主之电气精力,较所受之机械精力,仅少百分之五。效率之说,本取日常语言,应用于科学,毋宁谓为“善之权衡”(Güte-verh.ltnis),尤觉适当。例如评判豆或麦之善恶,可比量一亚克之产额多寡而知之;又若发电机,其不能利用精力至百分之九五者,则谓之恶发电机矣。道德上善恶之定论,亦同此理。盖世事万端,无一不与精力之变化相关联。道德之事,非在例外。惟是依第一法则,精力决无消亡之理。而机械不良,未能变原料精力为等量之有闲精力,其效率遂至不齐,亦系显然之事实。斯二说似有不可调和之疑问。

然第二法则,已足解答此疑问。欲求效率之高,惟在善于利用精力,不令低行已耳,非第一法则之有何谬误也。且发电机所呈之效率,虽只百之九五,而其他五分,决非消灭,乃一部分因磨擦而变热,一部分因电线之抵抗化而为电流,即如植物所利用之太阳精力,虽只百分之一,其余九十九分之热,仍存宇宙间,未尝丝毫消灭,只以机械之良否不齐,遏制精力低行之程度有强弱,斯所呈之效率有高低,非精力之本身有所生灭增减也。有如货币,由甲地汇至乙地,其损失之部分,乃为汇费而非货币之自身。汇兑机关之美恶,非以汇费损失之多寡决之乎?此亦效率高低,可判断道德上善恶之一证也。

夫机械之不完全,为精力效率低下之重大原因,吾人可目为定则矣。而尚有一种谬见,不得不辨明者,即人工机械之不完全,较天然机械尤甚之说是也。今世人为机械之巧夺天工者,不一而足。新器发明,犹日进未已。其所不能者,乃吾人头脑冥顽及熟练不足之罪耳。电气应用于人生,不过百余年以来之事。人间生活,已因此生重大之变更。由现在以测将来,其使吾人精力效率之增高,宁有限度?

科学之兴,产生二果:其一精力之为物,大效用于人间之生活;又其一则原料精力变为有用精力之时,其效率必至增加。在昔以亚里斯多德之明哲,亦以为奴隶制度,终无废弃之理。盖希腊、罗马之经济基础,皆建筑于奴隶制度之上。诸大思想家之得以委身学问也,皆奴隶制度之赐。否则一切劳力之事,必躬自为之。但利用牛马风水,以供劳役,无假力于奴隶之必要,距今千余年前,既已发见,此岂亚里斯多德所及料?

由斯以谭,科学智识之增长人间精力效率之高度,其事至明。人间若不幸无此智识,任至何时,亦固守愚昧劣等之生活状态以终。吾人在此种生活状态期间,尚有何等伦理道德之可言乎?古之人胼手胝足,挥汗如雨;今之人劳力极微,惟聚精凝神,安坐以操配电盘与推进机而已。使人间之劳动,不同于牛马,科学之功用,自伦理上观之,亦自伟大。

更试就宗教言之,世非仰望基督为持人类和平之使命而来耶?然历史上所生结果,不幸全与之相反。近代之人,对于和平论之伦理的价值,有所怀疑,视古人加甚。今日颇有从事世界之和平运动者(按诺倍尔赏金,亦奖励此种事业。印度达噶尔之获赏,即以其有功于世界之和平运劝,非以其文学也),与其谓为影响于基督之和平教训,宁谓为戒于战争及战争准备浪费巨量精力之故。若工艺,若伦理道德,阿斯特瓦尔特氏,皆以“精力的命令”,为贯彻吾人生涯全体之统治权。惟是精力之变更及其效率之增加也,将何道之由耶?曰,是在积极以求机械之改良,消极则以“勿为浪费精力之事”为格言。犹之经济学家,恒以“不生产之消费”为大戒也。经济学贵在以较少之时间与精力,获较多之生产物。阿斯特瓦尔特所著书中,亦恒有曰:“汝之劳动,务以极少量原料精力之损失,以成高尚有用之精力。”(按自蒸气机关发明以来,人间时间之节省及精力效率之增加,已属不可思议,而近日欧美人节省时间与精力之法,日异月新,无微不至。例如作书之字母,依声连书,已称便利矣,而尚嫌于每字结束之后,另于t 上加横,i 上加点,废时耗力,且欲去之,以视吾东洋使用象形文字之民族,其文明进化,一时如何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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