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中國問題的真解決——向美國人民的呼籲

孫中山:中國問題的真解決——向美國人民的呼籲

(一九○四年八月三十一日)

全世界的注意力,現在都集中在遠東,這不僅是由於俄國與日本間正在進行著的戰爭,而且也由於這樣的事實,即:中國終究要成為那些爭奪亞洲霸權的國家之間的主要鬥爭場所。歐洲人在非洲的屬地–迄今為止,這一直是歐洲列強之間鬥爭的焦點–現在大體上已經劃定了,因而必須尋找一塊新的地方,以供增大領土和擴展殖民地;長期以來被認為是「東亞病夫」的中國,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這樣一塊用以滿足歐洲野心的地方。美國在國際政治中雖然有其傳統的孤立政策,但它在這方面絕不會漠不關心,雖則在方式上與其他各國多少有些不同。首先,菲律賓群島轉到美國的控制之下,就使美國成了中國最近的鄰邦之一,因之它不可能對中國的情況閉目不理;其次,中國是美國貨物的一個巨大市場,如果美國要把它的商業與工業活動擴展到世界其他各地,中國就是它必須注目的第一個國家。由此看來,所謂「遠東問題」,對這個國家是具有特殊的重要性的。

這個問題是重要的,同時又不易解決,因為其中牽涉到許多互相衝突的利害關係。已經有很多人認為,此次俄日戰爭的最後結局,可能使這個問題得到解決。但是,從中國的立場看來,這次戰爭所引起的糾紛,要多於其所解決的糾紛;假如這次戰爭果真能解決任何問題的活,充其量它只能決定俄日兩國之間的霸權問題。至於英、法、德、美等國的利益怎麼樣呢?對這些問題,這次戰爭是絕對無法解決的。

為了使整個問題得到滿意的解決,我們必須找出所有這些糾紛的根源。即使對亞洲事務瞭解得最為膚淺的人,也會深信:這個根源乃在於滿清政府的衰弱與腐敗,它正是由於自身的衰弱,而有擾亂世界現存政治均衡局面之勢。這種說法好像是說笑話,但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們只須指出這一次俄日戰爭,就可以作為一個例證。如果不是由於滿清政府完全無力保持其在滿洲的勢力與主權,那麼這次戰爭是可以避免的。然而這次戰爭只不過是在中國問題上利害有關各國間勢將發生的一系列衝突的開端而已。

我們說滿清政府,而不說中國政府,這是有意識地這樣說的。中國人現在並沒有自己的政府,如果以「中國政府」一名來指中國現在的政府,那麼這種稱法是錯誤的。這也許會使那些對中國事務不熟悉的人感到驚異,但這乃是一個事實–是一個歷史事實。為了使你們相信這一點,讓我們向你們簡單地敘述一下滿清王朝建立的經過吧。

滿洲人在與中國人發生接觸以前,本是在黑龍江地區曠野中飄泊無定的遊牧部落。他們時常沿著邊界侵犯並搶劫和平的中國居民。明朝末葉,中國發生大內戰,滿洲人利用那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用蠻族入侵羅馬帝國的同一種方式,突然襲來,佔領了北京。這是一六四四年的事。中國人不甘心受外族的奴役,便向侵略者進行了最頑強的反抗。滿洲人為要強迫中國人屈服,便殘酷地屠殺了數百萬人民,其中有戰鬥人員與非戰鬥人員、青年與老人、婦女與兒童,焚燒了他們的住所,劫掠了他們的家室,並迫使他們採用滿洲人的服飾。據估計,有數萬人因不服從留髮辮的命令而被殺戮。幾經大規模流血與慘遭虐殺之後,中國人才終於屈服在滿清的統治之下。

滿洲人所採取的次一個措施,就是把所有涉及他們的對華關係與侵華事實的書籍文獻加以焚燒銷毀,藉以盡其可能地使被征服了的人民愚昧無知。他們又禁止人民結社集會以討論公共事務。其目的乃是要撲滅中國人的愛國精神,從而使中國人於經過一定時間之後,不再知道自己是處在異族的統治之下。現在,滿洲人為數不過五百萬,而中國人口則不下四萬萬,因此,他們經常害怕中國人有一天會奮起並恢復其祖國;為了防範這一點,已經採取了而且還正在採取著許多戒備手段。這一直是滿洲人對中國人的政策。

西方人中有一種普遍的誤會,誤以為中國人本性上是閉關自守的民族,不願意與外界的人有所往來,只是在武力壓迫之下,才在沿海開放了幾個對外貿易的口岸。這種誤會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對中國歷史缺乏瞭解。歷史可以提供充分的證據,證明從遠古直到清朝的建立,中國人一直與鄰國保有密切的關係,對於外國商人與教士,從沒有絲毫惡意歧視,西安府的景教碑提供我們一個絕妙的記錄,說明早在公元第七世紀外國傳教士在當地人民間所進行的傳播福音的工作;再者,佛教乃是漢朝皇帝傳入中國的,人民以很大的熱情歡迎這個新宗教,此後它便日漸繁盛,現在已成為中國三大主要宗教中的一種。不僅教士、而且商人也被許可在帝國內部自由地縱橫遊歷。甚至晚至明朝時,中國人中還沒有絲毫排外精神的跡象,當時的大學士徐光啟,其本人皈依了天主教,而他的密友、即在北京傳教的耶穌會教士利瑪竇,曾深得人民的尊敬。

隨著滿清王朝的建立,政策便逐漸改變:全國禁止對外貿易;驅除傳教士;屠殺本國教民;不許中國人向國外移民,違者即予處死。這是什麼緣故呢?這只是因為滿洲人立意由其管轄範圍內將外國人排斥出去,並唆使中國人憎恨外國人,以免中國人因與外國人接觸而受其啟迪並喚醒自己的民族意識。滿洲人所扶育起來的排外精神,終於在一九○○年的義和團騷動中達到最高峰。現在大家都知道了,義和團運動的首領不是別人,而正是皇室中的分子。由此就可以看出,中國的閉關自守政策,乃是滿洲人自私自利的結果,並不能代表大多數中國人民的意志。在中國遊歷的外國人常可以看到這樣的事實,即:凡受官方影響愈小的人民,比之那些受影響較大的人民,總是對外國人愈為友善。

自義和團戰爭以來,許多人為滿清政府偶而發佈的改革詔旨所迷誘,便相信那個政府已開始看到時代的徵兆,其本身已開始改革以便使國家進步;他們不知道,那些詔旨只不過是專門用以緩和民眾騷動情緒的具文而已。由滿洲人來將國家加以改革,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改革意味著給他們以損害。實行改革,那他們就會被中國人民所吞沒,就會喪失他們現在所享受的各種特權。若把官僚們的愚昧與腐化予以揭露出來,就會看到政府更為黑暗的一面。這些僵化了的、腐朽了的、毫無用處的官僚們,只知道怎樣向滿洲人謅媚行賄,藉以保全其地位去進行敲搾搜刮。下面就是一個非常顯著的例證:中國駐華盛頓公使最近發佈了一個佈告,禁止住在這個國家之內的中國人與反滿會黨有任何往來,違者即將其在中國本土的家人及遠族加以逮捕並處以格殺之重刑。像中國公使梁誠先生這樣一個有教養的人所做的這樣一種野蠻行為,除了可能認定他是想討好政府以便保全其公使地位外,不能夠有其他解釋。想由這樣的政府和其官吏厲行改革,會有什麼希望呢?

在滿清二百六十年的統治之下,我們遭受到無數的虐待,舉其主要者如下:

(一)滿洲人的行政措施,都是為了他們的私利,並不是為了被統治者的利益。

(二)他們阻礙我們在智力方面和物質方面的發展。

(三)他們把我們作為被征服了的種族來對待,不給我們平等的權利與特權。

(四)他們侵犯我們不可讓與的生存權、自由權和財產權。

(五)他們自己從事於、或者縱容官場中的貪污與行賄。

(六)他們壓制言論自由。

(七)他們禁止結社自由。

(八)他們不經我們的同意而向我們徵收沉重的苛捐雜稅。

(九)在審訊被指控為犯罪之人時,他們使用最野蠻的酷刑拷打,逼取口供。

(十)他們不依照適當的法律程序而剝奪我們的各種權利。

(十一)他們不能依責保護其管轄範圍內所有居民的生命與財產。

雖然有這樣多的痛苦,但我們曾用了一切方法以求與他們和好相安,結果卻是徒勞無效。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中國人民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為了普遍地奠定遠東與世界和平,業已下定決心,採取適當的手段以求達到那些目標,「可用和平手段即用和平手段,必須用強力時即以強力臨之」。

全國革命的時機,現已成熟。我們可以看到,一九○○年有惠州起義,一九○二年在廣州曾圖謀舉義,而廣西的運動現在猶以日益增大的威力與勇氣在進行著。中國的報紙與近來出版的書刊中也都充滿著民主思想。再者,還有致公堂(中國的反滿會黨)的存在,這個國家內一般都稱之為中國共濟會,其宗旨乃是「反清(滿洲)復明(中國)」。這個政治團體已存在了二百多年,有數千萬會員散佈在整個華南;僑居這個國家之內的中國人中,約有百分之八十都屬於這個會黨。所有抱著革命思想的中國人,約略可分為三類:第一類人數最多,包括那些因官吏的勒索敲搾而無力謀生的人;第二類為憤於種族偏見而反對滿清的人;第三類則為具有崇高思想與高超見識的人。這三種人殊途同歸,終將以日益增大的威力與速度,達到預期的結果。由此顯然可以看到,滿清政府的垮臺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已。

有人時常提出這樣一種在表面上似乎有道理的論調,他們說:中國擁有眾多的人口與豐厚的資源,如果它覺醒起來並採用西方方式與思想,就會是對全世界的一個威脅;如果外國幫助中國人民提高和開明起來,則這些國家將由此而自食惡果;對其他各國來說,他們所應遵循的最明智的政策,就是盡其可能地壓抑阻礙中國人。一言以蔽之,這種論調的實質就是所謂「黃禍」論。這種論調似乎很動聽,然而一加考察,就會發現,不論從任何觀點去衡量,它都是站不住腳的。這個問題除了道德的一面,即一國是否應該希望另一國衰亡之外,還有其政治的一面。中國人的本性就是一個勤勞的、和平的、守法的民族,而絕不是好侵略的種族;如果他們確曾進行過戰爭,那只是為了自衛。只有當中國人被某一外國加以適當訓練並被利用來作為滿足該國本身野心的工具時,中國人才會成為對世界和平的威脅。如果中國人能夠自主,他們即會證明是世界上最愛好和平的民族。再就經濟的觀點來看,中國的覺醒以及開明的政府之建立,不但對中國人、而且對全世界都有好處。全國即可開放對外貿易,鐵路即可修建,天然資源即可開發,人民即可日漸富裕,他們的生活水準即可逐步提高,對外國貨物的需求即可加多,而國際商務即可較現在增加百倍。能說這是災禍嗎?國家與國家的關係,正像個人與個人的關係。從經濟上看,一個人有一個窮苦愚昧的鄰居還能比他有一個富裕聰明的鄰居合算嗎?由此看來,上述的論調立即破產,我們可以確有把握地說:黃禍畢竟還可以變成黃福。

列強各國對中國有兩種互相衝突的政策:一種是主張瓜分中國、開拓殖民地;另一種是擁護中國的完整與獨立。對於固守前一種政策的人,我們無需乎去提醒他們那種政策是潛伏著危險與災難的,俄國在滿洲殖民的情況已表明了這一點;對於執行後一種政策的人,我們敢大膽預言:只要現政府存在,他們的目標便不可能實現。滿清王朝可以比作一座即將倒塌的房屋,整個結構已從根本上徹底地腐朽了,難道有人只要用幾根小柱子斜撐住外牆就能夠使那座房屋免於傾倒嗎?我們恐怕這種支撐行為的本身反要加速其顛覆。歷史表明,在中國,朝代的生命,正像個人的生命一樣,有其誕生、長大、成熟、衰老和死亡;當前的滿清統治,自十九世紀初葉即已開始衰微,現在則正迅速地走向死亡。因此,我們認為,即使是維護中國的完整與獨立的善意與義俠行為,如果像我們所瞭解的那樣是指對目前搖搖欲墜的滿清王室的支持,那麼注定是要失敗的。

顯而易見,要想解決這個緊急的問題,消除妨害世界和平的根源,必須以一個新的、開明的、進步的政府來代替舊政府,這樣一來,中國不但會自力更生,而且也就能解除其他國家維護中國的獨立與完整的麻煩。在中國人民中有許多極有教養的能幹人物,他們能夠擔當起組織新政府的任務;把過時的滿清君主政體改變為「中華民國」的計劃,經慎重考慮之後,早就制訂出來了。廣大的人民群眾也都甘願接受新秩序,渴望著情況改善,把他們從現在悲慘的生活境遇中解救出來。中國現今正處在一次偉大的民族運動的前夕,只要星星之火就能在政治上造成燎原之勢,將滿洲韃子從我們的國土上驅逐出去。我們的任務確實是巨大的,但並不是無法實現。一九○○年義和團戰爭時,聯軍只需為數不足兩萬的軍隊,就能擊潰滿清的抵抗,進軍北京並奪取北京城;我們以兩倍或者三倍於這個數目的人力,毫無疑義地也可以做到這一點,而且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從我們的愛國分子中徵募百倍千倍的更多的人。從最近的經驗中可清楚地看到,滿清軍隊在任何戰場上都不足與我們匹敵,目前愛國分子在廣西的起義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他們距海岸非常遙遠,武器彈藥的供應沒有任何來源,他們得到這些物資的惟一方法乃是完全依靠於從敵人方面去俘獲;即使如此,他們業已連續進行了三年的戰鬥,並且一再打敗由全國各地調來的官軍對他們的屢次征討。他們既然有出奇的戰鬥力,那末,如果給以足夠的供應,誰還能說他們無法從中國消滅滿清的勢力呢?一旦我們革新中國的偉大目標得以完成,不但在我們的美麗的國家將會出現新紀元的曙光,整個人類也將得以共享更為光明的前景,普遍和平必將隨中國的新生接踵而至,一個從來也夢想不到的宏偉場所,將要向文明世界的社會經濟活動而敞開。

拯救中國完完全全是我們自己的責任,但由於這個問題近來已涉及全世界的利害關係,因此,為了確保我們的成功、便利我們的運動、避免不必要的犧牲、防止列強各國的誤解與干涉,我們必須普遍地向文明世界的人民、特別是向美國的人民呼籲,要求你們在道義上與物質上給以同情和支援,因為你們是西方文明在日本的開拓者,因為你們是基督教的民族,因為我們要仿照你們的政府而締造我們的新政府,尤其因為你們是自由與民主的戰士。我們希望能在你們中間找到許多的辣斐德1[辣斐德(M.L.Lafayette),又譯拉法葉特、拉斐特,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一七七七年志願參加北美獨立戰爭並擔任將軍,以實際行動幫助了美國人民的民族解放鬥爭。]。

注釋:

據胡漢民編《總理全集》(上海民智書局一九三○年二月出版)第四集影印的英文原稿重譯

用英文寫作,原題為「The True Solution of Chinese Question:An Appeal to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一九○四年八月三十一日在美國聖路易脫稿,同年秋在紐約出版單行本,年底被譯成中文在日本發行。

本網編輯
本網編輯
文章: 1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