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节录)

(1901年12月21日)

第四 《清议报》之性质《清议报》可谓之良报乎?曰:乌乎可。《清议报》之与诸报,其犹百步之与五十步也。虽然,有其宗旨焉,有其精神焉。譬之幼儿,虽其肤革未充,其肢干未成,然有灵魂莹然湛然,是亦进化之一原力欤!《清议报》之特色有数端:一曰倡民权。始终抱定此义,为独一无二之宗旨,虽说种种方法,开种种门径,百变而不离其宗。海可枯,石可烂,此义不普及于我国,吾党弗措也。二曰衍哲理。读东西诸硕学之书,务衍其学说以输入于中国,虽不敢自谓有所得,而得寸则贡寸焉,得尺则贡尺焉。《华严经》云:“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以是为尽国民责任于万一而已。三曰明朝局。戊戍之政变,己廖之立嗣,庚子之纵团,其中阴谋毒手,病国殃民,本报发微阐幽,得其真相,指斥权奸,一无假借。四曰厉国耻。务使吾国民知我国在世界上之位置,知东西列强待我国之政策,鉴观既往,熟察现在,以图将来。内其国而外诸邦,一以天演学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例,疾呼而棒喝之,以冀同胞之一悟。此四者,实惟我《清议报》之脉络之神髓,一言以蔽之曰,广民智、振民气而已。

其内容之重要者,则有谭浏阳之《仁学》,以宗教之魂,哲学之髓,发挥公理,出乎天天,入乎人人,冲重重之网罗,造劫劫之慧果,其思想为吾人所不能达,其言论为吾人所不敢言,实禹域未有之书,抑众生无价之宝。此编之出现于世界,盖本报为首焉。有《饮冰室自由书》,虽复东鳞西爪,不见全牛,然其愿力所集注,不在形质而在精神,以精锐之笔,说微妙之理,谈言微中,闻者足兴。有《国家论》、政治学案,述近世政学大原,养吾人国家思想。有章氏《儒术新论》,诠发教旨,精微独到。有《瓜分危言》、《亡羊录》、《灭国新法论》等,陈宇内之大势,唤东方之顽梦。有《少年中国说》、《呵旁观者文》、《过渡时代论》等,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有《埃及近世史》、《扬子江》、《中国财政一斑》、《社会进化论》、《支那现势论》等,皆东西名著巨构,可以借鉴。有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等,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美人芳草,别有会心,铁血舌坛,几多健者,一读击节,每移我情,千金国门,谁无同好。若夫雕虫小技,余事诗人,则卷末所录诸章,类皆以诗界革命之神魂,为斯道别辟新土。凡兹诸端,皆我《清议报》之有以特异于群报者。虽然,以云良也,则前途辽哉邈乎,非所敢言也,非所敢望也。不有椎轮,安有大辂;不有萌蘖,安有森林。思以此为我国报界进化之一征验云尔。祝之祝之,非祝椎轮,祝大辂也;非祝萌蘖,祝森林也。

第五 《清议报》时代中外之历史

《清议报》之在中国,其沧海之一栗乎!《清议报》之在世界,其大千之一尘乎!虽然,其寿命固已亘于新旧两世纪,无舌而呜;其踪迹固已遍于纵横五大洲,不胚而走。今请与阅报诸君一为戏言,斯亦可谓文字界中之得天最厚者耶?且勿具论。要之,《清议报》时代,实为中国与世界最有关系之时代,读者若能研究此时代之历史,而有所心得,有所感奋,则其于天下事,思过半矣。

请先言中国。《清议报》起于戊戍十月,其时正值政变之后,今上皇帝百日维新之志事,忽大挫跌,举国失望,群情鼎沸。自兹以往,中国遂闭于沈沈妖雾之中,其反动力,一起再起而未有已。翌年己亥春秋之间,刚毅下江南、岭南,搜括膏脂,民不堪命。其冬十二月,遂有议废君、立伪储之事,本朝二百年来,内变之祸,未有甚于此时者也。既而臣民犯颜,友邦侧目,志不得逞,遂乃积羞成怒,大兴党狱,积怒成狂,自弄兵戎,奖群盗为义民,尸邻使于朝市。庚子八月,十国联兵,以群虎而搏一羊,未五旬而举万乘。乘舆播荡,神京陆沈,天坛为刍牧之场,曹署充屯营之帐,中国数千年来,外侮之辱,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反动之潮,至斯而极,过此以往,而反动力之反动力起焉。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点之一刹那倾,实中国两异性之大动力相搏相射,短兵紧接,而新陈嬗代之时也。今年以来,伪维新之诏书屡降,科举竟废,捐例竞停,动力微蠢于上;俄人密约,士民集议,日本游学,簦蹻纷来,动力萌蘖于下。故二十世纪之中国,有断不能以长睡终者,此中消息,稍有识者所能参也。《清议报》虽不能为其主动者,而欲窃附于助动者,未敢多让焉。

请更言世界。《请议报》时代世界之大事,除北京联军外,有最大者三端:一曰美国与菲律宾之战,二曰英国与波亚之战,三曰俄皇开万国和平会。其次大者五端:一曰日本政党内阁之两次失败,二曰意大利政府之更迭,三曰俄国学生之骚动,四曰美国大统领之被刺,五曰南亚美利加之争乱。美国之县菲律宾也,是其伸权力于东方之第一著,而将来雄飞于二十世纪之根据地也。英国之蹙波亚也,殖民政略之结果也,其下种在数十年以前,而刈实在数十年以后。凡在英国势力范围之下者,不可不引为前车也。俄皇之倡和平会也,保欧洲之平和也,欧洲平和,然后可合力以逞志于欧洲以外也。意大利政府之更迭也,为索三门湾不得也,索不得而政府遂不能安其位,意人之心未熄也。日本政党内阁之屡败也,东方民政思想尚幼稚之征验也,非加完全之教育,养民族之公德,则文明之实未易期也。日本且然,我中国更安得不兢兢也。俄罗斯学生之骚动也,革命之先声也。专制政体,未有能立于今世界者也,中国之君民,不可不自择也。美国大统领之被刺与南美之争乱也,由贫富两级太相悬绝,而社会党之人从而乘之也。此事将为二十世纪第一大事,而我中国人蒙其影响,将有甚重者;而现时在北美侨民,为工党所排,南美侨民,为乱党所掠,犹其小焉者也。要之,二十世纪世界之大问题有三:一为处分中国之问题,二为扩张民权之问题,三为调和经济革命(因贫富不均所起之革命,日本人译为经济革命。)之问题。其第一题各国直接于中国者也,其第二题中国所自当从事者也,其第三题各国间接于中国,而亦中国所自当从事者也。抑今日之世界与昔异,轮船、铁路、电线大通,异洲之国,犹比邻而居,异国之人,犹比肩而立,故一国有事,其影响未有不及于他国者也。故今日有志之士,不惟当视国事如家事,又当视世界之事如国事。于是乎报馆之责任愈益重,若《清议报》则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第六 结论

有一人之报,有一党之报,有一国之报,有世界之报。以一人或一公司之利益为目的者,一人之报也;以一党之利益为目的者,一党之报也;以国民之利益为目的者,一国之报也;以全世界人类之利益为目的者,世界之报也。中国昔虽有一人报,而无一党报、一国报、世界报。日本今有一人报、一党报、一国报,而无世界报。若前之《时务报》、《知新报》者,殆脱一人报之范围,而进入于一党报之范围也。敢问《清议报》于此四者中,位置何等乎?曰:在党报与国报之间。今以何祝之?曰:祝其全脱离一党报之范围,而进入于一国报之范围,且更努力渐进以达于世界报之范围。乃为祝曰:报兮报兮,君之生涯,亘两周兮;君之声尘,遍五洲兮;君之责任,重且道兮;君其自爰,罔俾羞兮!祝君永年,与国民同休兮!重为祝曰:《清议报》万岁!中国各报馆万岁!中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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