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生:释袁保恒华山摩崖石刻

华山石阶旁,有袁保恒摩崖石刻一通,全文一共七十九字,文字如下:

项城袁保恒督栈关中,同治癸酉关陇底定,奉命归里,为大母称百岁觞。还经西岳,历五峄,谒金天宫,为大母祈寿,为河陕汝祈雨。光绪乙亥奉还朝之命,大母康强,河陕汝仍岁灵澍,顺应摩厓,勒石以彰。命休。

袁保恒(1826——1878),字小午、筱坞,河南项城县人,其父为一代名臣袁甲三。保恒二十一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遂入翰林院,授编修。保恒青年时期,即随父亲甲三在河南、安徽等地剿捻,最后当到李鸿章的淮军的翼长(相当于参谋长),后来,左宗棠西征,他又当了西征军的粮台(后勤供应主持人),进而当了左氏的帮办(副手)。

左宗棠的西征军先平定了回民起义宁夏的马化龙部,又于同治十二年(1873)攻占肃州,扑灭了回民起义。袁保恒以后勤保障之功,被授予一品顶戴。左宗棠军又于次年向西于新疆用兵,进行收复新疆的战争。袁保恒乘此战争间隙,以为祖母郭夫人做寿的名义,于1873年末请假回里省亲,也算得是衣锦还乡了。

郭夫人系淮宁(今淮阳县)人,她出嫁到项城,嫁给了袁耀东,即保恒的祖父。夫妇两个经营着从耀东父亲那里分得八十亩地,耀东负笈在外求学,郭夫人在籍持家教子,也算是小康有余的殷实人家了。这对青年夫妇以耕读为务,创家立业,经过十年奋斗,耀东考中秀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耀东在三十多岁时,突然病死,留下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五兄妹,长子才十五岁,小儿子、女儿还都在襁褓之中。这四个儿子分别是袁树三、甲三、凤三、重三。他们就是袁保恒的父辈,保恒的父亲是是老二甲三。

袁耀东死时,郭夫人才三十六岁。她以极大的毅力,督责儿子们读书上进。科考成名。经过近二十年的奋斗,老二甲三最有出息,二十八岁考中举人,二十九岁考中进士。他的三个兄弟也都先后考中了秀才,成了廪生、贡生。随着岁月的流失和儿子们的上进,郭夫人也成了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博得了教子有方的极大声誉,名重乡里,获得了极高的尊重与崇敬。袁氏家族由耕读传家变成书香门第的名门望族。

袁氏家族也开始进入鼎盛期。以郭夫人为精神维系,袁氏兄弟、父子、叔侄内外联手,家族取得长足的发展,形成了一个人丁兴旺,四世同堂,上下五十口的大家族。科举考试捷报频传。保恒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弟兄也不乏举人、贡生、廪生。家业经济实力不断扩大。到了同治末年,郭夫人百岁之时,除了各房所自拥有的细软、房产不计外,仅在项城原籍购置的土地就有四、五十顷之多,为郭夫人丧夫时拥有土地的五十倍。

同治二年(1863),甲三去世,之前,树三已经去世,不久,凤三、重三也相继去世,在外做官的袁保恒、保庆兄弟就成了袁家男性中的顶梁柱,政治上的维系力量,郭夫人仍然是袁家的最高长辈,血缘中的维系力量。

袁氏家族有一个甚为奇特的现象,从袁世凯这一代向上数,至少有四代人是男性主人寿命都甚短,没有超过六十岁者,而女性主人大都寿命很长,最长的是这位郭老太太,她活了九十九岁,按中国传统的计岁方法,就是整整一百岁。同治十二年时,郭夫人九十七岁还健在,作为家族中职位最高的袁保恒,请假回家为郭夫人做百岁寿。

袁保恒这一趟回家乡,可谓衣锦还乡,烈火烹油,鲜花著锦。自己官秩一品,祖母九十七岁,皇帝亲笔御书“百龄衍庆”加赏银子和绸锻,并敕建“百岁坊”。而保恒除了大张旗鼓、热闹非凡地为祖母做寿、安排祖母的颐养事宜外,还做了几件大事。

首先,迫不及待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袁世凯和他的哥哥世廉一起,送到北京读书。

袁世凯是袁树三的孙子。树三早死。不过,树三在弟弟们心目中威望很高,二弟甲三曾说:“吾辈少孤,赖吾兄教养成立”。树三死后,遗下两个儿子,保中,保庆,则由甲三及其兄弟凤三、重三教导成人。

袁世凯是保中的第二子。保庆有两个儿子,均早夭,就过了世凯这个侄子做儿子。据说,袁世凯的嗣父保庆格外宠爱这个嗣子。在当时,最有钱的官,一个是盐,一个是水。保庆做盐法道,有的是钱,其为官又在南京,是个风花雪月的地方,十多岁的男孩,正在淘气的时候,有钱就有狐朋狗友,声色犬马,很是纨绔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在袁保恒请假回家的这一年夏天,保庆不幸染时疫促死,世凯随嗣母抚柩于秋天时回到了乡里。保恒看到这个失去父亲教养的侄子,马上担负起教养的责任来。自己在边地为官,没有条件,就把世凯交给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在北京为官的弟弟教养。而且等不到自己假满返任带他随行,马上派了几个老成可靠的仆人,护送袁世凯和世凯的哥哥世廉到北京。从此,袁世凯被套上了笼嘴,除了期间有半年回乡参加乡试并娶妻于氏外,在北京一住就是五年半,很是认真的读了几年书。虽然没有中举,肚子里也装了些墨水。贡生也混上一个,这在清代,也算是正途了。这北京一行,这五年半的时间,对袁世凯的后来的成就,影响无法估量。

袁保恒在家乡做的第二件事,是计议分家。他看到叔父、兄长相继去世,子侄辈坐食,深感大家族的维系艰难,已经走到尽头,他曾和自己的亲弟弟保龄设计过一个方案:计口授田。方法是,除了家中公用外,郭老太太的孙子辈,即保字辈,一人一份田。只有使用权,不可典押、外卖。不过,袁世凯的亲生父亲保中是同辈中的长兄,他在籍主持家政,也许是他明确表示不同意,或者是保恒、保龄顾及到他不同意,保恒这一趟回家,最终并没有分家。

半年之后,同治十三年年中,保中亦去世了。保恒和保龄环顾以外的堂兄弟五人,以下的侄辈世凯等兄弟六人,任何人都没有威望和能力维系这个家族了。终于实行了分家。这瘦次的分家方案是:留出公用者外,不论老房头,亦不论辈次,按当前实际,保恒一辈等诸堂兄弟和世凯一辈等诸堂兄弟,每有一男,分一份田,计口授业,各自经理。而且,由于他们两兄弟做官在外,有薪俸收入,自愿把自己应分得的两份,补贴给因弟兄少而吃亏的老房头,并主动担负起弟侄中可造就者的读书上进的教养,保中、保庆诸子女的婚嫁之资的帮助等等。这实在是无可奈何中的最佳善策了。这次分家是保恒和保龄商量之后,由保龄回家主持的。这是后话。

保恒回家做的第三件事,是倡修家庙,他自己头捐了一百两银子。在他名下,原有已当出去的三十余亩地,也和当主(也是他的堂弟)商量,不再赎回,两家一起将这三十余亩地捐入祠堂,作为祭祀之资。并将由始祖至当时凡名可考者,续一族谱,并请炉匠铸为一个铁牌,这就是著名的“铁版族谱”,希望袁氏家族可“以垂永久,从今以后可千古不磨矣。”这个铁版家谱,历经袁氏家族的荣耀,也历经了袁氏家族的磨难,至今版虽毁而字犹在,也真可以算得上流传百世了。

第四件事是整顿项城书院。他和县令一起,将被吏胥隐瞒的旧有书院田地一律查出,连同书院房屋一直出租。并以袁家名义捐了一千两银子,县令捐了二百两银子,加上旧存,共得三千两银,开一当铺生息。两项生息一年共一千两银子。用这笔经费,请一山长,购买书籍,交为乡、会试的考生补贴盘费。经此一整顿,“可期振兴文风”。从此一年至科举废止的三十年间十余次科考中,项城共中了十九名举人,十名进士。其中一定有项城书院之功。

第五件事,是筹备修撰县志。虽然时间短,来不及修成,但保恒还是捐了银两,请了主撰,拟定了纲目,并分路采访,准备资料。不过,五年之后,袁保恒逝世,主撰吴禾笙亦去世。吴氏之子尚幼,文稿全行散失。二十多年后的,项城的另一位进士张镇芳立志修县志,曾托人拿着银子到吴家去找,而只字无存。此乃一憾事。不过,又过十几年,张镇芳还是主持另外修了县志,这就是目前所存的宣统项城县志。

袁保恒回家,一共三个月,“夜以继日,五官并用”,做完了这些事,就返程回西北前线了。返回路过华山时,已是1874年春,他上山谒金天宫,为其祖母祷寿,并为干旱的河陕汝地区祈雨。祖母的事情上边已讲过。河陕汝,是清代河南省的建制。河南府,包括现在的洛阳、偃师、巩县、渑池、新安、洛宁、登封、嵩县、宜阳、伊川。陕州府,包括现在的三门峡、灵宝、卢氏、栾川。汝州府,包括现在的汝阳、临汝、鲁山、郏县、平顶山、宝丰。一句话,就是豫西一带。这一带,是往西北前线运粮的孔道,也是袁保恒探家返回西北前线的必经之地。在此一时期连年大旱,民众饥不聊生,有揭竿而起之势。所以,保恒为之祈雨,有为百姓苍生求活路之心,也有为清廷统治求平安之意。

袁保恒回到西北未及一年,就被调回北京,任户刑部侍郞(财政部副部长)。在返回北京的途中,1875年夏天又路过华山,他想起上年在华山金天宫祈祷的事,两件事似乎都还灵验:祖母仍健在,河陕汝地区也有雨落下。于是,在华山的山崖边,就着山势,刻了这一通碑文,以为纪念。

两件事不久都落了空。保恒刻石后不几个月,祖母郭太夫人就去世了。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悲痛的事,郭太夫人毕竟活了将近100岁,是的的确确的“喜丧”。而真正不幸的是,河陕汝地区的旱势也越演越烈。次年1876年、又次年1877年,连年大旱。袁世凯在北京写给其二姐的信中说“顷有人自渑池、洛阳等处来,言伊地人肉,卖廿八文一斤,孙杀其祖母而卖之,弟杀其兄而卖之,种种未闻之奇,不一而足。”这一场大旱波及整个中原地区。哀鸿遍野,饿殍相枕。农民揭竿而起,蜂拥各地。

在北京任官的袁保恒,于1877年冬天,被清廷派回河南帮办赈务,筹集粮食,救助苦难中的老百姓。为了筹措赈灾的充分款项,调动各地方官配合,使赈务能够惨淡经营,袁保恒为焦虑所迫,饮食大减,睡眠很差,常常一个人无言枯坐,十分劳顿和疲惫。短短三几月下来,袁保恒躯体健康状况大为下降。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身心俱惫的袁保恒也染上时疫,于光绪1878年5月病死于河南省城开封赈务公所。

此年,袁保恒52周岁,据刻此碑文,只三年时间不到。清廷给他谥号“文诚”,并在《清史稿》中为他专门立传,这算是极高的评价了。

注:作者系广东省社科院研究员

刘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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