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稍得清闲,翻检书柜积压文件,偶然发现1987年秋曹从坡写给我的两封旧信。
一封写于9月4日,内容是:
此刻听到上海台广播,说出了一本普遍发行的儿童知识读物,错误甚多,而印数乃30余万册,上海一地已销12万册云。因念《传稿》印数乃如此,可慨也已,未知有再版消息否?弟回通后,即又忙了几天,昨乃开始读《传稿》。友人某,已浏览毕,从而大主张研究。此君谨严有学问,已约同看市政协所存“文革”前老辈所写,约一百万字。(过去我为选编《南通轶闻》并序,在感觉单薄的材料中,仍看到不少罕见的材料,现在去看,不过披沙拣金耳。)明日将约穆烜等计议中心事。此事书记李亦大积极矣。
骨干人选亦渐有发现,风不正者也有,固难免,注意人和罢了。图书馆前些年有人把集团史二稿授中井,中井大抄,并以香烟二包为贽,随发表了有关内容。此次会议上空疏文章之由来类此。有图书馆某某与大生公司某人同具名关于张孝若一文,公司未告我和柔武而随车带去。柔武要不发,莫某又去绪武处,得通过,学熙遂发。香港慎微既到,以对外国人服务不佳与学熙言,乃自己出钱要送金陵。张氏对你的尊崇,由于你的声望、道德文章,以及操守之凛然。对我之不指点江山者,知我无所求也。我一直致力于团结,且待以礼,而绪武固知我不与电视剧之拍摄同调也。剧作者写传征订,不知江苏出版社之书号从何来也。
我们所要做的,目的是不为新的偶像崇拜者所滋扰,能出点好的史料和研究。《传稿》虽写一人,然此书实开一代风气。尊处如有可能,最好寄一本李锐同志处。他去年有信,曾提起张謇。去日苦多,此间事大有需努力之处,乞不时匡我。尊肃顺颂近祺!
另一封写于9月16日,内容节录如下:
11日信于16日下午到。
通市接待准备好,市委市府诸同志礼仪亦属周到。野泽丰先生在三厂听我说海门山歌好,便要听。于是三厂、常乐都有人唱了,添了些下乡的色彩。山歌手都很不错,南通所无。
中心工作正酝酿中。去年我们曾有迁入故居(博物馆)之议,其时穆烜说馆里现在乏人有兴趣做研究。弟意此一时人事状况耳,故近日又有此想。经费问题,当谋蘖之。近年扬桐仍积极下功(编者注:工)夫,现在市委组织部的小卜(会上有关于教育的论文),素质好,已于明勋同志商量调充骨干。师专周月思、纺院张廷栖此次均有文章,一是副教授,一有教授(高级)职称准备,将由中心聘为研究员(此名义系商之学熙,他如此主张的),作为第一批。现在图书馆中二人,学熙过去建议充当中心主要骨干,似乎是从取资料方便考虑的。
大生主人似乎视研讨会与电视剧等,以为都是宣传而已。于是香港来的某某,一晤学熙,即对海外学者之接待有指摘,一面开支票,似以为学熙不必尊重。与学熙同来南通之某兄,此又向某某县长征款一万至一万五,谅亦类似学熙募款建基金会之意。弟意见,今后中心可另设法经费,不宜采上述办法也。
来通多住些时,极好,此系明勋所甚欢迎也。书(指《张謇传稿》——沅),我有了两本,副市长王湛来夜谈,给了他一本,学者也。李锐同志,我去年今年去信,都寄中组部;他来信,也是中组部信封。现中组部已大改组,当然不会去了。报上消息照片,都说是中顾委,想是中央委员兼顾委?是否寄请中顾委转?去年我有一篇文章载《人物》,曾请《人物》编辑部寄给他一本。回信(刘冬青同志复)云,她们是经常寄给(送)《人物》的,大约有通讯处。
专肃谨颂
时祉!
又及:《传稿》大可为我辈法。论垦区事极当。会上有人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是关心民生,若以码头“利用厚生”四字比照,可认为包含这意思。但王夫之也同样说过这话,似乎主要是变易观点也。尊意云何?
这两封信写于1987年8月下旬在南京举办的第一次张謇国际研讨会闭幕以后,所以谈得较多的是有关提交会议的论文组织、接待工作等会务问题,而着笔更多的则是有关张謇中心筹建的一些思路。文如其人,从坡对张謇研究的满腔热忱,工作作风的扎实细密,以及对人对事的宽厚而又有原则,都显现于字里行间。
这两封信引起我很多回忆。
对于从坡,我是先读其文,后识其人,可以说是神交于前。1961年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会议以后,围绕着徐在《文汇报》发表的《张謇在辛亥革命中的政治活动》一文,在上海和南通地区都引发了相当热烈的争论。在这些争论文章中,我最欣赏的是从坡的《张謇的悲剧》一文。其严谨的学风、绵密的思路、冷静的论析以及文字的醇雅老到,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不难发现,我在1963年春发表于《历史研究》的《论张謇的矛盾性格》,就观点和思路而言,与从坡的文章相通之处颇多。其后,台湾著名学者张朋园在1969年出版的《立宪派与辛亥革命》一书,也深刻地指出:“张謇在求变的社会里,是保守中的进步者,所以他的思路不断有所改进。但他的出身背景和士大夫意识,又使他在进步中不忘保守……总之,积极的进取与保守的影子无时不紧随着他。”我从矛盾性格,朋园从两重心理,说明张謇“悲剧”产生的缘由,可以说是分隔海峡两岸的历史学者所见略同,而这种看法实由从坡发其端。
我是在1962年9月下旬在南通初次见到从坡的,当时他已是副市长兼市委统战部部长(原任市委宣传部部长),并且有较长期的革命经历,而我却不过是师范院校的一个普通年轻讲师。可是他言谈举止的儒雅与平易近人的作风,顿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相当忙碌,所以主要靠穆烜接待,而穆烜也同样是诚朴和蔼。从工作到生活的安排,都可以看出他们对我的接待是多么细心周到。当时还收藏在市委革命史料编辑室的张謇未刊函电及扶海垞辑藏的来函会集等珍贵资料,都是经由穆烜热情主动地为我一摞一摞抱来的,并且不厌其烦地作具体的介绍与指点。1962年国民经济困难仍未完全消除,看到他那消瘦而略带憔悴的面容,我的内心充满感激与歉疚,因为我的到来又增加了他的额外工作负担。除原始资料有求必应外,他还安排我到有关历史遗址参观,并让我住在张謇早先创办的旅馆里,以便感受更多当时的历史情境。也是由于他们的引见,我有幸结识了费范九、管劲丞、徐海萍等对张謇了解较多的长辈,或个别会晤,或导引参观,或举行座谈,为我提供了不少课本上没有的历史资讯。费范九一见面就关切地询问钱基博先生的政治处境,倾吐了江苏知识界对乡贤的深情;管老在幽雅的私宅庭院里与我品茗叙谈,并从攀附院墙的藤蔓上摘下紫色扁豆一把相赠,嘱我种植在宿舍墙边以供欣赏;徐老则详谈更俗剧场历史沿革,仿佛白头宫女讲天宝遗事……这些都永远留存于我的美好记忆之中。
世事多变,再见从坡已是14年以后。大家都已逾知天命之年,劫后余生,恍若隔世。但我们并未叙谈“文化大革命”中个人所经历的凌辱痛苦,而是满怀信心地讨论如何重新推动张謇研究。从坡虽然已不再担任市府领导,调到医学院当党委书记,但他对张謇研究的热情一如往昔。穆烜则已出任博物苑书记,更是全力推动张謇研究。间断10余年的张謇热首先又在南通引发。我们和南京大学严学熙等热心人士一起策划成立张謇研究中心,并且决定1987年在南京大学举办首次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为了迎接这次盛会,我还应中华书局之约,争取在会前修订出版《张謇传稿》。
我从1984年起担任华中师院(次年改名华中师大)校长,校务的繁杂使我很难潜心修改书稿,于是又求助于南通这些挚友。1985年深秋,我暂时摆脱校务到南通全力投入定稿工作。体贴入微的从坡,安排我住在离市图书馆较近的供销学校招待所。招待所是一座两层小楼,离教学区较远,而且又只我一个人借住在楼上。宽敞明亮的客厅摆满盛开的菊花,推开后窗便可看见一大片菜地,稍远林木葱茏处则是张謇安息于斯的啬公墓园。伏案之余,往往在傍晚到园内散步,游人多已离去,只有我独自享受这无边无际的静寂,而且经常可与传记主人公做心灵的对话,这是我一生中的最佳写作状态。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不归功于从坡的用心细密,难道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张謇传撰写处所吗?
首届张謇国际研讨会开得非常成功,从坡为此感到极大的欣慰。但他并不满足于这一堪称良好的开局,而是专注于思考如何进一步推动张謇研究的持续发展,而首先就是如何把南通张謇研究中心办成名副其实的学术实体。信中涉及对于一些人和事的评论,这都出于公心的工作计划,而丝毫没有夹杂个人意气。“注意人和”“致力于团结,且待以礼”,乃是从坡一贯待人处世的原则,所以能调动更多的人同心合力。对于个别张氏族人的批评,我亦有同感。由于回国张氏亲属为数众多,而且隶属若干国籍,社会文化背景各异,人品作风差别更大,所以个别人的颐指气使亦不足怪。从坡是有骨气的,国格寓于人格,嗟来之食宁可弃之若敝屣!所以信中有“今后中心可另设法经费,不宜采上述办法也”等语。这就是于细微处见精神,可以显现从坡外圆内方的人格魅力。
信中还说:“绪武固知我不与电视剧之拍摄同调也。”所谓“电视剧”指的是《杜鹃啼血》电视片,此片以虚构成分甚多的张謇与沈寿的爱情为主线,商业化、庸俗化的味道太浓,所以我们都看不下去。同时,从坡也强调“不为新的偶像崇拜者所滋扰”,反对任意溢美拔高,把张謇视为十全十美的圣贤。我想从坡这些主张不仅符合历史唯物主义,而且也符合张謇的固有思路。那就是他在1925年南通追悼孙中山大会上说过的一段话:“然能举非常大事人,苟非圣贤而贤哲为之左右,必有功过互见之处。鄙人愿我国人以公平之心理,远大之眼光对孙中山,勿爱其长而护其短,勿恨其过而没其功,为天下惜人才,为万世存正论!”
此次会议以后,我由于校务工作太忙,加以国际学术交流频繁,与南通友人联络渐少。直至中华书局建议我出面编辑《张謇全集》,自觉才力与精力都不足以承担此项重任,于是又商请南通诸友共同推举从坡主持其事。1990年应邀赴美讲学并合作研究,不料海外羁旅前后竟逾十年,未能为《张謇全集》工作略尽绵薄。及至学熙以病弱之躯携6卷《全集》赠我于南大客舍,而从坡已仙逝逾年,未几,学熙又随之而去。他们都是张謇研究披荆斩棘的先驱,但都未能看到张謇研究进入21世纪以后的辉煌。真是时也!命也!
愿我们以更大的努力促使成熟的张謇学翩然到来,以告慰于邹强、从坡、学熙等这一代先驱者的在天之灵。-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