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半回到家,内子说,你赶快看下手机,响了好多次了。我一看,有8个未接电话,再看微信,也有几位好友留言,内容是一致的:蒋永敬老师于26日凌晨仙逝。
蒋老师大弟子刘维开教授的留言是:
红民兄:一个不幸的消息,蒋老师于今天上午2点36分离开了!蒋老师过年期间发现身体状况不好,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出院后复员的不错,但是上星期有状况急诊住院,昨天上午我去看他,他知道不行了,没有想到晚上病情急转直下,于凌晨过世,难过!
最后一次见到蒋老师,是去年7月在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中心召开的会议上,96岁高龄的他飞越海峡赴会,发言条理清晰,令人感佩,但也言谈中感到他的精神体力明显不济,就隐约有些担心。
人终有一死,蒋老师仙逝时96岁,算是高寿人瑞。他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笔耕不缀,刚有新书出版,作为学者,此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无憾了。更何况,他去天堂与师母团聚,也不会孤单。得到讯息,我虽感意外,愣了很久才回过神,难过却不十分悲伤。
晚上,坐在电脑前,寻找蒋老师的照片,回忆与他交往的往事,脑海里闪出:世间再无蒋老师。关心我的那个蒋老师,已渐渐走远。
我与蒋老师属于“不打不相识”:1980年代初,我的硕士毕业论文选择胡汉民研究,当时蒋老师关于胡汉民的研究已名满天下,但一方面他的“台湾观点”正可作为大陆新学人批评的参照,另方面,他在台湾也受限制,研究中确有缺陷。我特意选择了他“刻意回避”的晚年胡汉民来研究,论文得到大陆民国史大家李新先生的好评。1990年,两岸关系解冻,蒋老师与师母返乡探亲路过南京,指名要见我。未出茅庐的我,初见身材魁梧的蒋老师兴奋中带着胆怯,忐忑不安。他开口就说,我们都研究胡汉民,是同行,你的研究有新意。我一下子放松许多。师母随后和善地问我年龄,居然与他们的幼子同年,顿时又多一份亲近感。
蒋老师故乡是安徽,每次返乡要从南京过,南京大学茅家琦教授、张宪文教授都邀他作学术报告。后来,蒋老师干脆在南京买了房子,每年春秋两季来宁小住,见面聆教的机会就更多了。他把我当成编外的弟子,常带些台湾的资料与自己的论著。蒋老师80大寿时,他在政治大学的弟子张力、刘维开等要每位学生写一篇论文,编成《史学的传承》作为贺寿之礼,承他青眼相加,我也写了一篇与胡汉民相关的论文登堂入室,“溷入”蒋门弟子行列。该书体例,每位学生须自述与蒋老师的因缘。我写道:
硕士学位论文以晚年胡汉民为题,拜读蒋老师大作,宏论洒脱,钦佩无已,惜无缘聆听教诲。两岸关系冰融雪化,老师还乡之际,约见于南京,由此忝列学生列,耳提面命十余载。传道解惑,指点人生之余,间或宴请,师生情谊,非长篇无以道尽。两岸隔绝已久,史学理念与史料处理稍异,拙文斗胆与老师商榷处,老师不以为忤,时加鼓励,赠以《师说》墨宝,许以“同为研究胡汉民”者。
据说,蒋老师学术眼光与要求很高,参加学术会议或者学生答辩时,常常“修理”人。这在我与他的交往中完全体会不到,他总是鼓励有嘉,“激励教育”。
蒋老师怎么指导我学术的,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记住的都是他各种请客下馆子的情景。蒋老师与师母每次来南京,都会请客,开始是在高档饭店,如金陵饭店、丁山宾馆、钟山宾馆等,算是见了大场面;慢慢地就改在他家附近的小饭店。一见面,他就会说发现了什么新馆子,菜品如何好,价钱如何公道,带我们去。奇怪的是,他家门口的小饭店总是开不长,基本上是隔年再来时就关张了。我们戏称蒋老师厉害,“吃一家,倒一家”。后来,我们的收入提高了,改为我请他。蒋老师晚年尤嗜荤菜,完全不忌口,大鱼大肉上桌,他旁若无人,筷子直指鱼肉。我每次点菜,内子都要重新查看一遍,惟恐荤菜不够。师母解释说,蒋老师40多岁时,胃大出血住院,几乎丧命,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二。后来的胃是新长出来的,消化吸收特别好,80岁的老人,40岁的新胃。胃口好能吃,身体也好,应该是蒋老师长寿与学术高产的秘诀之一。
蒋老师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应该是不会打麻将。蒋老师是雀坛高手,史学江湖上有不少关于他打麻将赢钱的传说,有的相当离谱,属于传奇了。他在南京小住时技痒难熬,邀人到家中雀战,有时三缺一,我在场又不会打,让他失望。有次,我陪他去桂林讲学,飞机严重误点,蒋老师开始还抱怨,听说机场有麻将室,立即来了劲,刚好又是三缺一,蒋老师对我说,今天一定把你教会,输了钱全算我的。几把打下来,他把牌一推 “不打了”。对我一脸的嫌弃,似乎是说,这么简单的事都学不会。后来,在政治大学为他办的90祝寿会上,一位老同事也当众说被蒋老师强拉上牌的趣事。蒋老师晚年,牌友或年迈,或凋零,打牌机会更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学会了在电脑上打麻将,自得其乐。蒋老师自述,他迷上电脑麻将,一度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好玩”!“带劲”!
蒋老师对南京大学,对南京大学民国史中心的感情,在海外学者中首屈一指。他多次在民国史中心讲座,使无数学生受惠。他将自己珍藏一生的书籍大部分捐给了南京大学民国史中心。当时我刚调到浙江大学,去台北开会,承张宪文老师之命代为接受。林桶法兄与我带着政大的几位研究生,到蒋府整理、装箱打包,几十箱的书,忙了整整一个下午,衣衫尽湿,腰酸背痛。我跟蒋老师开玩笑说,浙大的台湾书比南大更少,是否可以给浙大一点?他正色道:这次全给南大,你的事以后再说。
我到浙大后,蒋老师的关心并未稍减。浙大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成立后,他受聘担任客座教授,为我们壮声色。蒋老师研究蒋介石的成果很多,在台北人称“永敬蒋公”,有着双重含义:一是他的名字,二是他对那个“蒋公”的态度。2010年,我们主办大陆首届蒋介石与近代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蒋老师亲临盛会,作主题发言。2014年,我获悉他到南京变卖房产,恐怕以后来大陆的机会越来越少,就与他商定,在杭州办一个“蒋介石与抗战”的工作坊,请他主讲。当时的担心是,他年事已高,南京与杭州间的交通无人陪护。幸好李继锋教授父子也从南京来杭参会,全程承包陪护任务,免除我后顾之忧。
蒋老师的关心,也惠及下一辈学生。2013年底,我与浙大蒋研中心的几位博士、博士后去台北查资料,应约去老师在澹水的寓所拜访。我以为只是礼节性拜访,没想到在客厅坐定,蒋老师拿出讲稿,正式授课,整整讲了一个小时,后面还有学生提问请教。那次,我的外甥女正在台北旅游,随我们同去,蒋老师见她乖巧伶俐,特意赠给一本刚写好的书法作品,小姑娘很是开心。授课完毕,蒋老师请客,说要带我们去一家好吃的馆子。跟着他东拐西拐走了挺远的小路,终于到一家小店。那家的菜真没有多少特色,口味也普通。一直没弄明白,老师为什么要柱着拐杖,走这么远带我们到这家饭店。
2017年是浙大蒋研中心成立十周年,要做本纪念册,临近开印时,我突然想起蒋老师常年习字,一手小楷十分了得,时常将得意之作赠人,就发电子邮件请他写幅贺词,以增光彩(蒋老师年逾9旬,还能用电子邮件与外界联络,也属罕见)。送出邮件,转而踌躇他是否愿意写,及如何交接。不料他第三天就回复邮件说写好了,交给刘维开教授设法转来。
我邮箱里蒋老师发来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是他2017年12月25日对前一天我与内子祝贺圣诞与新年的回复:
红民兄:敬谢贺年,并祝新年快乐。蒋永敬
蒋老师的收山之作是《多难兴邦》,原订4月28日在台北举行新书发布会,老师亲自出席的。他重病时还惦念此事,问世安大哥“今天是不是28日”。遗憾的是,就在发布会前两天,蒋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忘不了的书。在《多难兴邦》的“自序”里,蒋老师用不短的文字,提到了我们研究的交集,算是他对这段师生情谊的最后小结:
陈红民教授对于胡汉民的研究,最为杰出,其所辑注的《胡汉民未刊往来电稿》,珍藏于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四十三卷、两千多件,经陈教授辑注出版后,分装十五巨册。该书的前言中,陈教授对台湾、大陆、海外其他地区有关研究胡的著作,作了详细的评介。其中很有意思的一段话,是对本人的《民国胡展堂先生汉民年谱》的评语,说是「该年谱存在的瑕疵,是对1931年『约法之争』后期的活动记述,相当简略,与此前的内容,不成比例。」此评可谓一语中的。着者有幸,本著第二部分的「约法之争与汤山事件」,算是有了补偿。
世间再无蒋老师。蒋老师虽然离开了,但他治学的严谨态度,提携后进的精神,是我终生的楷模。
蒋老师在天堂与师母团聚,从此不再彼此牵挂。祝老师一路走好!
此文已于2018年4月27日在澎湃新闻网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