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孙中山英国被诱捕

断发改装,赴美宣传

广州起义失败后,孙中山、陈少白等流亡日本横滨。横滨是留日华侨最为集中的地区,人数达三千余人,占当时旅日华侨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以上。1895年10月底,孙中山在侨商冯镜如、冯紫珊弟兄的帮助下,在当地建立兴中会分会,冯镜如任会长。孙中山将《扬州十日记》及黄宗羲的《原君》《原臣》等著作交给冯镜如印刷,作为宣传品分寄海外。这是孙中山从事革命宣传活动的开始。

《扬州十日记》,王秀楚著,记载1645年(清顺治二年)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在扬州抗御清军围攻,城破后清军进行大屠杀的史实。《原君》 《原臣》是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的名篇,批判君主“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实乃“为天下之大害”。《原臣》指出臣子之责任,“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孙中山使用这两种历史文献进行革命宣传,说明他所关注的不仅是排满复仇,而是指向皇权专制制度,是从民主主义出发的。

当时,清朝驻日公使裕庚抵任,陆续在横滨、长崎、神户各地派驻领事,外间传言日本政府将向清政府引渡革命党人。孙中山遂断发改装,离开日本,再到檀香山。他遍游各岛,宣传革命,筹集军费。时值广州新败,旧日同志灰心失望,应者寥寥。1895年12月2日,清政府谕令谭钟麟迅速缉拿孙中山、杨衢云等人,广东当局以一千元悬赏捕孙,以一百元至二百元悬赏捕捉杨衢云、陈少白等14人。1896年2月,香港英国当局宣布对孙中山的驱逐令,五年内禁止在港居留。

同年6月上旬,孙中山转赴美国旧金山,继续宣传革命,成效仍然很小,华侨听到革命、排满等字眼,大都掩耳避走。从旧金山到纽约,孙中山坐火车横穿美洲大陆,一路宣传清政腐败,非从民族根本改革,无以救亡,而改革之任,人人有责。尽管孙中山说到口干舌燥,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能说动的不过数人或十数人。

美洲华侨很多加入秘密会社——洪门。孙中山用“革命”的语言作宣传,效果不好,就改用洪门“反清复明”的传统语言做工作,大多数人也还是不明所以。万事起头难,孙中山的思想一时还难于为广大群众所接受。

被诱入驻英使馆

9月23日,孙中山自纽约赴英国,早在当年6月,清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听说孙中山准备转往欧洲,就电令驻美公使杨儒,查明孙中山行踪,电告驻英公使龚照瑗。龚照瑗在得知孙中山来英消息后,立即与英国政府外交部交涉引渡,遭到拒绝,龚照瑗即雇用英国侦探社的侦探,计划监视孙中山。

9月30日孙中山到利物浦上岸,英国侦探立即跟踪盯梢。10月11日,孙中山在行经清廷驻英使馆时被诱入馆内拘留。龚照瑗决定将他秘密用船押回国内处理,孙本人也作了中途跳海,或被送回广州后严刑拷打,宁死也决不出卖同志的准备。在使馆工人科尔和女管家霍维夫人的帮助下,孙中山旧日的老师康德黎得到讯息,采取赴警署及向英国外交部报告等多项营救行动。10月19日,英国首相兼外相沙士勃雷侯爵决定干预。10月22日,英国政府以强硬措辞照会清公使馆,要求释放孙中山,当地《地球报》同时刊发号外,报道孙中山被囚消息,引起伦敦全城轰动。10月23日,孙中山获释。至此,孙中山共被囚12天,死里逃生。

《伦敦蒙难记》的写作

孙中山被释后,于10月24日致函伦敦各报主笔,对英国政府、报界和英国人民表示感谢,函称:“我对立宪政府和文明国民意义的认识和感受愈加坚定,促使我更积极地投身于我那可爱而受压迫之祖国的进步、教育和文明事业。”他在接受《每日新闻》记者采访时特别说明,和旧式的“白莲教”不同:“我们的运动是新的,限于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他们大部分在国外。”除英国各报刊外,美国、澳大利亚、日本、新加坡、香港以及上海的《万国公报》、《时务报》等纷纷发表报道和评论,孙中山的国际知名度因此大为提高。

自12月5日起,孙中山逐日赴大英博物馆读书,开始在康德黎的帮助下写作《伦敦蒙难记》,叙述被挟持进入公使馆及被救经过。为了感谢被囚时给过帮助的英国工人柯尔,孙中山将演说得来的几百英磅都送给了他。

《伦敦蒙难记》的英文本于1897年1月21日出版。书中,孙中山激烈地批判清政府统治下的中国政治:专制、无法、贪污、腐败,如“粪土之壤,其存愈久而其秽愈甚”,尤其批判清政府所施行的的文化禁锢政策:禁止人民阅读政治书籍,阅读报纸,不让人民了解世界大事;儒学经典“四书”、“五经”,只允许人们诵读钦定的符合皇家意志的注释本,任意删节、曲解其中的具有反抗意味的成分,使人民成为“聋子”、“瞎子”、“傻子”和奴才。

孙中山认为:英国人性格保守、和平,因此他比较强调兴中会最初偏重于“请愿、上书”等“积渐”而“和平”的形式,但是,朝廷“不特对于上书请愿之人加以谴责”,而且禁止此后的类似行动,因此才不得不“稍易以强迫”,“殆至和平无效,始不得不出于强力”。

与俄国人的交往

如果说,在《伦敦蒙难记》中,孙中山将自己的革命意志讲得比较含蓄,那末,到1897年初,他在和一位俄国人谈话,推荐《伦敦蒙难记》时说:

目前中国的制度以及现今的政府绝不可能有什么改善,也决不会搞什么改革,只能加以推翻,无法进行改良。期望当今的中国政府能在时代要求影响下自我革新,并接触欧洲文化,这等于希望农场的一头猪对农业全神贯注,并善于耕作,哪怕这头猪在农场里喂养得很好,又怎能接近它的文明的主人。

我希望有一个负责任的、有代表性的政体。此外,还必须使我们的国家对欧洲文明采取开放态度。我不是说,我们要全盘照搬过来。我们有自己的文明,但是,因为无法进行比较,选择,它也就得不到发展了。时至今日,这种文明已经和人民群众完全格格不入了。

在近代中国长期存在着中西文化之争,一派主张发扬光大中国固有文化,一派主张充分吸取欧洲文化。孙中山在这场争论刚刚露头时就提出了比较正确的主张,即“对欧洲文明采取开放态度”,但又不“全盘照搬”;中国的固有文化因为缺乏和异文化的比较、选择,已经得不到发展,落后于时代,脱离于人民,必须改造、重铸。谈话最后,孙中山回到革命这一主题,表示要有武器才行,在中国,人民的起义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当年年底,《伦敦蒙难记》全文被译为俄文。不久,又被日本人宫崎寅藏译为日文。

孙中山在伦敦接触的俄国人不止一个。他自己回忆,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时候,曾经遇到几位俄国人,俄国人问孙,中国革命何时成功?孙回答:大约三十年可以成功。俄国人很吃惊,表示说:大概一百年后能够成功,我们便大满足,此刻正是在奋斗。成功虽然在一百年之后,如果现在不奋斗,就是百年之后也不能成功。

孙中山听了俄国人的这段话,觉得很惭愧。从那以后,孙中山便经常环游地球,一面考察各国政治得失,国势强弱,一面从事革命运动。据孙自己估计,他约计每两年绕地球一周,到武昌起义前,大概绕过地球六七周。每当有人问他:“不知道失败多少次了,为什么还不丧气,总是这样热心呢?”他便用在伦敦图书馆里和俄国人的谈话回答:“我不管革命失败了有多少次,但是我总要希望中国的革命成功,所以便不能不总是这样奋斗。”

和英国人合作写书

在伦敦期间,孙中山还计划和英国人柯林斯合写一本书,由孙中山陈述事实和见解,柯林斯加工、整理。1897年3月1日,该书的部分内容以《中国的现在与未来》为题发表于伦敦的《双周论坛》。文章尖锐地抨击当时中国“根深蒂固遍及全国”的贪污,认为“除非在行政的体系中造成一个根本的改变,局部的和逐步的改革都是无望的”。文章宣称“中国人和中国政府并不是同义语”,“全体人民正准备着要迎接一个变革”,“目前我们所需要的援助仅是英帝国以及其他列强善意的中立”。不同时用两个拳头打人,希望在推翻清政府的革命斗争中,能得到列强的理解和同情,保持“善意的中立”,这是整个辛亥革命时期孙中山对外政策的基本方针,本文已经勾画了它的大体轮廓。

孙中山和柯林斯合著的另一部分以《中国的司法改革》为题发表于伦敦《东亚季刊》第1卷第1号。文中,孙中山揭露清政府司法的黑暗与残酷,将之比喻为希腊神话中国王奥吉亚斯的“牛圈”,养了三千头牛,三十年中从不打扫,粪秽堆积如山。孙中山声称,清政府司法的惨毒是“促使我从事中国的改革事业,以把我的同胞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放出来的主要动机之一”。

7月1日,孙中山乘轮离开英国。从去年登岸到此次离去,孙中山在英国共生活9个月,跨越两个年头。孙中山一辈子崇敬马克思,称他为社会主义的“圣人”,“集几千年人类思想的大成”,但是,始终不同意照搬马克思主义,而提倡:“今日师马克思之意则可,用马克思之法则不可”。

交结日本朝野

当时欧洲还没有中国留学生,华侨也少,孙中山虽想鼓吹革命,但没有对象。1897年7月1日,孙中山离开英国,经加拿大,于8月16日抵达日本横滨。横滨华侨多。当时,旅日华侨约5200多人,横滨有3252人,占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横滨离中国近,交通方便。到了横滨,孙中山就有可为之地了。

孙中山到横滨后数日,日人平山周与宫崎寅藏迅速来访。平山周(1870——1940年),号南万里,日本福冈县人。早年与宫崎寅藏同学于东洋英和学校。1897年,经日本众议院议员、进步党常务委员犬养毅斡旋,接受日本外务省秘密资助,赴华南调查秘密结社情况,同时寻访孙中山行踪。他从英文报纸获悉孙已从欧洲东返,立刻回国。

宫崎寅藏(1871——1922年),本名宫崎虎藏,别号白浪庵滔天,出身日本熊本县的下级武士家庭。与兄长宫崎八郎、宫崎民藏、宫崎弥藏四人,合称为宫崎兄弟。年轻时,向父亲学习过剑道刀法。后入东京专门学校,接触自由民权运动,开始关注亚洲革命运动,立意帮助中国革命,并皈依基督教。1892年来华了解民情,熟悉语言。1897年与平山周同时受外务省资助,接受到中国调查的任务,因病未能与平山同行。不过,他后来还是赶到香港,参加调查,宫崎在日本见到孙中山后,向孙询问革命的宗旨和方法、手段。

孙中山强烈批评共和政体不适合于中国国情的观点,赞美共和是中国“治世的真髓,先哲的遗业”,古已有之。为避免地方豪杰割据和外国列强入侵,只有实行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建立共和政治。他说:为了“拯救中国的四亿苍生,驱除东亚黄种人的耻辱,恢复和维护世界的和平与人道,关键只在于我国革命的成功。”他表示:方今世界文明日益增进,国皆自主,人尽独立,但中国人却沦为“三等奴隶”,自己为此焦灼万分,“不得不自进为革命之先驱”,但倘若另“有豪杰之士慨来相援”,就甘心退让,“自服犬马之劳”。

听了孙中山的一席话,宫崎完全被孙中山的魅力征服了,决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身上”。他写道:“乍一看去,其外貌气质像是涉世不深的后生小伙,又如天真无华的村野姑娘。然而其思想何其深邃,其见识何其拔群,其抱负何其远大,其情感又何其真切。”宮崎和平山离开孙中山寓所后,又回来继续谈话。孙中山本来急于赴越南,联络同志,到云南发动起义。平山以日本比较安全,劝孙留在日本,孙中山遂改变计划,写信给陈少白,劝他自台湾返回日本。

平山、宫崎见到孙中山后,迅速到东京向犬养毅报告。犬养希望将孙中山控制住,以为他日之用,便表示:“这是份大礼物,怎能不会他一面?”平山、宫崎遂陪同孙中拜会犬养。辞出之后,住宿对鹤馆登记时,孙中山希望用假名,平山代填中山二字,孙中山夺过笔来,继续写了一个“樵”字,并说:“是中国山樵之意。”自此,孙中山即以”“中山樵”的假名来往于东京、横滨之间,陆续结识外相大隈重信、内务相副岛种臣以及头山满、平冈浩太郎、秋山定辅、山田良政、山田纯三郎、菊池良一、萱野长知、宗方小太郎、久原房之助、犬冢信太郎等人。这些人,怀着各种不同的目的,曾经在不同时期,以各种方式,支援过孙中山和中国革命。

在日本时间多,孙中山与宫崎、平山,特别是宫崎有过多次笔谈,讨论在中国举事、联络日本朝野人士等多方面的问题。孙中山相信,中国已如“枯木之山”,只要“一星之火”就可以燃起熊熊烈焰。关于首义之地,孙中山提出“急于聚人、利于接济、快于进取”三原则。十多年前,孙中山就曾考察过江苏海州,但他还是钟情于广东沿海的惠州、潮州、嘉应三地,认为当地民风强悍,居民十之八九是三合会会员,久有反清复明之志。又邻近台湾,便于接济军火。

孙中山早有和康有为、梁启超联络的准备。他提出,邀康有为来,惊动太大,拟邀请梁启超或其亲信一人东来,共商大事。横滨华侨早有开办中文学校的打算。孙中山也曾与犬养毅计议,在东京开设中国语学堂,招揽同志,担任教习,暗中商量举事。至此,适逢中华会馆校董与孙中山商量,拟向国内聘请新学之士来日担任教员,孙中山山遂建议定名为中西学校,推荐梁启超为校长。学校总理持函到上海会见康有为,当时,梁启超正在主编《时务报》,康有为遂推荐学生徐勤代替,并改名为大同学校,亲书四字为门额。

不久,戊戌政变发生,康有为、梁启超先后流亡日本,两派合作问题提上日程。

文章来源:《文史参考》2011年第2期

杨天石
杨天石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学部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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