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有鬼论质疑

陈独秀:有鬼论质疑

吾国鬼神之说素盛,支配全国人心者,当以此种无意识之定数观念最为有力。今之士大夫,于科学方兴时代,犹复援用欧、美人之灵魂说,曲征杂引,以为鬼之存在,确无疑义,于是著书立说,鬼话联篇,不独已能见鬼,而且摄鬼影以示人。即好学尊疑之士,亦以远西性觉Inivition(日本人译为直觉,或云直观,或云观照。吾以为即释家之所谓“自心现量”,乃超越感官之知觉也,与感觉Sensibility,为对文。)哲学方盛,物质感觉以外,岂必无真理可寻?遂于不能以科学能释之鬼神问题,未敢轻断其有无。今予亦采纳尊疑主义,于主张无鬼之先,对于有鬼之说多所怀疑,颇期主张有鬼论者赐以解答。

吾人感觉所及之物,今日科学,略可解释。倘云鬼之为物,玄妙非为物质所包,非感觉所及,非科学所能解,何以鬼之形使人见,鬼之声使人闻?此不可解者一也。敢问。

鬼果形质俱备,惟非普通人眼所能见;则今人之于鬼,犹古人之于微生物,虽非人人所能见,而其物质的存在与活动,可以科学解释之,当然无疑。审是则物灵二元说,尚有立足之余地乎?此不可解者二也。敢问。

鬼若有质,何以不占空间之位置,而自生障碍,且为他质之障碍?此不可解者三也。敢问。

或云鬼之为物有形而无质耶?夫宇宙间有形无质者,只有二物:一为幻象,一为影象。幻为非有,影则其自身亦为非有。鬼既无质,何以知其非实有耶?此不可解者四也。敢问。

鬼既非质,何以言鬼者,每称其有衣食男女之事,一如物质的人间耶?此不可解者五也。敢问。

鬼果是灵,与物为二,何以各仍保其物质生存时之声音笑貌乎?此不可解者六也。敢问。

若谓鬼属灵界,与物界殊途,不可以物界之观念推测鬼之有无,而何以今之言鬼音,见其国籍语言习俗衣冠之各别,悉若人间耶?此不可解者七也。敢问。

人若有鬼,一切生物皆应有鬼;而何以今之言鬼者,只见人鬼,不见犬马之鬼耶?此不可解者八也。敢问。

一九一八,五,一五。

陈独秀:有鬼论质疑

附录一、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

陈独秀先生作了一篇《有鬼论质疑》(见前文),我看过一遍,不觉大怪;以为陈先生如此聪明之人,对于鬼之有无,尚不能十分明解,令且举质疑八条,以问当世。乙玄不敏,然平日主有鬼论甚力,爱将陈先生的疑问别为八条,开列于后,以便逐条答复。

先生说:(一)吾人感觉所及之物,今日科学略可解释。倘云鬼之为物,玄妙非为物质所包,非感觉所及,非科学所能解;何以鬼之形使人见,鬼之声使人闻?……

人之能见鬼形,或闻鬼声者,因富有一种之灵力。感觉不过灵力之利用品而已。所谓灵力,为先天的,常住的,自存的,Platon 谓之本体,Spinozer则谓物灵乃本体之属性也。灵力弱者与鬼交通难,故人与鬼交通之难否,一视其灵力之强度如何以为定。夫灵力之有强弱,一如感觉之依人而异也。(如两眼之视力,两耳之听力,皆不等。色盲有全色与一部色盲等类。)至感觉所及之物,不尽能为科学所解释,如幻象,光学者莫辨其由,而感觉所不及之物,亦有时能为科学所解释,如微生物,非显微镜,则终不能见之也。近世心理学者,多谓感觉应属于精神上的物质,故能与科学接近,而又能与心灵哲学接近。西洋近虽有以精密器械(如心脏悸动计,电气记录法,压力计等),证明有鬼,然究不过示人以信,止人之谤,而此超自然之理,则终非科学所能解释,亦如科学之不能诠哲学也。

又说:(二)鬼果形质俱备,惟非普通人眼所能见,则今人之于鬼,犹古人之于微生物;虽非人人所能见,而其物质的存在与活动,可以科学解释之,当然无疑。审是则物灵二元说,尚有立足之余地乎?……

鬼非普通人眼所能见,诚然。若谓今人之于鬼,犹古人之于微生物,则差矣。微生物非借显微镜不能见之,若鬼,富有灵力之人则易见,否则不易见,此盖有难见易见之别。而微生物则直能见不能见耳。夫惟微生物可用显微镜见之,故能施以科学的解释。盖有显微镜即可见微生物,今不能谓人有灵力即可见鬼也。此界说极为明了,而犹斤斤以物灵二元为说者,是不明本体与现象之别。康德不云乎:物之自身与现象迥然有别,不可不辨。P1aton亦分思想界与个物界。盖向来持二元论,往往不明是理,吾于陈先生何尤?

又说:(三)鬼若有质,何以不占空间之位置,而自生障碍,且为他质之障碍?……

此不必陈先生再说,二千年前王充论之详矣。充之言曰:——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二人也。

我著有《心灵学》一书,其中有驳他此文的一段;今照录如下:——

充此论更为不值,谓人死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此所谓道路,不知何指。为显界之道路耶?为幽界之道路耶?其界说殊不明了。且鬼若盈于道路,而又为王充所见,则是非鬼乃人,以王充不信有鬼也。即使为鬼,王充见之,又不得谓为无鬼也。充不知人所居者为显界,鬼所居者尚别有一界,名幽界(幽显二字,不过吾人假以名)。此幽界者,永非吾人生时所能见,然亦或见之;而死则必在其中。鬼之于显界也亦然。吾前既云:鬼死为人,人死为鬼;今不见显界有人满之患,又安知幽界有鬼满之患耶?夫人之见鬼者,为富有灵媒力;病者偶感此力,则亦可见鬼。今幽界既无鬼满之患,则见一二鬼亦宜矣。(原论“一二人”之“人”字疑有误,应作“鬼”字,否则充尚不明人鬼之辨。)

陈先生必问道:“君何以知道有幽显二界呢?”子曰:证明之方法有二:(一)理论上的证明。夫鬼之存在,已无疑义。假使有显界而无幽界,则鬼必无所栖迟,将如王充所谓“满堂盈庭”,“填塞巷路”。唯有幽界,故鬼安居乐业,一如吾人,不相妨害。(二)实质上的证明。即搜集种种事实,助以精密之器械,继以正确之试验,可以知除显界外,尚有一幽界(此乃最简单的说明)。夫鬼本为有形无质,故不占空间之位置,更何从自碍碍人耶?

又说:(四)或云鬼之为物有形而无质耶?夫宇宙间有形无质者,只有二物:一为幻象,一为影象。幻为非有,影则其身亦为非有。鬼既无质,何以知其为实有耶?

此条可简明释之。陈先生谓宇宙间有形无质者,只有幻象与影象。夫幻与影,不过精神的物质上一种之现象耳;若鬼,则纯属精神的,故有形而无质,有质即非鬼矣。

又说:(五)鬼既非质,何以言鬼者每称其衣食男女之事,一如物质的人间耶?……

此条又是王充说过的。陈先生是事事主张改良,何必落古人的窠曰?《论衡·订鬼篇》曰:——

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著,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

陈先生所说,不过范围稍广,其实不值一驳。《国故论衡》上说道:“文德之论,发诸王充《论衡》,杨遵彦依用之,而章学诚窃焉。”可套之曰:“鬼之衣服之论,发诸王充《论衡》,范缜依用之,而陈独秀窃焉。”话虽如此,然吾对于幽界衣食男女之事,不主张尽如人间;有相同处,有不相同处。据《鬼语》所载,鬼之衣服,可随意而得。总而言之:吾人今日最急于研究者,在证明有鬼,至幽界衣服男女之事,须待能与鬼以一定之交通后,始得明其真相。

又说:(六)鬼果是灵,与物为二,何以各仍保其物质生存时之声音笑貌乎?

请问先生,何以知鬼之声音笑貌能保其物质生存时之状态?若不之知,骤下一肯定断案,于论理上为不可。夫鬼者,其状貌虽能自现,而发音则必藉他物,始能闻于人世。如一八四七年美国教徒JohnW.Fox 家发生怪音,初尚以为其女所设弄,后经Crookes,Home,Olivèr 诸博士证明确系鬼之敲音,而此音似出自壁间者。故Crookes 有言曰:“Raps and percussive sounds varying in loudness from a mere tick to thuds Which appeared to be caused by an unseen intelligeni operator.”是鬼之状貌虽能使人见之,而其音则不能使人直接闻之,故不得不假他物也。由是可以知其音貌必不能如吾人。

又说:(七)若谓鬼属灵界,与物殊途,不可以物界之观念推测鬼之有无;而何以今之言鬼者,见其国籍语言习俗衣冠之各别悉若人间耶?

此与第五第六两条皆大同小异。我平常最厌那三家村的书呆子,抱着一本书读过竟日,以至老死而百无所成;陈先生何必学那书呆子读法呢?鬼之国籍语言习俗衣冠,乃是幽界之组织;欲知此等组织,今尚未达到时期,只能证明有鬼而已。然由此一步一步的进,不但可知其内部的组织,且可与彼辈交通,此可断言者。陈先生如果寿长,或者还可以享此最新最高尚的幸福,乙玄也愿执鞭其后。(按,与鬼交通事,近世已形发达,如传心术降神术念写等。)

又说:(八)人若有鬼,一切生物皆应有鬼;而何以今之言鬼者,只见人鬼,不见犬马之鬼耶?……

先生越说越远了。刚才讲过,今日吾人所证明之鬼,乃专指吾人死后,其精神尚能存在;对于动物界,其范围已狭,矧于生物界乎?犬马是否有鬼,吾人尚无以证明之。盖人之精力有限,能与吾人化身之物(鬼)相交通,已属大幸;使犬马有鬼,或为吾人所不见,或见之而不识为何物,此乃研究鬼(广义的)之最后的问题,此时则无暇及之也。吾国古人如墨子分鬼为三种:曰天鬼,曰山水鬼神,曰人鬼。《礼记》所谓气乃神之盛,魂乃鬼之盛,是皆近于广义的鬼说。引而伸之,惜无余幅,容后再讲,何如?

吾说既毕,请下一结论曰:鬼之存在,至今日已无丝毫疑义,以言学理,以言实事,以言器械,皆可用以证明之;有反对的只管发表意见,请勿稍存客气。

最后尚有一言:我辈关于学理的辩难,只可从学理上着眼竞争,不可以感情用事,一方可以不伤人谊,一方可以阐明真理。陈先生主无鬼,而我信有鬼,彼此都无妨碍。如六朝时范缜、萧琛等,以“神不灭”与“神灭论”互相辩论,心灵学始得发展于吾国。古人言行可取法的甚多,陈先生若曰,“一切古法,非从根本上推翻不可”,则乙玄将以“鬼”之问题暂置他方,与先生以正义相见。

易乙玄

余作《有鬼论质疑》言过简,读者每多误会;承易乙玄君逐条驳斥,使余有申论之机会,感甚感甚。同社友刘叔雅君,别有文难易君,鄙意有未尽者,条列于下:

(1)鄙论原意乃谓,既云鬼形鬼声可诉诸感官,则无论真幻,均属感觉以内之事,并非科学所不能解释之玄妙也。幻为非有,即有时直接印诸感官而终为非实有,如海市空花是也。真为实有,即有时不能直接印诸感官而终为实有,如微生物等是也。无论真幻,既可直接呈诸感官,胡云非感觉所及,非科学所能解耶?灵力之有无且不论,今姑假定其为有,或即以Energy 当之,亦未有不利用感官而能见闻者。(佛说自在通之一境,与基督教之“上帝”,同为未有确证之玄想耳。)况主张有鬼者明言目见其形,耳闻其语;是所见所闻之对象,与能见能闻之感官,二者具备;则当然为感觉以内之事,科学所能解释也。科学不能解释幻象光学,诚闻所未闻。以显微镜观微生物,仍属感觉以内之事,倘其物绝对不能呈诸感官,虽以显镜不能见也。易君所举近世心理学者之说,不知出于何人何书?以心脏悸动计等,为证明有鬼之器械;此器械想为易君所发明,与心理学家所用者确非一物也。

(2)鄙论原意乃谓:二元论者谓物界之外,另有灵界;鬼倘有质,则亦物耳;何灵之有?何二元之有?此正攻击二元论者之论界观念,奈何谓我斤斤以物灵二元为说乎?倘信二元论,焉有主张无鬼之理?

(3)易君理论上幽界之证明,及以“鬼之存在,已无疑义”为前提,在论理学上可谓奇谈矣。今之问题,乃以种种方法,证明鬼之有无;若鬼之有质与否,占领空间与否,幽界有无与否,皆方法之一;不图易君竟移尚未确定之断语为前提,以为证明之证明,不知何以自解?至于实质上之证明,易君所谓事实,器械,试验,并一简单之例证而无之;如此证明,不得不叹为稀有也。易君所信之幽界,不知即在此地球,抑在他星球?鬼若有质,似未能越此适彼,来往自由。即令幽界在他星球,而鬼又能来往自由;彼来在此地球时,亦不能不占空间之位置,碍人自碍也。

(4)易君固主张鬼之有形无质者也。“有质即非鬼矣”,此见极为明达。鄙论前三条,皆以难“鬼为物质”之说,此不足以难易君,而易君实不必加以呵斥也。惟鬼果无质,则所谓有,所谓存在,将等诸天道思想等抽象名词耳;何得组织一幽界,且来往显界,其形其声,使人见闻,而人将与之交通耶?既非物质,又何以有衣食男女之事耶?(此义尚望易君详为解答。)

(5)此条质疑,易君一字未答,惟以窃取王充之言见责。夫讨论事理,贵取众材以为归纳式之证明;古人之言,焉足取为标准,以“圣教量”不若“比量”之正确也。(参看《随感录·圣言与学术》)。因此鬼之有无,《论衡·鬼语》之言,皆不足为据。鄙人主张无鬼,重在归纳众理,决不取前言以为证也。且王充之意,谓鬼若为人死后之精神,衣服无精神,应随人体朽败,不应随鬼再见也。鄙意则谓鬼既非质,自无男女衣食之必要。二者论点截然不同,更无所谓“窃取”,愿易君再详细一读。

(6)鄙论原意,正以讥讽见鬼者之妄言欺世耳。乃易君反责鄙人妄下肯定断案,可谓粗心之至。易君倘于此能下一否定断案,鄙人固极端赞成,但恐自古讫今能见鬼者均不欲引君为同调耳。

(7)(8)凡讨论一问题,范围以内之材料,自当广搜傅采,期于证明此,归纳法所不拒也。易君对于鄙论之疑点,何以往往不加解答,但以一笼统语抹杀之曰:“何必学书呆子读法呢?”“先生越说越远了。”夫学书呆子读法,与鬼之有无有何关系?讨论材料,不厌繁富,只要不出问题之范围,何妨越说越远?鄙论之各条疑问,倘无人完全解答,又何能证明有鬼?易君对鄙论提出疑问之材料,何以不加研究?或云“今尚未达到时期”;或云“此乃研究鬼之最后的问题,此时则无暇及之也”。而一方面又强谓“鬼之存在,已无疑义”;“只能证明有鬼而已”;“鬼之存在,至今日已无丝毫疑义”;乃一考其实,易君所谓有鬼,竟无丝毫之证明。易君所谓“以言学理,以言事实,以言器械,皆可用以证明之”,奈何仅有此简单之空言,而不肯详实见教也?倘曰有之,原文俱在,读者诸君可以覆案也。

易君倘谓鬼神之有无,非人间之观念语言所可解释,“将以此问题暂置他方,与鄙人以正义相见”,则立盼明教,幸勿食言。

独秀识八月一日

附录二、难易乙玄君

陈独秀先生作《有鬼论质疑》,易乙玄君驳之,辨而无征,有乖笃喻,爱作此文,聊欲薄易子之稽疑云尔。叔雅识

来论云:“人之能见鬼形,或闻鬼声者,因富有一种之灵力。..所谓灵力,为先天的,常住的,自存的,Platon 谓之本体,Spinozer 则谓灵物乃本体之属性也。灵力强者与鬼交通易,灵力弱者与鬼交通难。”

难曰:易子之所谓灵力,当即Intelligence。以记者所知,则Plato 但谓此为先天的,常住的,自存的,而未尝谓此即世界之本体。且既曰本体,则为智愚长幼所同具,宜人人可以见鬼形,闻鬼声矣,何以能“活见鬼”“白日见鬼”者,惟彼少数之巫觋耶?Spinozer 为何国何时人,记者浅陋,诚未之前闻。十七世纪荷兰有哲学家名Spinosa 者,生于亚姆斯特丹而著书于海牙,持“宇宙即神”之说,为近世哲学之巨子。然此君所著书,颇持形神一体之说,与唯物论相似,又非主张有鬼者所得假借也。至谓与鬼交通之难易,系于灵力之强弱,说亦难持。何者?所谓灵力,即人心之虚灵,睿智聪明,是为圣哲,颛蒙嚣顽,谓之凡器。若如来论,圣贤当皆能见鬼,何以宣尼谓之“未知”,圣人存而不论,而彼“过阴”“讨亡”“捉鬼”“看香头”者,又皆阛阓之贱丈夫,而崇信之者亦皆乡曲之俗士乎?

来论云:“西洋近虽有以精密器械(如心脏悸动计,电气记录法,压力计等)证明有鬼。..而此超自然之理,则终非科学所能解释,亦如科学之不能诠哲学也。”

难曰:以心脏悸动计,电气记录法,压力计等器械证明有鬼之说,已极虚诞。今姑认此为事实,然鬼既可用器械证明,则其为有形有质无疑。其有重量,占空间,亦必与其他物质无异。是易子之所谓鬼者,殆化学上原质之一种。是鬼之为物,当供自然科学家之研究,不得谓非科学所能解释也。至科学不能诠哲学一语,实易子不解哲学之铁证。坊间Introductiontophilosphy 甚多,易子任意购一二种读之,自知此说之谬,记者不必徒烦翰墨也。

来论云:“..而犹斤斤以物灵二元为说者,是不明本体与现象之别。康德不云乎:物之自身与现象迥然有别,不可不辨。Platon 亦分思想界与个物界。盖向来持二元论,往往不明是理,吾于陈先生何尤?”

难曰:陈先生固非主张二元论者,易子试取原文平心重读一遍自知。而记者细玩来论,易子则似主张一元论者,斯真令人大惑不解矣。一元论主张形即神,神即形,范缜之《神灭论》即其代表。易子既思以哲学话头装点有鬼论,不去找Aristole,Descartes,Leibntz(三子之说,虽不一致,其主张灵质分途则同)而反似主张PsychophysicalParallelism,又力讦二元论之短,何其倒也?

来论云:“我著有《心灵学》一书,其中有驳他此文(指《论衡·订鬼篇》)的一段,今照录如下:

充此论更为不值;谓人死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此所谓道路,不知何指。为显界之道路耶?为幽界之道路耶?其界说殊不明了。且鬼若盈于道路,而又为王充所见,则是非鬼乃人,以王充不信有鬼也。即使为鬼,王充见之,又不得谓为无鬼也。充不知人所居者为显界,鬼所居者尚别有一界名幽界(幽显二字,不过吾人假以名)。此幽界者,永非吾人生时所能见,然亦或见之,而死则必在其中。鬼之于显界也亦然。吾前既云,鬼死为人,人死为鬼,今不见显界有人满之患,又安知幽界有鬼满之患耶?夫人之见鬼者,为富有灵媒力。病者偶感此力,则亦可见鬼。今幽界既无鬼满之患,则见一二鬼亦宜矣。(原论:“一二人”之“人”字,疑有误,应作“鬼”字,否则充尚不明鬼人之辨)。

难曰:易子之所谓幽界者,不知究在何处?谓其即在宇宙之中耶,则吾人生时何以不能见之?谓其在宇宙之外耶,则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哲学家谓其超出吾人认识范围之外,易子又何从而知之?且道路者,因吾人为空间所限,为物质所碍,乃不得不有此耳。至鬼则超越空间时间,何必有道路乎?又“此幽界者永非吾人生时所能见,然亦或见之”一句,文法论理,两欠妥当,请自修正,无待记者费辞。“人死为鬼,鬼死为人”之说,则尤虚诞。若如来论,必幽显二界人口数适相符合,不增不减,乃为合理。今地球人口日增,易子虽未见有人满之患,而欧西学者已深以为忧,委务积神,以谋补救。显界人口日增,即幽界人口日减。长此不已,有鬼亦终归无鬼而已。易子上文既云人之见鬼,因富有一种之灵力,今又云人之见鬼者,为富有灵媒力。灵力与灵媒力,是一是二?此力既为人所固有,何以必病者乃能感受?呜呼易子!今日已在二十世纪科学吕明之世矣,此种病的现象,心理学医学皆有明确之说明矣!

来论云:“证明有幽显二界之方法有二:(一)理论上的证明。夫鬼之存在,已无疑义。假使有鬼界而无幽界,则鬼必无所栖迟,将如王充所谓“满堂盈庭”,“填塞巷路”。唯有幽界,故鬼安居乐业,一如吾人,不相妨害。(二)实质上的证明。即搜集种种事实,助以精密之器械,继以正确之试验,可以知除显界外,尚有一幽界(此乃最单简的说明)。夫鬼本为有形无质,故不占空间之位置,更何从自碍碍人耶?”

难曰:易子之理论上的证明,所谓“鬼之存在,已无疑义”;所谓“假使无幽界,将满堂盈庭,填塞巷路”:皆毫无凭据。不但不能证明幽界,其本身尚待证明。此等架空之■言,姑且勿论。其最有力者,为实质上的证明耳。所谓“搜集种种事实”,“助以精密之器械”,“继以正确之试验”者,可谓完全科学的研究法。使用此法而能证明鬼之存在,孰敢不信?然事实之是否真确,鬼之是否可用器械证明,试验是否确实,尚属疑问。若以闾巷之传说为事实,则《聊斋志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皆可为证。若以载籍往事为事实,则杜伯挟矢,子仪荷杖,袾子举揖,伯有被介,皆可为证。若即以易子所谓压力计,电汽记录计,心脏悸动计为精密器械,则世之化学物理试验室,心理实验室等,皆成鬼试验室。自然科学家何以日用而不知?至试验之正确与否,则尤难言。记者不敏,敢以一事为易子告:有心理学名家达威氏(Davey)者,招英国硕学瓦来士(Wallace,为动物学名家,与达尔文齐名)等诸学者来会,当众演降灵术,活见鬼,扶乩等把戏,先使诸学者检验器具,加以封印,演时鬼怪毕现,警心骇目,诸学者欢喜赞欢,情为实有。演毕,达威向索证明书,诸学者与之。有“如斯之现象,唯超自然之方法乃能表现”之语。达威既得证书乃从容告明此皆市上眩人所用极简单之手法,诸学者大惭。此事载在《心理学年报》(Annalesdessciencespsychique),而法国硕学鲁本氏(Gustavelebon)所著《群众心理学》第二章第二节征引之。斯真确凿可信之事实也。易子之科学的研究法,恐亦徒为达威氏笑而已!

来论云:“陈先生谓宇宙间有形无质者,只有幻象与影象。夫幻与影,不过精神的物质上一种之现象耳;若鬼,则纯属精神的,故有形而无质,有质即非鬼矣。”

难曰:“精神的物质”作何解?物质的物质又如何?

来论云:“陈先生所说‘鬼既非有质,何以言鬼者每称其衣食男女之事,一如物质的人间耶?’此条较之王充所说,不过范围稍广,其实不值一驳。然吾对于幽界衣食男女之事,不主张尽加人间,有相同处,有不相同处。据《鬼语》所载,鬼之衣服可随意而得。总而言之,吾人今日最急于研究者,在证明有鬼。至幽界衣服男女之事,须待能与鬼以一定之交通后,始得明其真相。”

难曰:陈先生之说,与王充《订鬼篇》之文,何以不值一驳?易子又何妨试一驳之?《鬼语》也是书,《论衡》也是书,王充为东汉鸿儒,其思想学识,不特为中夏古代所稀见,即欧洲近世亦鲜其俦匹。易子因《鬼语》是如此说,以为《论衡》即可不攻自破。试问《鬼语》是否圣书,其一句一字皆绝对真理耶?昔秦之焚书也,非秦籍皆烧之。撒拉逊人之焚亚力山大埠图书馆也,非回籍皆烧之。充易子之意,凡非鬼书,皆在可焚之例。呜呼!易子思想如是,吾又何必辩哉!

来论云:“请问先生何以知鬼之声音笑貌能保其物质生存时之状态?若不之知,骤下一肯定断案,于论理上为不可。夫鬼者,其状貌虽能自现,而发音则必藉他物始能闻于人世。..其音貌必不能如吾人。”

难曰:易子虽明有鬼,而体魄不与众同,谓其音貌不同于吾人。然世之言鬼者,则多谓其能保其物质的生存时之笑貌,故陈先生有此疑问。如易子之说是,则自来说鬼之书,必皆凭空虚造无疑,易子即不能引以为据,奈何上文又引《鬼语》乎?韩非子曰:“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显学)易子非愚即诬耳!

呜呼!八表同昏,天地既闭,国人对现世界绝望灰心,乃相率而逃于鬼。有鬼作鬼编而报资不收冥镪之杂志,有荀、墨降灵而诗文能作近体之乩坛,害之所极,足以阻科学之进步,堕民族之精神。此士君子所不可忽视,谋国者所当深省者也。韩非子曰:“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前者吾国亡征毕备,唯未有此。今既具焉,亡其无日矣!

又易子既主张有鬼,又颇欲假借西洋学者之言以文饰己说,则请勿拉扯柏拉图,斯宾挪莎诸公。英国巴敏搿姆大学校长罗的博士所著《死后之生存》及比国文豪梅特尔林克氏所著《死后若何》二书,尚可一读。斯二子者皆西洋人之主张有鬼者,其言亦较有价值也。

附录三、诸子无鬼论

易白沙

鬼神有无,古今学者,每多聚讼。吾国周、秦以来,亦起争执。佛家则谓大地河山,乃由心造,人且非真,鬼将焉附?惟《小乘说法》,颇有神鬼之谈。管仲、老聃、庄周、韩非、刘安、王充诸子,亦谓鬼神起于人心。孔子态度不甚明了,然多重人事,少说鬼话,只有墨家祀天佑鬼,施于浅化之民,因风俗以立教义。中国宗教不能成立,诸子无鬼论之功也。

吾国鬼神,盛于帝王。古代文化,亦藉鬼神以促其演进。黄帝、仓颉制造文字,而曰天雨粟,鬼夜哭。神农发明耕稼,能兴风雨,而称之曰神。神尧知人善任,而称之曰神。神禹平水土,而称之曰神。此种人物,皆神所造,而非人所生,于是谓之天子。《说文》云:“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曰天子。”吾辈视此,即私生子之代名,而古人尊为神圣之美号,一切礼学文物,皆出其手。《管子》言有虞之王,封土为社,始民知礼(《管子·轻重戊篇》)。宰我言周人以粟,使民战慄(见论语)是以君主教主操之成权,其用意乃在知礼与战慄耳。

原人不知法律,天子最难辨者,莫如血斗之是非,不假神权,无从解决。试举黄帝所制文字证之:

荐下云:解荐,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狱,令触不直者。象形。

荐下云:兽之所食草。从荐草。古者神人以荐遗黄帝曰,何食何处?曰,食荐。夏处水泽,冬处松柏。

灋下云:刑也。平之如水,从水。荐,所触不直者去之,从荐去。法,今文省。(三字皆见说文)

黄帝既借此似牛之物,裁判诉讼,后世天子,奉为宪法。《论衡·应是篇》,■■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羊起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然则皋陶虽善治狱,不过为牛之傀儡。裁判实权,不操之自身也。《夏书·甘誓》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是军事裁判刑罚之柄,亦牛操之也。(社不能言,即由荐解所触而定。)《周礼·煤氏》男女之阴讼,听于胜国之社,是牛亦干涉男女之阴私也。《墨子·明鬼篇》言齐庄君之臣,有王里国、中里徼者,二子讼,三年而狱不断。齐君使二人共一羊盟齐之神社。刺羊洒血,读王里国之辞既已终矣,读中里徼之辞未半也,羊起而触之,折其脚而殪。是三年不断之狱,非牛不能决也。惟许慎以为牛,墨翟、王充以为羊,牛耶羊耶,吾人未见此种怪物,亦无从裁判其是非。(西方古时,亦神权决狱。谚曰,古之讼狱乃密结。华犹言冒险也。见严译社会通诠。)

古之帝王,神道设教,运天下于掌,遂以不祀鬼神之国为野蛮,必灭其地而虏其君。《孟子》言汤之灭葛,由于葛伯放而不祀(膝文公下)。武王灭纣,《泰誓》三篇,宣布罪状,一则曰,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再则曰,谓祭无益;三则曰,郊社不修,宗庙不享。春秋之时,楚人灭夔,由于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之神(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晋景公灭潞国而虏其君,数其五大罪,以不祀鬼神为第一罪状(宣公十五年)。葛伯、商纣、夔子、潞子既以不祀鬼神,至于亡国。故是时诸侯虽国小兵弱,亦欲藉鬼神之佑,以捍强邦。楚武王侵随,随侯所恃以拒楚者,在祀神之牲栓肥腯,粢盛丰备(左传桓公六年)。齐师伐鲁,庄公所恃以敌齐者,在以信祀神(庄公十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虞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僖公五年)汉时受匈奴之祸,而使范氏诅胡于神(《汉书·匈奴传》)。匈奴亦常埋牛羊于水上以诅汉军(《汉书·西域传》)。王莽将死,犹坐斗柄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于予何?”(《汉书·王莽传》)自三代以至清人之义和团一部廿五史,捍御强敌,几乎无代不以鬼神为武器。

君权神权,关系密切,若就君主论国人之知能,谥以野蛮,实非过当。然国人三千年以前,有首出之英,欲脱此神道,以入于人道,举凡鬼神奇谈,摧陷而廊清之;故国人至今无统一之宗教。此种学说潜滋暗长,虽君主亦无如彼何。诸子之无鬼论,皆欲解脱神道者也。首先发难以卜神权者,为道家。其后法家,儒家,相继以起。墨家天志明鬼,亦力求改良,去君主之纲罗,为宗教之仪式。薄葬明鬼,道相乖违,汉人犹谓其难从。帝王之神道设教,诸子早唾弃无余矣。《论衡·卜这篇》曰:

周武王伐纣卜筮之。逆占曰,大凶。太公推筮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管子·修权篇》曰:

上恃龟筮,好用筮医,则鬼神骤崇。故功之不立,名之不章。(形势解亦云,牺牲圭璧,不足以享鬼神。)

《韩非·饰邪篇》曰:

龟筮鬼神,不足举胜,左右向背,不足以专战。

太公为道家之宗,管仲、韩非,其学亦自道家出,而皆力诋龟筮鬼神。韩非更谓其祸必至亡国。《亡征篇》言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此与汤武灭纣之宣言,完全反对。盖有鉴于神权之流毒政治,如随侯、庄公、虞公诸学说,可以亡国而有余。太公、管子直视鬼神为对外秘诀,玩弄诸侯于股掌之上,或以为灭国新法,或假为外交手段,该分举于下:

(一)太公之神道。武王伐纣,太公阴谋食小儿以丹,令身纯赤,长大教言殷亡。殷民见儿身赤,以为天神。及言殷亡,皆谓商灭。兵至牧野,晨举脂烛,奸谋惑民,权掩不备,周之所讳也。(《论衡·恢国篇》)

(一)管子之神道。龙斗于马渭之阳,牛山之阴。管子入复于桓公曰:“天使使者临君之郊,请使大夫初饰,左右玄服,天之使者乎?”(按天上当脱祀字。闻盛服饰以祀天使。)天下闻之曰:“神哉齐桓公!天使使者临其郊,不待举兵而朝者八诸侯,此乘天威而动天下之道也。”故智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管子·轻重丁篇》)

太公之说,可与武王《泰誓》三篇不祀鬼神互相印证。管子之言龙乃天使,则黄帝鼎湖之龙,大禹舟中之龙,更可推知。太公、管仲之属道宗,同屈鬼神而又利用之以为霸王之资。所谓奸谋惑民,所谓役使鬼神,旗帜鲜明,毫不隐讳。然不仅施之外交,且行于内政。《管子·牧民篇》曰:

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庙,恭祖旧,..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不祗山川,则威令不闻;不敬宗庙,则民乃上校,不恭祖旧,则孝悌不备。(管子又尝说种种鬼怪为桓公治病。桓公冁然而笑,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见《庄子·达生篇》。)

管子斥神道妨害政治,若对于国外之“愚者”与国内之“陋民”,亦常利用。然其无鬼论,纯属政治,无关学理。若老子之言,则更进矣。老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老子》第六十章)韩非见其言隐约,更申其义曰:“人处疾则贵医,有祸则畏鬼。圣人在上则民少欲。民少欲则血气治而举动理。血气治而举动理则少祸害。夫内无瘗疽癉痔之害,而外无刑罚法诛之祸者,其轻恬鬼神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与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解老篇)《列子》亦曰:“列姑射山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黄帝篇)与《韩非·解老》其义正同。其后儒家荀卿、杂家王充尤发挥此义:

《荀子·解蔽篇》曰: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蹞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訩訩:执乱其官也。(按厌为压古文、目压敌视一物有两形。)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执玄也。(按玄为眩古文)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正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

《论衡·订鬼篇》曰: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见鬼出。..夫病者所见,非鬼也。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箠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鏁绳缠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长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按愚自童时即执无鬼说。前岁大病,则口言鬼,目见鬼,耳闻鬼。吾兄培基亦梦鬼降,言愚必死,王充思念存想之说也。)

荀子、王充言鬼由心造,较韩非、列子解释更详。荀子为儒家正宗,不仅排斥鬼神,凡古代相传之上帝及祯祥妖孽诸说,均以为无关人事,其详见于《天论篇》。兹分举之:

(一)人力可以胜天。

天有常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亡。强本而节用,则大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大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背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乱,寒暑未薄而疾,妖怪未至而凶。

(一)妖异不足惧。

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按党即傥。古文傥见,犹言或见。群出治要引此正作傥),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俭,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

(一)祭祀祈祷非言享鬼,实以饰礼。

云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云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云,卜筮而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

儒家不信鬼神,是以怪力乱神,孔子不语。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樊迟问智。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可谓智矣。”此虽不谈鬼神,惜用意涵混,不若《荀子·解蔽天论》所言章明较著矣。儒家子思、孟轲颇言五行,故荀子于《非十二子篇》力诋其谬。盖孟子常言天。《中庸》则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与荀子《天论》水火不相容也。荀子、王充而外,能详解其原委者,更有淮南王刘安《淮南书·汜论训篇》言鬼神起原乃因三事:

夫醉者俛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酒浊其神也。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见寝石,以为虎也:惧掩其气也。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水生■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见闻鲜而识物浅也。(以上言鬼神由于心造)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同异疑嫌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机祥而为立禁,总形类推而为变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贤于野兽糜鹿也;而神明独享之,何也?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而詟之。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忌也。故因太祖累以其心。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而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乘虚而出入,则无能履也。夫户牖者,风气之所往来也。风气也,阴阳相捔者也。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凡此之俗,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府官者也。故以机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机祥,而狠者以为非,惟有道者,能通其志。(以上言鬼神由于设教)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是故时见其德不功其功也。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惟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惟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此圣人之所以重仁袭恩。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禹劳天下而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以上言鬼神由于报功)

其第一事,与《荀子·解蔽篇》、王充《订鬼篇》旨意相同;第二事,即经传中所谓神道设教;第三事,则崇德报功之说:皆非有真鬼真神于幽暗之中,宰制人事。刘安之《无鬼论》,诚根本解决矣。诸子既倡无鬼,故于人之死后无所论说。惟列御寇、庄周、王充略言死后之情状:

(一)列御寇说: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上之际则为龟■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

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酼。颐辂生于食酼,黄■生于九猷,瞀芮生于腐■,奚羊比乎不■,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尸子广泽篇,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程生马,马生人(《庄子·至乐篇》)。

(一)庄周说: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而俄子舆子病。..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庄子·大宗师篇》)

(一)王充说: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人无耳目,则无所知;故聋盲之人,比于草木。夫精气去人,岂徒与无耳目同哉?朽则消亡,荒忽不见,故谓之鬼神。(《论衡·论死篇》)

列子之说,今言鬼者多以轮回附会,实则列子论生前之人,非谈死后之鬼。古人言语,虽难尽解,观其全文,大意谓由水生植物,变成陆地,植物再变昆虫,再变鸟飞,再变走兽,由豹子演成马,由马演成人,盖详述动物进化。(天瑞篇引列子语。中有人血为野火马血为转磷。专言物质变化者也。)至《吕氏春秋》更言犬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察传篇),已明人猴玃犬,相递进化,较列子马生人之说,尚觉确凿。欧洲动物学者,亦有马变人一说;因古代之马,其蹄亦五指,足之骨节颇有类人之处。自达尔文以后,此说乃废。不审何以与《列子吕览》符合如此?

至于王充则从物理上辨明无鬼,谓世俗言鬼神状态,皆不足信。今举《论死篇》所言分列之:

(一)死者不已,将有鬼满之患。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

(一)鬼火乃人血之变,非真鬼磷。

世言其血为磷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也。

(一)鬼不得有衣服。

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著,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

(一)鬼不得有饮食与言语。

人之所以能言语者,以有气力也,气力之盛,以能饮食也;饮食损减则气力衰,衰则声音嘶困,不能食则口不能复言。夫死困之甚,何能复言?或曰:死人歆肴食气故能言。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饮食,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气,不过三日,则饿死矣。或曰:死人之精,神于生人之精,故能歆气为音。夫生人之精在于身中,死则在于身外,死之与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异?

(一)鬼不能害人。

凡人与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坚利之故也。今人死手臂朽败,不能复持刃,爪牙堕落,不能复啮噬,安能害人?..病困之时,仇在其旁,不能咄叱;人盗其物,不能禁夺:赢弱困劣之故也。夫死,赢弱困劣之甚者也,何能害人?..凡能害人者,五行之物:金伤人,木殴人,土压人,水溺人,火烧人,使人死精神为五行之物乎?

(一)巫人夸诞不足信。

世间死者,今生人殄而用之,言及巫叩元絃下死人魂,因巫口谈,皆夸诞之言也。(按此即近世扶乩所谓下死人魂也。今人为灵学丛志,其文皆江湖派口吻,无关学理。玉鼎真人释回教不食猪狗义,全不明回教之说。陆氏江氏音韵篇,答吴稚晖先生之问,囫囵吞枣,毫无究竟。)

诸予中惟王充反复讨论,不厌详晰。又有《龙虚篇》证龙神之诞,《雷虚篇》驳雷神之妄。今世科学大明,其言益信。王充以后,晋有阮瞻、阮修执无鬼论,物莫能难。二阮皆道家,其言鬼无衣服,亦同王充南济范缜著《神灭论》神形心藏之分,彭生、伯有之事,意在拒绝佛教。宋儒亦多言无鬼。王安石以灾异不足畏。朱熹谓轮回为生气未尽,偶尔凑泊。其论皆不出周汉人士之书,兹不备述。

愚意鬼神之说,关于国家盛衰。管仲谓功之不正,名之不章。韩非谓可亡国,不足举胜。荀卿谓以为神则凶。吴稚晖谓鬼神之势大张,国家之运告终。证以历史,自三代以至清季,一部念五史,莫不如是。盖大可惧之事也。墨者言有鬼外可弭诸侯之争,内可禁暴人盗贼。然则古之神道社会,何以杀人盈野?今之耶教徒何为日日从事战场?自古诸族但有以笃信鬼神亡国者,未闻可以救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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