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建國方略之一(孫文學說——行易知難:心理建設)

孫中山:建國方略

(一九一七年——一九一九年)

建國方略之一

孫文學說——行易知難(心理建設)

自序

文奔走國事三十餘年,畢生學力盡萃於斯,精誠無間,百折不回,滿清之威力所不能屈,窮途之困苦所不能撓。吾志所向,一往無前,愈挫愈奮,再接再勵,用能鼓動風潮,造成時勢。卒賴全國人心之傾向,仁人志士之贊襄,乃得推覆專制,創建共和。本可從此繼進,實行革命黨所抱持之三民主義、五權憲法,與夫《革命方略》所規定之種種建設宏模,則必能乘時一躍而登中國於富強之域,躋斯民於安樂之天也。不圖革命初成,黨人即起異議,謂予所主張者理想太高,不適中國之用;眾口鑠金,一時風靡,同志之士亦悉惑焉。是以予為民國總統時之主張,反不若為革命領袖時之有效而見之施行矣。此革命之建設所以無成,而破壞之後國事更因之以日非也。夫去一滿洲之專制,轉生出無數強盜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尤甚。於是而民愈不聊生矣!溯夫吾黨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國救種為志,欲出斯民於水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也。今乃反令之陷水益深,蹈火益熱,與革命初衷大相違背者,此固予之德薄無以化格同儕,予之能鮮不足駕馭群眾,有以致之也。然而吾黨之士,於革命宗旨、革命方略亦難免有信仰不篤、奉行不力之咎也,而其所以然者,非盡關乎功成利達而移心,實多以思想錯誤而懈志也。

此思想之錯誤為何?即「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說也。此說始於傅說對武丁之言,由是數千年來深中於中國之人心,已成牢不可破矣。故予之建設計劃,一一皆為此說所打消也。嗚呼!此說者予生平之最大敵也,其威力當萬倍於滿清。夫滿清之威力,不過只能殺吾人之身耳,而不能奪吾人之志也。乃此敵之威力,則不惟能奪吾人之志,且足以迷億兆人之心也。是故當滿清之世,予之主張革命也,猶能日起有功,進行不已;惟自民國成立之日,則予之主張建設,反致半籌莫展,一敗塗地。吾三十年來精誠無間之心幾為之冰消瓦解,百折不回之志幾為之槁木死灰者,此也。可畏哉此敵!可恨哉此敵!兵法有云:「攻心為上。」是吾黨之建國計劃,即受此心中之打擊者也。

夫國者人之積也,人者心之器也,而國事者一人群心理之現象也。是故政治之隆污,繫乎人心之振靡。吾心信其可行,則移山填海之難,終有成功之日;吾心信其不可行,則反掌折枝之易,亦無收效之期也。心之為用大矣哉!夫心也者,萬事之本源也。滿清之顛覆者,此心成之也;民國之建設者,此心敗之也。夫革命黨之心理,於成功之始,則被「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說所奴,而視吾策為空言,遂放棄建設之責任。如是則以後之建設責任,非革命黨所得而專也。迨夫民國成立之後,則建設之責任當為國民所共負矣,然七年以來,猶未睹建設事業之進行,而國事則日形糾紛,人民則日增痛苦。午夜思維,不勝痛心疾首!夫民國之建設事業,實不容一刻視為緩圖者也。

國民!國民!究成何心?不能乎?不行乎?不知乎?吾知其非不能也,不行也;亦非不行也,不知也。倘能知之,則建設事業亦不過如反掌折枝耳。回顧當年,予所耳提面命而傳授於革命黨員,而被河漢為理想空言者,至今觀之,適為世界潮流之需要,而亦當為民國建設之資材也。乃擬筆之於書,名曰《建國方略》,以為國民所取法焉。然尚有躇躊審顧者,則恐今日國人社會心理,猶是七年前之黨人社會心理也,依然有此「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大敵橫梗於其中,則其以吾之計劃為理想空言而見拒也,亦若是而已矣。故先作學說,以破此心理之大敵,而出國人之思想於迷津,庶幾吾之建國方略,或不致再被國人視為理想空談也。夫如是,乃能萬眾一心,急起直追,以我五千年文明優秀之民族,應世界之潮流,而建設一政治最修明、人民最安樂之國家,為民所有、為民所治、為民所享者也。則其成功,必較革命之破壞事業為尤速、尤易也。

時民國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孫文自序於上海

第一章以飲食為證

當革命破壞告成之際,建設發端之始,予乃不禁興高采烈,欲以予生平之抱負與積年研究之所得,定為建國計劃,舉而行之,以冀一躍而登中國於富強隆盛之地焉。乃有難予者曰:「先生之志高矣、遠矣,先生之策閎矣、深矣,其奈『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何?」於初聞是言也,為之惶然若失。蓋「行之惟艱」一說,吾心亦信而無疑,以為古人不我欺也。繼思有以打破此難關,以達吾建設之目的,於是以陽明「知行合一」之說,以勵同人。惟久而久之,終覺奮勉之氣,不勝畏難之心,舉國趨勢皆如是也。予乃廢然而返,專從事於「知易行難」一問題,以研求其究竟。幾費年月,始恍然悟於古人之所傳、今人之所信者,實似是而非也。乃為之豁然有得,欣然而喜,知中國事向來之不振者,非坐於不能行也,實坐於不能知也;及其既知之而又不行者,則誤於以知為易、以行為難也。倘能證明知非易而行非難也,使中國人無所畏而樂於行,則中國之事大有可為矣。於是以予構思所得之十事,以證明行之非艱,而知之惟艱,以供學者之研究,而破世人之迷惑焉。

夫「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一語,傳之數千年,習之遍全國四萬萬人心理中,久已認為天經地義而不可移易者矣。今一旦對之曰「此為似是而非之說,實與真理相背馳」,則人必難遽信。無已,請以一至尋常、至易行之事以證明之。

夫飲食者,至尋常、至易行之事也,亦人生至重要之事而不可一日或缺者也。凡一切人類、物類皆能行之,嬰孩一出母胎則能之,雛雞一脫蛋殼則能之,無待於教者也。然吾人試以飲食一事,反躬自問,究能知其底蘊者乎?不獨普通一般人不能知之,即近代之科學已大有發明,而專門之生理學家、醫藥學家、衛生學家、物理家、化學家,有專心致志以研究於飲食一道者,至今已數百年來亦尚未能窮其究竟者也。

我中國近代文明進化,事事皆落人之後,惟飲食一道之進步,至今尚為文明各國所不及。中國所發明之食物,固大盛於歐美;而中國烹調法之精良,又非歐美所可並駕。至於中國人飲食之習尚,則比之今日歐美最高明之醫學衛生家所發明最新之學理,亦不過如是而已。何以言之?夫中國食品之發明,如古所稱之「八珍」,非日用尋常所需,固無論矣。即如日用尋常之品,如金針、木耳、豆腐、豆芽等品,實素食之良者,而歐美各國並不知其為食品者也。至於肉食,六畜之臟腑,中國人以為美味,而英美人往時不之食也,而近年亦以美味視之矣。吾往在粵垣,曾見有西人鄙中國人食豬血,以為粗惡野蠻者。而今經醫學衛生家所研究而得者,則豬血涵鐵質獨多,為補身之無上品。凡病後、產後及一切血薄症之人,往時多以化煉之鐵劑治之者,今皆用豬血以治之矣。蓋豬血所涵之鐵,為有機體之鐵,較之無機體之煉化鐵劑,尤為適宜於人之身體。故豬血之為食品,有病之人食之固可以補身,而無病之人食之亦可以益體。而中國人食之,不特不為粗惡野蠻,且極合於科學衛生也。此不過食品之一耳,其餘種種食物,中國自古有之,而西人所未知者不可勝數也。如魚翅、燕窩,中國人以為上品,而西人見華人食之,則以為奇怪之事也。

夫悅目之畫,悅耳之音,皆為美術;而悅口之味,何獨不然?是烹調者,亦美術之一道也。西國烹調之術莫善於法國,而西國文明亦莫高於法國。是烹調之術本於文明而生,非深孕乎文明之種族,則辨味不精;辨味不精,則烹調之術不妙。中國烹調之妙,亦足表文明進化之深也。昔者中西未通市以前,西人只知烹調一道,法國為世界之冠;及一嘗中國之味,莫不以中國為冠矣。近代西人之遊中國內地者以赫氏為最先,當清季道光年間,彼曾潛行各省而達西藏,彼所著之遊記,稱道中國之文明者不一端,而尤以中國調味為世界之冠。近年華僑所到之地,則中國飲食之風盛傳。在美國紐約一城,中國菜館多至數百家。凡美國城市,幾無一無中國菜館者。美人之嗜中國味者,舉國若狂。遂至今土人之操同業者,大生妒忌,於是造出謠言,謂中國人所用之醬油涵有毒質,傷害衛生,致的他睞1市政廳有議禁止華人用醬油之事[今譯底特律。]。後經醫學衛生家嚴為考驗,所得結果,即醬油不獨不涵毒物,且多涵肉精,其質與牛肉汁無異,不獨無礙乎衛生,且大有益於身體,於是禁令乃止。中國烹調之術不獨遍傳於美洲,而歐洲各國之大都會亦漸有中國菜館矣。日本自維新以後,習尚多采西風,而獨於烹調一道猶嗜中國之味,故東京中國菜館亦林立焉。是知口之於味,人所同也。

中國不獨食品發明之多,烹調方法之美,為各國所不及;而中國人之飲食習尚暗合於科學衛生,尤為各國一般人所望塵不及也。中國常人所飲者為清茶,所食者為淡飯,而加以菜蔬豆腐。此等之食料,為今日衛生家所考得為最有益於養生者也。故中國窮鄉僻壤之人,飲食不及酒肉者,常多上壽。又中國人口之繁昌,與乎中國人拒疾疫之力常大者,亦未嘗非飲食之暗合衛生有以致之也。倘能再從科學衛生上再做工夫,以求其知,而改良進步,則中國人種之強,必更駕乎今日也。西人之倡素食者,本於科學衛生之知識,以求延年益壽之功夫。然其素食之品無中國之美備,其調味之方無中國之精巧,故其熱心素食家多有太過於菜蔬之食,而致滋養料之不足,反致傷生者。如此,則素食之風斷難普遍全國也。中國素食者必食豆腐。夫豆腐者,實植物中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無肉料之毒。故中國全國皆素食,已習慣為常,而不待學者之提倡矣。歐美之人所飲者濁酒,所食者腥膻,亦相習成風。故雖在前有科學之提倡,在後有重法之厲禁,如近時俄美等國之厲行酒禁,而一時亦不能轉移之也。單就飲食一道論之,中國之習尚,當超乎各國之上。此人生最重之事,而中國人已無待於利誘勢迫,而能習之成自然,實為一大幸事。吾人當保守之而勿失,以為世界人類之師導也可。

古人有言,「人為一小天地」,良有以也。然而以之為一小天地,無寧謂之為一小國家也。蓋體內各臟腑分司全體之功用,無異於國家各職司分理全國之政事;惟人身之各機關,其組織之完備,運用之靈巧,迥非今世國家之組織所能及。而人身之奧妙,尚非人類今日知識所能窮也。據最近科學家所考得者,則造成人類及動植物者,乃生物之元子為之也。生物之元子,學者多譯之為「細胞」,而作者今特創名之曰「生元」,蓋取生物元始之意也。生元者何物也?曰:其為物也,精矣、微矣、神矣、妙矣,不可思議者矣!按今日科學所能窺者,則生元之為物也,乃有知覺靈明者也,乃有動作思為者也,乃有主意計劃者也。人身結構之精妙神奇者,生元為之也;人性之聰明知覺者,生元發之也;動植物狀態之奇奇怪怪不可思議者,生元之構造物也。生元之構造人類及萬物也,亦猶乎人類之構造屋宇、舟車、城市、橋樑等物也;空中之飛鳥,即生元所造之飛行機也;水中之鱗介,即生元所造之潛航艇也。孟子所謂「良知良能」者非他,即生元之知、生元之能而已。自圭哇裡氏發明「生元有知」之理而後,則前時之哲學家所不能明者,科學家所不能解者,進化論所不能通者,心理學所不能道者,今皆可由此而豁然貫通,另辟一新天地為學問之試驗場矣。人身既為生元所構造之國家,則身內之飲食機關,直為生元之糧食製造廠耳;人所飲食之物品,即生元之供養料及需用料也。生元之依人身為生活,猶人類之依地球為生活,生元之結聚於人身各部,猶人之居住於各城市也。

人之生活以溫飽為先,而生元亦然。故其需要以燃料為最急,而材料次之。吾人所食之物,八九成為用之於燃料,一二成乃用之於材料。燃料之用有二:其一為煖體,是猶人之升火以御寒;二為工作,是猶工廠之燒煤以發力也。是以作工之人,需燃料多而食量大;不作工之人,需燃料少,食量亦少。倘食物足以供身內之燃料而有餘,而其所餘者乃化成脂肪而蓄之體內,以備不時之需。倘不足以供身內之燃料,則生無必取身內所蓄之脂肪,以供燃料;脂肪既盡,則取及肌肉。故飲食不充之人,立形消瘦者此也。材料乃生元之供養料及身體之建築料,材料若有多餘,則悉化為燃料,而不蓄留於體內。此猶之城市之內,建築之材木過多,反成無用,而以之代薪也。故材料不可過多,過多則費體內機關之力以化之為燃料。而其質若不適為燃料,則燃後所遺渣滓於體中,又須費腎臟多少工夫,將渣滓清除,則司其事之臟腑有過勞之患,而損害隨之,非所宜也。食物之用,分為兩種:一為燃料,素食為多;一為材料,肉食為多。材料過多,可變為燃料之用,而燃料過多,材料欠缺,則燃料不能變為材料之用。是故材料不能欠缺,倘有欠缺,必立損元氣;材料又不可過多,倘過多則有傷臟腑。世之人倘能知此理,則養生益壽之道,思過半矣。

近年生理學家之言食物份量者,不言其物質之多少,而言其所生熱力之多少以為準。其法用器測量,以物質燃化後,能令一格廉1(中國二分六厘)水熱至百度表一度為一熱率[今譯克(gram),下同。],故稱「食物有多少熱率」,或謂「人當食多少熱率」等語。此已成為生理學之一通用術語矣,以後當用此以言食量也。食物之重要種類有三,即淡氣類、炭輕類、脂肪類;此外更有水、鹽、鐵、燐、#、錳各質並生機質(此質化學家尚未考確為何元素),皆為人生所不可少也。談氣類一格廉有四零一熱率,炭輕類一格康有四零一熱率,脂肪類一格廉有九零三熱率。淡氣質以蛋白為最純,而各種畜肉及魚類皆涵大部分淡氣,植物中亦涵有淡氣質,而以黃豆、青豆為最多。每人每日養身材料之多少,生理學家之主張各有不同,有以需蛋白質一百格廉為度者,有主張五十格廉便足者。至於所用熱率多少,奧國那典氏所考得凡人身之重,每一基羅2(中國二十四兩)輕工作時當需三十四至四十熱率[即公斤(kilogram)。]重工作時當需四十至六十熱率。如是其人為七十基羅重者,於輕工作時當需食料二千八百熱率,於重工作時當需食料三千五百至四千熱率。有奧國學者佛列查氏曾親自試驗彼身重八十六基羅,而每日所食蛋白質四十五格廉(中國一兩一錢七分)、燃料一千六百熱率,其後體質雖減少十三基羅有奇,然其康健較前尤勝;後再減少食料至三十八格廉蛋白、一千五百八十熱率,而其身體健康繼續如常。各生理學家為飲食度量之試驗者多矣,而其為身體材料所需之淡氣質,總不外由五十格廉至一百格廉,即中國衡一兩三錢至二兩六錢之蛋白質也。其為身體之燃料所需者,不外三四千熱率之間耳。其間有極重之工作,有需熱率至五六千者,此則不常見也。

人間之疾病,多半從飲食不節而來。所有動物皆順其自然之性,即純聽生元之節制,故於飲食之量一足其度,則斷不多食。而上古之人與今之野蠻人種,文化未開,天性未漓,飲食亦多順其自然,故少受飲食過量之病。今日進化之人,文明程度愈高,則去自然亦愈遠,而自作之孽亦多。如酒也、煙也、鴉片也、鵠肩也,種種戕生之物,日出日繁,而人之嗜好邪僻亦以文明進化而加增,則近代文明人類受飲食之患者,實不可勝量也。

作者曾得飲食之病,即胃不消化之症。原起甚微,嘗以事忙忽略,漸成重症,於是自行醫治稍愈,仍復從事奔走而忽略之。如是者數次。其後則藥石無靈,只得慎講衛生,凡堅硬准化之物皆不入口,所食不出牛奶、粥糜、肉汁等物。初頗覺效,繼而食之至半年以後,則此等食物亦歸無效,而病則日甚,胃痛頻來,幾無法可治。乃變方法施以外治,用按摩手術以助胃之消化。此法初施,亦生奇效,而數月後舊病仍發,每發一次,比前更重。於是更覓按摩手術而兼明醫學者,乃得東京高野太吉先生。先生之手術固超越尋常,而又著有《抵抗養生論》一書,其飲食之法與尋常迥異。尋常西醫飲食之方,皆令病者食易消化之物,而戒堅硬之質。而高野先生之方,則令病者戒除一切肉類及溶化流動之物,如粥糜、牛奶、雞蛋、肉汁等,而食堅硬之蔬菜、鮮果,務取筋多難化者,以抵抗腸胃,使自發力,以復其自然之本能。吾初不之信,乃繼思吾之服粥糜、牛奶等物已一連半年,而病終不愈,乃有一試其法之意。又見高野先生之手術,已能愈我頑病,意更決焉。而先生則曰:「手術者乃一時之治法,若欲病根斷絕,長享康健,非遵我抵抗養生之法不可。」遂從之而行,果得奇效。惟愈後數月,偶一食肉或牛奶、雞蛋、湯水、茶、酒等物,病又復發。始以為或有他因,不獨關於所食也。其後三四次皆如此,於是不得不如高野先生之法,戒除一切肉類、牛奶、雞蛋、湯水、茶、酒,與夫一切辛辣之品;而每日所食,則硬飯與蔬菜及少許魚類,而以鮮果代茶水。從此舊病若失,至今兩年,食量有加,身體康健勝常,食後不覺積滯,而覺暢快。此則十年以來所未有,而近兩年始復見之者。余曩時曾肄業醫科,於生理衛生之學,自謂頗有心得,乃反於一己之飲食養生,則忽於微漸,遂生胃病,幾於不治。幸得高野先生之抵抗養生術,而積年舊症一旦消除,是實醫道中之一大革命也。於此可見飲食一事之難知有如此。

且人之稟賦各有不同,故飲食之物宜於此者不盡宜於彼,治飲食之病亦各異其術,不能一概論也。惟通常飲食養生之大要,則不外乎有節而已,不為過量之食即為養生第一要訣也。又肉食本為構成身體之材料及補充身體之材料,元氣所賴以存,為物至要,而不可稍為虧缺者也;然其所需之量,與身體之大小有一定之比例。如上所述者,所食不可過多,多則損多益少。故食肉過量而傷生者,獨多於他病也。夫肉食之度,老少當有不同,青年待長之人肉食可以稍多,壯年生長已定之人肉食宜減,老年之人則更宜大減。夫素食為延年益壽之妙術,已為今日科學家、衛生家、生理學家、醫學家所共認矣。而中國人之素食,尤為適宜。惟豆腐一物,當與肉食同視,不宜過於身體所需材料之量,則於衛生之道其庶幾矣。

雖然,飲食之物審擇精矣,而其份量亦適合乎身體之需要矣,而於飲食之奧義,猶未能謂為知也。飲食入口之後,作如何變化?及既消化之,而由腸胃收吸入血之後,又如何變化?其奧妙,比之未入口之物品更為難知也。食物入口之後,首經舌官試驗之,若其不適於胃腸之物,即立吐而出之;若其適合於胃腸之消化也,舌官則滋其味而歡納之。由是牙齒咀嚼之,口津調和溶化之,粉質之物則化之為糖,其他之物則牙齒磨碎之,舌尖卷而造之以入食管,食管申舒而送之下胃臟。食物入胃之後,則胃之下口立即緊閉,而收蓄食物於胃中,至足度之時,則胃之生元報告於腦,而腦則發令止食,而吾人覺之,名之曰飽。此胃臟作用之一,所以定全體每度所應需物料之多寡也。食飽之後,當立停止,如再多食則傷生矣。食物蓄滿於胃之後,胃津則和化肉質,如口津之化粉質焉。而胃肌則伸縮搖磨,將食物化為細糜,始開下口而送之入於小腸。到小腸上部時,則細糜與甜肉汁和合,凡口津、胃津所不能化之物,而甜肉汁可以補而化之,令之悉成為糜漿。而經過二十餘尺之小腸,輾轉迴旋,而為小腸之機關收吸之,由回管而入於肝。其適於養生之料,則由肝管而導入心臟,由心臟鼓之而出脈管,以分配於百體,為生元之養料及燃料也。其不適於身體之物,則由肝臟淘汰之,不使入血,而導之入膽囊,再由膽管導之出小腸,而為利大便之津液。其小腸所吸余之物,則為渣滓而入於大腸,在大腸時,仍有收吸機關補吸小腸所遺余之養料,遂由大腸而推入直腸,則純為渣滓不適於身體之用矣。直腸積滿渣滓之後,則送之出肛門,而為大便。此飲食之終始也。

惟食物既入血之後,尚多種種之變化,此非專從事於生理學者則不能知之;而雖從事於生理學者,亦不能盡知之也。此飲食之事之關於體內之組織者,為天然之性,吾人本屬難知;則就飲食之未入人身之前之各種問題,如糧食之生產、糧食之運輸、糧食之分配及饑饉之防備等問題純屬人為者,亦正不易知之也。

近代國家之行民生政策者,以德國之組織為最進步。而此次歐戰一開,則德國海面被英封禁,糧食時虞竭乏,社會忽起恐慌,人民備受種種之痛苦。至兩年以後,乃始任巴特基氏為全國糧食總監。巴氏乃用科學之法以經理糧食,而竭乏之事始得無虞,恐慌之事漸息,而人民之痛苦亦漸減。由是德國乃能再支持二年之久,否則,早已絕糧而降服矣。按巴氏未經理糧食之前,民間之買食物者常千百候於店門之外,須費多少警察之約束,始能維持秩序。店伙按序分配,先到者先得,及至賣盡,則後至者常至空手而回矣。故欲得食物者,多有通宵不睡,先一夕而至,候於糧食店之門外,以待黎明買物者。當時德國有醫學博士諷之云:「使買油之婦在家多睡六小時,則身體中所涵蓄之油,較之彼從油店所買得者多矣。」此可想見其當時困苦情形也。而巴氏之法,亦不外乎平均節用而已。考德國未戰以前,其自產之糧食可足全國八成以上之用,其輸入之糧食不過二成左右耳。然而民家廚中及飯店廚中,每日所虛耗者已不止二成;而個人所食不需要於養生之品及過食需要之品,亦不止二成。故巴氏於廚中則止絕虛耗,於個人則限口給糧,而每人以若乾熱率為準。如是一出入之間,糧不加多,而食則綽有餘矣。其後更從事於推廣生產,凡園庭、花圃、游場與及一切餘地荒土,悉墾為農田,並多制各種之化學田料,從此糧食無竭矣。前此兩年之久,人民備受多少之痛苦,視為無可挽救者;而巴氏之法一行,則能使家給人足,貧而能均,各取所需,無人向隅者,非行之艱,實知之艱也。

括而言之,食物入口之後,其消化工夫、收吸工夫、淘汰工夫、建築工夫、燃燒工夫,種種作為,誰實為之?譬有人見原料之入工廠,經機器之動作,而變成精美之貨物以供世用者,謂為機器為之,可乎?不可也。蓋必有人工以司理機器,而精美之貨物乃可成也。身內飲食機關有如此之妙用者,亦非機關自為之也,乃身內之生元為之司理者也。由此觀之,身內飲食之事,人人行之,而終身不知其道者,既如此;而身外食貨問題,人人習之,而全國不明其理者,又如彼。此足以證明行之非艱,知之實惟艱也。

或曰:「飲食之事,乃天性使然,故有終身行之而不知其道者。至於其他人為之事,則非可與此同日而語也。」今作者更請以人為之事於下章證之。

第二章以用錢為證

今再以用錢一事,為「行易知難」之證。

夫人生用錢一事,非先天之良能,乃後天之習尚;凡文明之人,自少行之以至終身,而無日或間者也。飲食也,非用錢不可;衣服也,非用錢不可;居家也,非用錢不可;行路也,非用錢不可。吾人日日行之,視為自然,惟知有錢用,則事事如意,左右逢源;無錢用則萬般棘手,進退維谷。故莫不孜孜然惟錢是求,惟錢是賴矣。社會愈文明,工商愈發達,則用錢之事愈多,用錢之途愈廣,人之生、死、禍、福、悲、喜、憂、樂,幾悉為錢所裁製;於是金錢萬能之觀念,深中乎人心矣。人之於錢也,既如此其切要,人之用錢也,又如此其慣熟。然則錢究為何物?究屬何用?世能知之者,有幾人乎?吾今欲與讀者先從金錢之為物而研究之。

古人有言:「錢幣者,所以易貨物、通有無者也。」泰西之經濟學家亦曰:「錢幣者,亦貨物之屬,而具有二種重要功用:一能為百貨交易之中介,二能為百貨價格之標準者也。」作者統此兩用,而名之曰「中准」,故為一簡明之定義曰:「錢幣者,百貨之中准也。」中國上古之錢幣,初以龜、貝、布、帛、珠、玉為之,繼以金、銀、銅、錫為之。今日文化未開之種族,其錢幣多有與我上古初期相同者。而遊牧之國,有以牛、羊為錢幣者;漁獵之鄉,有以皮、貝為錢幣者;耕種之民,有以果、粟為錢幣者;今之蒙古、西藏,亦尚有以鹽、茶為錢幣者。要之能為錢幣者,固不止一物,而各種族則就其利便之物,而采之為錢幣而已。專門之錢幣學者論之曰:「凡物能為百貨之『中准』者,尤貴有七種重要之性質,方適為錢幣之上選:其一、適用而值價者,其二、便於攜帶者,其三、不能毀滅者,其四、體質純淨者,其五、價值有定者,其六、容易分開者,其七、容易識別者。凡物具此七種之性質者,乃為優良之錢幣也。」周制以黃金為上幣,白金為中幣,赤金為下幣。秦併天下,統一幣制,以金鎰銅錢為幣,而廢珠玉、龜貝、布帛、銀錫之屬,不以為幣。周、秦而後,雖屢有變更,然總不外乎金、銀、銅三種之物以為幣。而今文明各國,亦採用此三金為錢幣:有以黃金為正幣,而銀、銅為輔幣者;有以銀為正幣而鋼為輔幣者。古今中外,皆採用金銀銅為錢幣者,以其物適於為百貨之「中准」也。

然則凡物適合於為百貨「中准」者,皆可為錢幣,而金錢亦不過貨物中之一耳,何以今日獨具此萬能之作用也?曰:金錢本無能力,金錢之能力乃由貨物之買賣而生也。倘無貨物,則金錢等於泥沙矣。倘有貨物,而無買賣之事,則金錢亦無力量矣。今舉兩事以明之。數十年前,山、陝兩省大饑,人相食,死者千餘萬。夫此兩省,古稱「沃野千里,天府之國」也,物產豐富,金錢至多。各省為錢業票號者,皆山、陝人也,無不獲厚利;年年運各省之金錢歸家而藏之者,不可勝數也。乃連年大旱,五穀不登,物產日竭,百貨耗盡,惟其金錢仍無減也。而饑死者之中,家資千百萬者,比比皆是;乃以萬金易斗粟而不可得,卒至同歸於盡也。蓋無貨物,則金錢之能力全失矣。又讀者有曾讀《羅濱遜克魯梳漂流記》1者乎[今譯《魯濱遜飄流記》。]?試擬設身其地,而攜有多金,漂流至無人之島。挾金登陸,尋見島中風光明媚,花鳥可人,林中果實,石上清泉,皆可餐可掬。此時島中之百物,惟彼所有,島中之貨財,惟彼所需,可以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矣。然而其饑也,必須自行摘果以充飢;其渴也,必須自行汲泉以止渴;事事無不自食其力,乃能生活。在此孤島,貨物繁殖矣,而無買賣之事,則金錢亦等於無用耳。而其人之依以生活者,非彼金錢也,乃一己之勞力耳。此時此境,金錢萬能乎?勞力萬能乎?然則金錢在文明社會中,能生如此萬能之效力者,其源委可得而窮求矣。

吾今欲與讀者再從金錢之為用而研究之。夫金錢之力,雖賴買賣而宏,而買賣之事,原由金錢而起,故金錢未出之前,則世固無買賣之事也。然當此之時,何物為金錢之先河,何事為買賣之導線,不可不詳求確鑿,方能得金錢為用之奧蘊也。欲知金錢之先河、買賣之導線者,必當從人文進化之起源著眼觀察,乃有所得也。按今日未開化之種族,大都各成小部落,居於深山窮谷之中,自耕而食,自織而衣,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其風氣與吾古籍所記載世質民淳者相若。其稍開化者,則居於河流原野之間,土地肥沃,物產豐富,交通利便,於是部落與部落始有交易之事矣。由今以證古,可知古代未開化之時,其人無不各成部落,自耕而食,自織而衣,足以自給,無待外求者也。及其稍開化也,則無不從事於交易,雖守古如許行者,亦不能不以粟易冠,以粟易器矣。是交易者,實為買賣之導線也。或曰:「交易與買賣有何分別?」曰:交易者,以貨易貨也;買賣者,以錢易貨也。錢幣未發生以前,世間只有交易之事耳。蓋自耕而食,自織而衣,以一人或一部落而兼數業者,其必有害於耕,有害於織,斷不苦通工分勞之為利大也。即耕者專耕,而織者專織,既無費時失事之虞,又有事半功倍之效,由是則生產增加,而各以有餘而交易也。此交易之所以較自耕自織為進化也。

惟自交易既興之後,人漸可免為兼工,而仍不免於兼商也。何以言之?即耕者有餘粟,不得不攜其粟出而求交易也,織者有餘布,亦不得不攜其布出而求交易也。由此類推,則為漁、為獵、為牧、為樵、為工、為冶者,皆不得不各自攜其有餘,出而求交易也。否則,其有餘者,必有貨棄於地之虞,而不足者,必無由取得也。以一人而兼農、工兩業,其妨礙固大,然而農、工仍各不免於兼商,其缺憾亦非少也。且交易之事,困難殊多,近年倭理思氏之《南洋遊記》有云:彼到未開化之鄉,常有終日不得一食者。蓋土香既無買賣,不識用錢,而彼所備之交易品,間有不適其地之需者,則不能易食物矣。古人與野番所受之困難,常有如下所述之事者;即耕者有餘粟,而欲得布,攜之以就有餘布者以求交易,無如有餘布者,不欲得粟而欲得羊,則有餘粟者困矣。有餘布者,攜其布以向牧者易羊,而有餘羊者,不欲得布而欲得器,則有餘布者又困矣。有餘羊者,牽其羊以向工者求易器,而工者不欲得羊而欲得粟,則有餘羊者又困矣。有餘器者,攜其器以向耕者求易粟,乃耕者不欲得器而欲得布,則有餘器者亦困矣。此四人者,各有所餘,皆為其餘三人中一人所需者,而以所需所有不相當,則四者皆受其困矣。此皆由古人、野番無交易之機關,所以勞多而獲少,而文化不能進步者也。

神農氏有見於此,所以有教民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也。有此日中為市之制,則交易之困難可以悉免矣。如上所述之四人者,可以同時赴市,集合一地,各出所餘,以求所需,彼此轉接,錯綜交易,而各得其所矣。此利用時間空間,為交易之機關者也。自有日中為市為交易之機關,於是易貨物,通有無,乃能暢行無阻矣,其為物雖異乎錢幣,而功效則同也。故作者於此創言曰:「日中為市之制者,實今日金錢之先河也。」乃世之經濟學家,多以為金錢之先天即交易也,不知交易時代之有中介機關,亦猶乎買賣時代之有中介機關也。買賣時代以金錢為百貨之中介,而交易時代則以日中為市,為百貨之中介也。人類用之者,則能受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之利;不用之者,則必受種種之困難也。未有金錢之前,則其便利於人類之交易者,無過於日中為市矣。故曰:日中為市者,金錢之先河也。

自日中為市之制興,則交易通而百貨出,人類之勞力漸省,故其慾望亦漸開。於是前之只交易需要之物者,今漸進而交易非需要之文飾玩好等物矣。漸而好之者愈多,成為普通之風尚,則凡有貨物以交易者,必先易之,而後以之易他貨物。如是則此等文飾玩好之物,如龜、貝、珠、玉者,轉成為百貨之「中准」矣。此錢幣之起源也。是故錢幣者,初本不急之物也,惟漸變交易而為買賣之後,則錢幣之為用大矣。自有錢幣以易貨物、通有無,則凡以有餘而求不足者,只就專業之商賈以買賣而已,不必人人為商矣。是錢幣之出世,更減少人之勞力,而增益人之生產,較之日中為市之利更大百十倍矣。人類自得錢幣之利用,則進步加速,文明發達,物質繁昌,駸駸乎有一日千里之勢矣。

考中國錢幣之興,當在神農日中為市之後,而至於成周,則文物之盛已稱大備矣。前後不過二千年耳,而文化不特超越前古,且為我國後代所不及,此實為錢幣發生後之一大進步也。由此觀之,錢幣者,文明之一重要利器也。世界人類自有錢幣之後,乃能由野蠻一躍而進文明也。

錢幣發生數千年而後,乃始有近代機器之發明。自機器發明後,人文之進步更高更速,而物質之發達更超越於前矣。蓋機器者,羈勒天地自然之力以代人工,前時人力所不能為之事,機器皆能優為之。任重也,一指可當萬人之負;致遠也,一日可達數千里之程。以之耕,則一人可獲數百人之食;以之織,則一人可成千人之衣。經此一進步也,工業為之革命,天地為之更新,而金錢之力至此已失其效矣。何以言之?夫機器未出以前,世界之生產全賴人工為之,則買賣之量,亦無出乎金錢範圍以外者。今日世界之生產,則合人工與自然力為之,其出量加至萬千倍,而買賣之量亦加至萬千倍,則今日之商業,已出乎金錢範圍之外矣。所以大宗買賣,多不用金錢,而用契券矣。譬如有川商運貨百萬元至滬,分十起而售之,每起獲其十一之利,而得十一萬元,皆收現錢。以銀元計之,每起已四千九百五十斤,一一收之藏之,而後往市以求他貨而買之,又分十起而買入,則運貨往來之外,又須運錢往來。若一人分十起售其貨,又當分十起而收其錢,繼又買入他貨十宗,又分十起以付錢,其費時費力,已不勝其煩矣。倘同時所到之商不止一路,則合數十百人而各有貨百數十萬以買賣,每人皆需數日之時間以執行其事,則每人所過手之金錢,一人百數十萬元,十人千數百萬元,百人萬數千萬元,則一市中之金錢斷無此數,故大宗買賣早非金錢之力所能為矣。金錢之力有所窮,則不期然而然漸流入於用契券以代金錢,而人類且不之覺也。

契券之用為何?此非商賈中人,自不能一聞則瞭解也。如上述之川客,販貨百萬元至滬,分十起售之,獲其十一之利,每起所收十一萬元,惟此十一萬元非四千九百五十斤之銀元,乃一張之字紙,列有此數目耳。此等字紙,或為銀行之支票,或為錢莊之莊票,或為貨客本店之期單,或為約束之欠據者是也。售十起之貨,則彼此授受十張之字紙而已,交收貨物之外,再不用交收銀元矣。川客在滬所採買之貨,亦以此等字紙兌換之。如是一買一賣,其百餘萬元之貨物,已省卻主客彼此交收四萬九千五百斤銀元四次運送之勞矣,且免卻運送時之種種盜竊、遺失、意外等危險矣。其節時省事,並得安全無虞,為利之大,以一人計已如此矣,若以社會而言,則其為利實有不可思議者矣。

是以在今日之文明社會中,實非用契券為買賣不可矣,「金錢萬能」雲乎哉?而世人猶迷信之者,是無異週末之時,猶有許行之徒守自耕而食、自織而衣之舊習者也。不知自日中為市之制興,則自耕而食,自織而衣之兼業可以廢;至金錢出,則日中為市之制可以廢;至契券出,而金錢之用亦可以廢矣。乃民國元年時,作者曾提議廢金銀,行鈔券,以英國困而振工商,而聞者嘩然,以為必不可能之事。乃今次大戰,世界各國多廢金錢而行紙幣,悉如作者七年前所主張之法。蓋行之得其法,則紙幣與金錢等耳。或曰:「元明兩朝皆發行鈔票,乃漸致民窮國困,而卒至於亡者,美國南北戰爭之時,亦發行紙幣,而亦受紙幣之害者,何也?」曰:以其發之無度,遂至紙幣多而貨物少故也。又曰:「北京去年發不兌現之令,豈非廢金錢行紙幣票乎?何以不見其效,而反生出市面恐慌、人民困苦也?」曰:北京政府之效人顰,而發不兌現之令也,只學人一半而違其半。夫人之不兌現,同時亦不收現也,而北京政府之不兌現,同時又收現,此非廢金錢而行紙幣,乃直以空頭票而騙金錢耳。此北京政府之所以失敗也。英國之不兌現也,同時亦不收現,凡政府之賦稅、借債種種收入,皆非紙幣不收。是以其戰費之支出,每日六七千萬元,皆給發紙票,而市面流通無滯,人人之樂為用者,何也?以政府每數月必發行一次公債,每次所募之額,在數十萬萬元者,亦皆悉收紙幣,不收現金。有現金之人,或買貨、或納稅者,必須將其金錢向銀行換成紙票,乃能通用,否則其金錢等於廢物耳。此英國不兌現之法也。而北京政府則自發之紙票亦不收,是何異自行宣告其破產乎?天下豈有不自信用之券,而能令他人信用之者乎?奸商市儈尚且不為此,而堂堂政府為之,其愚孰甚!此皆不知錢之為用之過也。

世之能用錢而不知錢之為用者,古今中外,比比皆是。昔漢興,承秦之敝,丈夫從軍旅,老弱轉糧的,作業劇而財匱。初以為錢少而困也,乃令民鑄錢。後錢多而又困也,乃禁民鑄錢。皆不得其當也。夫國之貧富,不在錢之多少,而在貨之多少,並貨之流通耳。漢初則以貨少而困,其後則以貨不能流通而又困。於是桑弘羊起而行均輸、平准之法,盡籠天下之貨,賣貴買賤,以均民用,而利國家,卒收國饒民足之效。若弘羊者,可謂知金錢之為用者也。惜弘羊而後,其法不行,遂至中國今日受金錢之困較昔尤甚也。方當歐戰大作,舉國從軍,生產停滯,金錢低落,而交戰各國之政府乃悉收全國工商事業而經營之,以益軍資,而均民用。德奧行之於先,各國效之於後。此亦弘羊之遺意也。

歐美學者有言:「人類之生活程度分為三級:其一曰需要程度,在此級所用之貨物若有欠缺,則不能生活也。其二曰安適程度,在此級所用之貨物若有欠缺,則不得安適也。其三曰繁華程度,在此級所用之貨物乃可有可無者,有之則加其快樂,無之亦不礙於安適也。」然以同時之人類而論,則此等程度實屬極無界限者也。有此一人以為需要者,彼一人或以為安適,而他一人或以為快樂者也。惟以時代論之,則其界限頗屬分明矣。作者故曰:錢幣未發生之前,可稱為需要時代,蓋當時之人,最大之慾望無過飽暖而已,此外無所求,亦不能求也。錢幣既發生之後,可稱為安適時代,蓋此時人類之慾望始生,亦此時而人類始得有致安適之具也。自機器發明之後,可稱為繁華時代,蓋此時始有生產過盛,不患貧而患不均者,工業發達之國有汲汲推廣市場輸貨於外之政策,而文明社會亦有以奢侈為利世之謬見矣。由此三時期之進化,可以知貨物「中准」之變遷也。故曰:需要時代,以日中為市為金錢也;安適時代,以金錢為金錢也;繁華時代,以契券為金錢也。此三時代之交易「中准」,各於其時皆能為人類造最大之幸福,非用之不可也。然同時又非絕不可用其他之制度也。如日中為市既行之後,自耕而食,自織而衣,亦有行之者。而金錢出世之後,日中為市,亦有相並而行者,我國城廂之外,今之三日一趁墟者是也。且未至繁華之時代,世界人類已有先之而用契券者矣,如唐之飛券、鈔引,宋之交子、會子是也。但在今日,則非用契券,工商事業必不能活動也。而同時兼用金錢亦無不可也,不過不如用契券之便而利大耳。此又用錢者所當知也。

我中國今日之生活程度尚在第二級,蓋我農工事業,猶賴人力以生產,而尚未普用機器以羈勒自然力,如蒸氣、電氣、煤氣、水力等以助人工也。故開港通商之後,我商業則立見失敗者,非洋商之金錢勝於我也,實外洋入口之貨物,多於我出口者每年在二萬萬元以上也。即中國金錢出口,亦當在二萬萬以上。一年二萬萬,十年則二十萬萬矣。若長此終古,則雖有銅山金穴,亦難抵此漏卮,而必有民窮財盡之日也。必也我亦用機器以生產,方能有濟也。按工業發達之國,其年中出息,以全國人口通計,每年每人可得七八百元。而吾國純用人工以生產,按全國人口男女老少通計,每年每人出息當不過七八元耳。倘我國能知用機器以助生產當亦能收同等之效,則今日每人出息七八元者,可加至七八百元,即富力加於今日百倍矣。如是則我亦可立進於繁華之程度矣。

近世歐美各國之工業革命,物質發達,突如其來,生活程度遂忽由安適地位而驟進至繁華地位。社會之受其影響者,誠有如佐治亨利氏之《進步與貧乏》一書所云:「現代之文明進步,仿如以一尖錐從社會上下階級之間,突然插進。其在尖錐之上者,即資本家極少數人,則由尖錐推之上升。其在尖錐之下者,即勞動者大多數人,則由尖錐推之下降。此所以有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也。」是工業革命之結果,其施福惠於人群者為極少之數,而加痛苦於人群者為極大多數也。所以一經工業革命之後,則社會革命之風潮,因之大作矣。蓋不平則鳴,大多數人不能長為極少數人之犧牲者公理之自然也。人群所以受此極大之痛苦者,即不知變計以應時勢之故也。因在人工生產之時代,所以制豪強之壟斷者,莫善於放任商人,使之自由競爭,而人民因以受其利也。此事已行之於世數千年矣。乃自斯密亞當始發明其理,遂從而鼓吹之。當十八世紀之季,其《富國》1一書出世[今譯《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之研究》。],舉世驚倒,奉之為聖經明訓。蓋其事既為世所通行,又為人所習而不察者,乃忽由斯密氏所道破,是直言人之所欲言,而言人之所不能言者,宜其為世所歡迎,至今猶有奉為神聖者也。不料斯密氏之書出世不滿百年,而工業革命作矣。經此革命之後,世界已用機器以生產,而有機器者,其財力足以鞭答天下,宰制四海矣。是時而猶守自由競爭之訓者,是無異以破足而與自動車競走也,容有幸乎?此丕士麥克2之所以行國家社會主義於德意志[今譯俾斯麥,下同。],而各國後先傚法者也。如丕士麥克者,可謂知金錢之為用矣,其殆近代之桑弘羊乎?

由此觀之,非綜覽人文之進化,詳考財貨之源流,不能知金錢之為用也。又非研究經濟之學,詳考工商歷史、銀行制度、幣制沿革,不能知金錢之現狀也。要之,今日歐美普通之人,其所知於金錢者,亦不過如中國人士只識金錢萬能而已,他無所知也。其經濟學者僅知金錢本於貨物,而社會主義家(作者名之曰民生學者)乃始知金錢實本於人工也(此統指勞心勞力者言也)。是以萬能者人工也,非金錢也。故曰:世人只能用錢,而不知錢者也。此足為「行之非艱,知之惟艱」之一證也。

第三章以作文為證

今更以中國人之作文為「行易知難」之證。

中國數千年來,以文為尚,上自帝王,下逮黎庶,乃至山賊海盜,無不羨仰文藝。其弊也,乃至以能文為萬能。多數才俊之士,廢棄百藝,惟文是務。此國勢所以弱,而民事所以不進也。然以其文論,終不能不謂為富麗殊絕。夫自庖羲畫卦,以迄於今,文字遞進,逾五千年。今日中國人口四萬萬眾,其間雖不盡能讀能書,而率受中國文字直接間接之陶冶。外至日本、高麗、安南、交趾之旅,亦皆號曰「同文」。以文字實用久遠言,則遠勝於巴比倫、埃及、希臘、羅馬之死語。以文字傳佈流用言,則雖以今日之英語號稱流布最廣,而用之者不過二萬萬人,曾未及用中國文字者之半也。蓋一民族之進化,至能有文字,良非易事;而其文字之勢力,能旁及鄰圉,吸收而同化之。所以五千年前,不過黃河流域之小區,今乃進展成茲世界無兩之巨國。雖以積弱,屢遭異族吞滅,而侵入之族不特不能同化中華民族,反為中國所同化,則文字之功為偉矣。雖今日新學之士,間有偶廢中國文字之議,而以作者觀之,則中國文字決不當廢也。

夫前章所述機器與錢幣之用,在物質文明方面,所以使人類安適繁華,而文字之用,則以助人類心性文明之發達。實際則物質文明與心性文明相待,而後能進步。中國近代物質文明不進步,因之心性文明之進步亦為之稽遲。顧古來之研究,非可埋沒。持中國近代之文明以比歐美,在物質方面不逮固甚遠,其在心性方面,雖不如彼者亦多,而能與彼頡頏者正不少,即勝彼者亦間有之。彼於中國文明一概抹殺者,殆未之思耳。且中國人之心性理想無非古人所模鑄,欲圖進步改良,亦須從遠祖之心性理想,究其源流,考其利病,始知補偏救弊之方。夫文字為思想傳授之中介,與錢幣為貨物交換之中介,其用正相類。必廢去中國文字,又何由得古代思想而研究之?抑自人類有史以來,能紀四五千年之事翔實無間斷者,亦惟中國文字所獨有;則在學者正當寶貴此資料,思所以利用之。如能用古人而不為古人所惑,能役古人而不為古人所奴,則載籍皆似為我調查,而使古人為我書記,多多益善矣。彼歐美學者於埃及、巴比倫之文字,國亡種滅,久不適於用者,猶不憚搜求破碎,復其舊觀,亦以古人之思想足資今人學問故耳。而我中國文字,詎反可廢去乎?

但中國文言殊非一致。文字之源本出於言語,而言語每隨時代以變遷。至於為文,雖體制亦有古今之殊,要不能隨言語而俱化。故在三代以前,文字初成,文化限於黃河流域一區,其時言語與文字當然一致,可無疑也。至於周代,文化四播,則黃河流域以外之民,巴、庸、荊、楚、吳、越、江、淮之族,受中國之文字所感化,而各習之以方言,於是言文始分。及乎周衰,戎狄四侵,外來言語羼入中原;降及五胡,乃至五代、遼、夏、金、元,各以其力蠶食中國,其言語亦不無遺留於朔北,而文字語言益以殊矣。漢後文字,踵事增華,而言語則各隨所便,於是始所歧者甚僅,而分道各馳,久且相距愈遠。顧言語有變遷而無進化,而文字則雖仍古昔,其使用之技術實日見精研。所以中國言語為世界中之粗劣者,往往文字可達之意,言語不得而傳。是則中國人非不善為文,而拙於用語者也。亦惟文字可傳久遠,故古人所作,模仿匪難。至於言語,非無傑出之士妙於修辭,而流風餘韻無所寄托,隨時代而俱湮,故學者無所繼承。然則文字有進化,而言語轉見退步者,非無故矣。抑歐洲文字基於音韻,音韻即表言語,言語有變,文字即可隨之。中華制字,以象形、會意為主,所以言語雖殊,而文字不能與之俱變。要之,此不過為言語之不進步,而中國人民非有所闕於文字。歷代能文之士,其所創作突過外人,則公論所歸也。蓋中國文字成為一種美術,能文者直美術專門名家,既有天才,復以其終身之精力赴之,其造詣自不易及。惟舉全國人士而范以一種美術,變本加厲,廢絕他途,如上所述,斯其弊為世詬病耳。

然雖以中國文字勢力之大,與歷代能文之士之多,試一問此超越歐美之中國文學家中,果有能心知作文之法則而後含毫命簡者乎?則將應之曰:否。中國自古以來,無文法、文理之學。為文者窮年揣摩,久而忽通,暗合於文法則有之;能自解析文章,窮其字句之所當然,與用此字句之所以然者,未之見也。至其窮無所遁,乃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自解,謂非無學而何?夫學者貴知其當然與所以然,若偶能然,不得謂為學也。欲知文章之所當然,則必自文法之學始;欲知其所以然,則必自文理之學始。文法之學為何?即西人之「葛郎瑪」1也[英文grammar譯音。],教人分字類詞,聯詞造句,以成言文而達意志者也。泰西各國皆有文法之學,各以本國言語文字而成書,為初學必由之徑。故西國學童至十歲左右者,多已通曉文法,而能運用其所識之字以為淺顯之文矣。故學童之造就無論深淺,而執筆為文,則深者能深,淺者能淺,無不達意,鮮有不通之弊也。中國向無文法之學,故學作文者非多用功於咿唔#嘩,熟讀前人之文章,而盡得其格調,不能下筆為文也。故通者則全通,而不通者雖十年窗下,仍有不能聯詞造句以成文,殆無造就深淺之別也。若只教學童日識十字,而悉解其訓詁,年識三千餘字,而欲其能運用之,而作成淺顯之文章者,蓋無有也。以無文法之學,故不能率由捷徑以達速成,此猶渡水之無津梁舟楫,必當繞百十倍之道路也。中國之文人,亦良苦矣!

自《馬氏文通》出後,中國學者乃始知有是學。馬氏1自稱積十餘年勤求探討之功[馬建忠。],而後成此書。然審其為用,不過證明中國古人之文章無不暗合於文法,而文法之學為中國學者求速成、圖進步不可少者而已;雖足為通文者之參考印證,而不能為初學者之津梁也。繼馬氏之後所出之文法書,雖為初學而作,惜作者於此多猶未窺三昧,訛誤不免,且全引古人文章為證,而不及今時通用語言,仍非通曉作文者不能領略也。然既通曉作文,又何所用乎文法?是猶已繞道而渡水矣,更何事乎津梁?所貴乎津梁者,在未渡之前也。故所需乎文法者,多在十齡以下之幼童及不能執筆為文之人耳。所望吾國好學深思之士,廣搜各國最近文法之書,擇取精義,為一中國文法,以演明今日通用之言語,而改良之也。夫有文法以規正言語,使全國習為普通知識,則由言語以知文法,由文法而進窺古人之文章,則升堂入室,有如反掌,而言文一致亦可由此而恢復也。

文理為何?即西人之邏輯也。作者於此姑偶用「文理」二字以翻邏輯者,非以此為適當也,乃以邏輯之施用於文章者,即為文理而已。近人有以此學用於推論特多,故有翻為「論理學」者,有翻為「辨學」者,有翻為「名學」者,皆未得其至當也。夫推論者,乃邏輯之一部;而辨者,又不過推論之一端,而其範圍尤小,更不足以括邏輯矣。至於嚴又陵1氏所翻之《名學》[嚴復,字又陵。],則更為遼東白豕也。夫名學者,乃「那曼尼利森」2也[英文nominalism譯音,今譯唯名論。下面提到的「實學」,今譯唯實論。],而非「邏輯」3也[英文logiC譯音。]。此學為歐洲中世紀時理學二大思潮之一,其他之一名曰「實學」。此兩大思潮,當十一世紀時大起爭論,至十二世紀之中葉乃止,從此名學之傳習亦因之而息。近代間有復倡斯學者,穆勒氏即其健將也,然穆勒氏亦不過以名理而演邏輯耳,而未嘗名其書為「名學」也。其書之原名為《邏輯之統系》4[英文「SystemofLogics」。]。嚴又陵氏翻之為《名學》者,無乃以穆氏之書言名理之事獨多,遂以名學而統邏輯乎?夫名學者,亦為邏輯之一端耳。凡以「論理學」、「辨學」、「名學」而譯邏輯者,皆如華僑之稱西斑雅5為呂宋也[今譯西班牙,下同。]。夫呂宋者,南洋群島之一也,與中國最接近,千數百年以來,中國航海之客常有至其地者,故華人習知其名。而近代呂宋為西斑雅所佔領,其後華僑至其地者,則稱西班雅人為呂宋人。後至墨西哥、比魯6[今譯秘魯,下同。]、芝利7等國[今譯智利。],所見多西斑雅人為政,亦呼之為呂宋人。尋而知所謂呂宋者,尚有其所來之祖國,於是呼西斑雅為大呂宋,而南洋群島之本呂宋為小呂宋,至今因之。夫以學者之眼光觀之,則言西斑雅以括呂宋可也,而言呂宋以括西斑雅不可也。乃華僑初不知有西斑雅,而只知有呂宋,故以稱之。今之譯邏輯以一偏之名者,無乃類是乎?

然則邏輯究為何物?當譯以何名而後妥?作者於此,蓋欲有所商榷也。凡稍涉獵乎邏輯者,莫不知此為諸學諸事之規則,為思想行為之門徑也。人類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矣,而中國則至今尚未有其名。吾以為當譯之為「理則」者也。夫斯學至今尚未大為發明,故專治此學者,所持之說,亦莫衷一是。而此外學者之對於理則之學,則大都如陶淵明之讀書,不求甚解而已。惟人類之稟賦,其方寸自具有理則之感覺,故能文之士,研精構思,而作成不朽之文章,則無不暗合於理則者;而叩其造詣之道,則彼亦不自知其何由也。

是故不知文法之學者,不能知文章之所當然也。如曾國藩者,晚清之宿學文豪也,彼之與人論文,有「春風風人,夏雨雨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入其門而無人門焉者,入其閨而無人閨焉者」。其於風風、雨雨、衣衣、食食、門門、閨閨等疊用之字,而解之以上一字為實字實用,下一字為實字虛用,則以為發前人所未發,而探得千古文章之秘奧矣。然以文法解之,則上一字為名詞,下一字為動詞也,此文義當然之事,而宿學文豪有所不知,故強而解之為實字虛用也。又不知理則之學者,不能知文章之所以然也。如近人所著《文法要略》,其第三章第二節曰:

「本名字者,人物獨有之名稱,而非其他所公有。如侯方域《王猛論》曰:『亮始終心乎漢者也;猛始終心乎晉者也。』孔稚圭《北山移文》曰:『惠帳空兮夜鵠怨,山人去兮曉猿驚。』亮與猛雖同為人類,鵠雖同為鳥類,猿雖同為獸類,曰亮、曰猛、曰鵠、曰猿,即為本名;不能人人皆謂之亮、猛,亦不能見鳥即謂之鵠,見獸即謂之猿也,故曰本名字。」

此以亮、猛、鵠、猿視同一律,不待曾涉獵理則學之書者,一見而知其謬。即稍留意於理則之感覺者,亦能知其不當也。世界古今人類,只有一亮一猛其人者耳,而世界古今之鳥獸,豈獨一鵠一猿耶?此不待辨而明也。然著書者何以有此大錯?則以中國向來未有理則學之書,而人未慣用其理則之感覺故也。夫中國之文章富矣麗矣,中國之文人多矣能矣,其所為文,誠有如揚雄所云「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間」者矣。然而數千年以來,中國文人只能作文章,而不能知文章,所以無人發明文法之學與理則之學,必待外人輸來,而乃始知吾文學向來之缺憾。此足證明行之非艱,而知之惟艱也。

第四章以七事為證

前三章所引以為「知難行易」之證者,其一為飲食,則人類全部行之者;其二為用錢,則人類之文明部分行之者;其三為作文,則文明部分中之士人行之者。此三事也,人類之行之不為不久矣,不為不習矣,然考其實,則只能行之,而不能知之。而間有好學深思之士,專從事於研求其理者,每畢生窮年累月,亦有所不能知。是則行之非艱,而知之實艱,以此三事證之,已成為鐵案不移矣。或曰:「此三事則然矣,而其他之事未必皆然也。」今更舉建屋、造船、築城、開河、電學、化學、進化等事為證,以觀其然否。

夫人類能造屋宇以安居,不知幾何年代,而後始有建築之學。中國則至今猶未有其學。故中國之屋宇多不本於建築學以造成,是行而不知者也。而外國今日之屋宇,則無不本於建築學,先繪圖設計,而後從事於建築,是知而後行者也。上海租界之洋房,其繪圖設計者為外國之工師,而結垣架棟者為中國之苦力。是知之者為外國工師,而行之者為中國苦力,此知行分任而造成一屋者也。至表面觀之,設計者指搖筆畫,而施工者胼手胝足,似乎工師易而苦力難矣,然而細考其詳,則大有天壤之別。設有人欲以萬金而建一家宅,以其所好及其所需種種內容,就工師以請設計。而工師從而進行,則必先以萬金為範圍,算其能購置何種與若干之材料,此實踐之經濟學所必需知也。次則計其面積之廣狹,立體之高低,地基之壓力如何,梁架之支持幾重,務要求得精確,此實驗之物理學所必需知也。再而家宅之形式如何結構,使之勾心鬥角,以適觀瞻,此應用之美術學所必需知也。又再而宅內之光線如何引接,空氣如何流通,寒暑如何防禦,穢濁如何去除,此居住之衛生學所必需知也。終而客廳如何陳設,飯堂如何佈置,書房如何間格,寢室如何安排,方適時流之好尚,此社會心理學所必需知也。工師者,必根據於以上各科學而設計,方得稱為建築學之名家也。今上海新建之崇樓高閣,與及洋房家宅,其設計多出於有此種知識之工師也,而實行建築者皆華工也。由此觀之,知之易乎?行之易乎?此建築事業可為「知難行易」之鐵證者四也。

民國七年十月,上海有華廠造成一艘三千噸大之汽船下水,西報大為之稱揚,謂從來華人所造之船,其大以此為首屈一指。然華廠之造此船也,乃傚法泰西,借近代科學知識,用外國機器而成之也。接近日在上海、香港及南洋各地之外人船廠,其工匠幾盡數華人,只一二工師及督理為西人耳。所造之船,其大至萬數千噸者,不可勝數也。要之在東方西人各船廠所造之船,皆謂之華人所造者,亦無不可,蓋其施工建造悉屬華人也。作者往嘗遊觀數廠,每向華匠叩以造船之道。皆答以施工建造,並不為難,所難者繪圖設計耳;倘計劃既定,按圖施工,則成效可指日而待矣。去年美國與德宣戰,其第一之需要者為船隻之補充,於是不得不為破天荒之計劃以擴張造船廠,期一年造成四百萬噸之船。此說一出,舉世為之驚倒。若在平時有為此說者,莫不目之為狂妄。乃自計劃既定之後,則美廠有數十日而造成一艘一萬噸以上之船者。全國船廠百數十,其大者同時落造數十船,小者同時落造十餘船。如是各廠一致施工,萬弩齊發,及時所成,則結果已過於期望之上。近日日本川崎船廠,竟有以二十三日造成一艘九千噸之船者,其迅速為世界第一也。此皆為科學大明之後,本所知以定進行,其成效既如此矣。今就科學未發達以前,舉一同等之事業與之比較,一觀知行之難易也。當明初之世,成祖以搜索建文,命太監鄭和七下西洋。其第一次自永樂三年六月始受命巡洋,至永樂五年九月而返中國。此二十八個月之間,已航巡南洋各地,至三佛齊而止。計其往返水程以及沿途留駐之時日,當非十餘個月不辦;今始為之折半,則鄭和自奉命以至啟程之日,不過十四個月耳。在此十四個月中,為彼籌備二萬八千餘人之糧食、武器及各種需要,而又同時造成六十四艘之大海舶。據《明史》所載,其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吃水深淺未明,然以意推之,當在一丈以上,如是則其積量總在四五千噸,其長度則等於今日外國頭等之郵船矣。當時無科學知識以助計劃也,無外國機器以代人工也,而鄭和又非專門之造船學家也,當時世界亦無如此巨大之海舶也。乃鄭和竟能於十四個月之中,而造成六十四艘之大舶,載運二萬八千人巡遊南洋,示威海外,為中國超前軼後之奇舉;至今南洋土人猶有懷想當年三保之雄風遺烈者,可謂壯矣。然今之中國人借科學之知識、外國之機器,而造成一艘三千噸之船,則以為難能,其視鄭和之成績為何如?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造船事業可為鐵證者五也。

中國最有名之陸地工程者,萬里長城也。秦始皇令蒙恬北築長城,以御匈奴。東起遼沈,西迄臨洮,陵山越谷五千餘里,工程之大,古無其匹,為世界獨一之奇觀。當秦之時代,科學未發明也,機器未創造也,人工無今日之多也,物力無今日之宏也,工程之學不及今日之深造也,然竟能成此偉大之建築者,其道安在?曰:為需要所迫不得不行而已。西諺有云:「需要者,創造之母也。」秦始皇雖以一世之雄,併吞六國,統一中原;然彼自度掃大漠而滅匈奴,有所未能也,而設邊戍以防飄忽無定之遊騎,又有不勝其煩也,為一勞永逸之計,莫善於設長城以御之。始皇雖無道,而長城之有功於後世,實與大禹之治水等。由今觀之,倘無長城之捍衛,則中國之亡於北狄,不待宋明而在楚漢之時代矣。如是則中國民族必無漢唐之發展昌大而同化南方之種族也。及我民族同化力強固之後,雖一亡於蒙古,而蒙古為我所同化;再亡於滿洲,而滿洲亦為我所同化。其初能保存孳大此同化之力,不為北狄之侵凌夭折者,長城之功為不少也。而當時之築長城者,只為保其一姓之私、子孫帝皇萬世之業耳,而未嘗知其收效之廣且遠也。彼迫於需要,只有毅然力行以成之耳,初固不計其工程之大、費力之多也,殆亦行之而不知其道也。而今日科學雖明,機器雖備,人工物力亦超越往昔,工程之學皆遠駕當時矣,然試就一積學經驗之工師,叩以萬里長城之計劃:材料幾何?人工幾何?所需經費若干?時間若干可以造成?吾思彼之所答,必曰:「此非易知之事也。」即使有不憚煩之工師費數年之力,為一詳細測量而定有精確計劃,而呈之今之人,今之人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今欲效秦始皇而再築一萬里長城,為必不可能之事也。吾今欲請學者一觀近日歐洲之戰場。當德軍第一次攻巴黎之失敗也,立即反攻為守,為需要所迫,數月之間築就長壕,由北海之濱至於瑞士山麓,長一千五百餘里。有第一、第二、第三線各重之防禦,每重之工程,有陰溝,有地窖,有甬道,有棧房。工程之鞏固繁複,每線每裡比較,當過於萬里長城之。工程也。三線合計,長約不下五千餘里。而英法聯軍方面所築長壕亦如之。二者合計,長約萬餘裡。比之中國之長城,其長倍之。此萬餘裡之工程,其初並未預定計劃,皆要臨時隨地施工,而其工程之大,成立之速,真所謂鬼斧神工、不可思議者也。而歐洲東方之戰線,由波羅的海橫亙歐洲大陸,而至於黑海,長約三倍於西方戰場,彼此各築長壕以抵禦亦若西方,其工程時間皆相等。此等浩大迅速之工程,倘無事實當前,則言之殊難見信。然歐洲東西兩戰場合計約有四萬里之戰壕,今已成為歷史之陳跡矣。而專門之工程家,恐亦尚難測其涯略也。由此觀之,「行之非艱,知之惟艱」,始皇之長城、歐洲之戰壕可為鐵證者六也。

中國更有一浩大工程,可與長城相伯仲者,運河是也。運河南起杭州,貫江蘇、山東、直隸三省,經長江、大河、白河而至通州,長三千餘里,為世界第一長之運河,成南北交通之要道,其利於國計民生,有不可勝量也。自中西通市之後,汽船出現,海運大通,則漕河日就淤塞,漸成水患。近有議修浚江淮一節以興水利者,聘請洋匠測量計劃,已覺工程之大,為我財力所不能辦,而必謀借洋債,方敢從事。夫修浚必較創鑿為易也,一節必較全河為易也,而今人於籌謀設計之始,已覺不勝其難,多有聞而生畏,乃古人則竟有舉三千里之長河疏鑿而貫通之,若行所無事者,何也?曰:其難不在進行之後,而在籌劃之初也。古人無今人之學問知識,凡興大工、舉大事,多不事籌劃,只圖進行。為需要所迫,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其成功多出於不覺。是中國運河開鑿之初,原無預定之計劃也。近代世界新成之運河,不一而足,其最著而為吾國人耳熟能詳者,為蘇伊士與巴拿馬是也。蘇伊士地頸處於紅海、地中海之間,隔絕東西洋海道之交通,自古以來,已嘗有人議開運河於此矣。當一千七百九十八年,拿破倫佔領埃及,已立意開蘇伊士運河,命工師實行測量其地,而結果之報告,為地中海與紅海高低之差約二十九英尺,因而停止。至五十餘年再有法人從事測量,知前所謂高低差異為不確,其後地拉涉氏乃提倡創立公司以開之。當時世人多以為難,而英人則舉國非之,以為萬不可能之事。而地拉涉氏苦心孤詣,費多年之唇舌,乃得法國資本家及埃及總督之贊助,遂於一千八百五十八年成立公司,翌年開鑿,至一千八百六十九年告厥成功。英人乃大為震驚。於是英相地士刺厘1用千方百計[今譯迪斯雷利(B.Disraeli).],而收買埃及總督之股票歸於英政府,後且將埃及並為英國領土,蓋所以保運河以握東西洋之咽喉,而連絡印度之交通也。地拉涉開鑿蘇伊士既告成功之後,聲名大著,為世所重,乃更進而提倡開鑿巴拿馬運河,以聯絡大西洋與太平洋之交通,而招股集資,咄嗟立辦。遂於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動工,至八十九年則一敗塗地,而地拉涉氏竟至破產被刑,末路窮途,情殊可憫。其所以致此之原因,半由預算過差,半由疾疫流行,死亡過眾,難以施工。夫預算過差,尚可挽也;疾疫流行,不可救也。蓋當時科學無今日之進步,多以為地氣惡厲,非人事所能為力,而不留意衛生。乃近年科學進步,始知一切疾疫皆由微生物所致,而巴拿馬之黃熱疫則由蚊子所傳染。其後美國政府決議繼續開鑿巴拿馬運河也,由千九百零四年起,先從事於除滅蚊子,改良衛生。此事既竣,由千九百零七年起始行施工,至千九百十五年則完全告成,而大西洋、太平洋之聯絡通矣。由此觀之,地拉涉氏失敗之大原因者,在不知蚊子之為害而忽略之也;美國政府之成功者,在知蚊子之為害而先除滅之也。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中外運河之工程可為鐵證者七也。

自古制器尚象,開物成務,中國實在各國之先。而創作之物,大有助於世界文明之進步者,不一而足。如印版也,火藥也,瓷器也,絲茶也,皆為人類所需要者也。更有一物,實開今日世界交通之盛運,成今日環球一家之局者,厥為羅經。古籍所載指南車,有謂創於黃帝者,有謂創於周公者,莫衷一是。然中國發明磁石性質而制為指南針,由來甚古,可無疑義。後西人仿而用之,航海事業於以發達。倘無羅經以定方向,則汪洋巨浸,水天一色,四顧無涯,誰敢冒險遠離海岸,深蹈迷途,而赴不可知之地哉?若無羅經為航海之指導,則航業無由發達,而世界文明必不能臻於今日之地位。羅經之為用,誠大矣哉!然則羅經者,何物也?曰:是一簡單之電機也。人類之用電氣者,以指南針為始也。自指南針用後,人類乃從而注意於研究磁針之指南、磁石之引鐵,經千百年之時間,竭無窮之心思學力,而後發明電氣之理。乃知電者,無質之物也,其性與光熱通,可互相變易者也。其為物瀰漫六合,無所不入,無所不包;而其運行於地面也,有一定之方向,自南而北,磁鐵受電之感,遂成為南北向之性。如定風針之為風所感,而從風向之所之者,同一理也。往昔電學不明之時,人類視雷電為神明而敬拜之者,今則視之若牛馬而役使之矣。今日人類之文明,已進於電氣時代矣,從此人之於電,將有不可須臾離者矣。現於通都大邑之地,其用電之事以日加增,點燈也用電,行路也用電,講話也用電,傳信也用電,作工也用電,治病也用電,炊爨也用電,御寒也用電。以後電學更明,則用電之事更多矣。以今日而論,世界用電之人已不為少,然能知電者,有幾人乎?每遇新創製一電機,則舉世從而用之,如最近之大發明為無線電報,不數年則已風行全世。然當研究之時代,費百十年之工夫,竭無數學者之才智,各貢一知,而後得成全此無線電之知識。及其知識真確,學理充滿,而乃本之以制器,則無所難矣。器成而以之施用,則更無難矣。是今日用無線電以通信者,人人能之也。而司無線電之機生,以應人之通信者,亦不費苦學而能也。至於制無線電機之工匠,亦不過按圖配置,無所難也。其最難能可貴者,則為研求無線電知識之人。學識之難關一過,則其他之進行,有如反掌矣。以用電一事觀之,人類毫無電學知識之時,已能用磁針而制羅經,為航海指南之用;而及其電學知識一發達,則本此知識而製出奇奇怪怪層出不窮之電機,以為世界百業之用。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電學可為鐵證者八也。

近世科學之發達,非一學之造詣,必同時眾學皆有進步,互相資助,彼此乃得以發明。與電學最有密切之關係者為化學,倘化學不進步,則電學必難以發達;亦惟有電學之發明,而化學乃能進步也。然為化學之元祖者,即道家之燒煉術也。古人欲得不死之藥,於是方士創燒煉之術以求之。雖不死之藥不能驟得,而種種之化學工業則由之以興,如製造硃砂、火藥、瓷器、豆腐等事業其最著者;其他之工業,與化學有關係,由燒煉之術而致者,不可勝數也。中國之有化學製造事業,已數千年於茲,然行之而不知其道,並不知其名,比比皆是也。吾國學者今多震驚於泰西之科學矣。而科學之最神奇奧妙者,莫化學若;而化學之最難研究者,又莫有機體之物質若;有機體之物質之最重要者,莫糧食若。近日泰西生理學家,考出六畜之肉中涵有傷生之物甚多,故食肉之人,多有因之而傷生促壽者。然人身所需之滋養料以肉食為最多,若捨肉食而他求滋養之料,則苦無其道。此食料之衛生問題,為泰西學士所欲解決者非一日矣。近年生物科學進步甚速,法國化學家多偉大之發明,如裴在輅氏創有機化學,以化合之法制有機之質,且有以化學制養料之理想;巴斯德氏發明微生物學,以成生物化學;高第業氏以生物化學研究食品,明肉食之毒質,定素食之優長。吾友李石曾留學法國,並游於巴氏、高氏之門,以研究農學而注意大豆,以與開「萬國乳會」而主張豆乳,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廣而主張以豆食代肉食,遠引化學諸家之理,近應素食衛生之需,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夫中國人之食豆腐尚矣,中國人之造豆腐多矣,甚至窮鄉僻壤三家村中亦必有一豆腐店,吾人無不以末技微業視之,豈知此即為最奇妙之有機體化學製造耶?豈知此即為最合衛生、最適經濟之食料耶?又豈知此等末技微業,即為泰西今日最著名科學家之所苦心孤詣研求而不可得者耶?又夫陶器之製造,由來甚古。巴比倫、埃及則有以瓦為書,以瓦為郭;而墨西哥、比魯等地,於西人未發見美洲以前,亦已有陶器。而近代文明之國,其先祖皆各能自造陶器。是知燒土成器,凡人類文明一進至火食時代則能為之。惟瓷器一物,則獨為中國之創製,而至今亦猶以中國為最精。當一千五百四十年之時,有法人白裡思者,見法貴族中有中國瓷器,視為異寶,而決志仿製之,務使民間家家皆能享此異寶。於是苦心孤詣,從事於研究,費十六年之心思,始製出一種似瓷之陶器。此為歐洲仿製中國瓷器之始。至近代泰西化學大明,各種工業從而發達,而其制瓷事業亦本化學之知識而施工,始能與中國之瓷質相伯仲。惟如明朝之景泰、永樂,清朝之康熙、乾隆等時代所制之各種美術瓷器,其彩色質地,則至今仍不能倣傚也。夫近時化學之進步,可謂登峰造極矣,其神妙固非吾古代燒煉之術可比,則二十年前之化學家亦夢想所不到也。前者之化學,有有機體與無機體之分,今則已無界限之可別,因化學之技術已能使無機體變為有機體矣。又前之所謂元素、所謂元子者,今亦推翻矣。因至鐳質發明之後,則知前之所謂元素者,更有元素以成之;元子者,更有元子以成之。從此化學界當另辟一新天地也。西人之仿造中國瓷器,專賴化學以分析,而瓷之體質、瓷之色料一以化學驗之,無微不釋。然其燒煉之技術,則屬夫人工與物理之關係,此等技術今已失傳,遂成為絕藝,故倣傚無由。此歐美各國所以貴中國明清兩代之瓷,有出數十萬金而求一器者。今藏於法、英、美等國之博物院中者,則直視為希世之異寶也。然當時吾國工匠之制是物者,並不知物理、化學為何物者也。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化學可為鐵證者九也。

進化論乃十九世紀後半期,達文1氏之《物種來由》2出現而後始大發明者也[令譯達爾文,下同。][今譯《物種起源》。],由是乃知世界萬物皆由進化而成。然而古今來聰明睿知之士,欲窮天地萬物何由而成者眾矣,而卒莫能知其道也。二千年前,希臘之哲奄比多加利氏及地摩忌裡特氏3[今譯畢達哥拉斯、德漠克利特。],已有見及天地萬物當由進化而成者。無如繼述無人,至梳格底、巴列多4二氏之學興後[今譯蘇格拉底、柏拉圖。],則進化之說反因之而晦。至歐洲維新以後,思想漸復自由,而德之哲學家史賓那沙氏及禮尼詩氏5二人[今譯斯賓諾莎、萊布尼茨,下同。],窮理格物,再開進化論之階梯;達文之祖則宗述禮尼詩者也。嗣後科學日昌,學者多有發明,其最著者,於天文學則有拉巴刺氏,於地質學則有利裡氏,於動物學則有拉麥氏,此皆各從其學而推得進化之理者,洵可稱為進化論之先河也。至達文氏則從事於動物之實察,費二十年勤求探討之功,而始成其《物種來由》一書,以發明物競天擇之理。自達文之書出後,則進化之學,一旦豁然開朗,大放光明,而世界思想為之一變,從此各種學術皆依歸於進化矣。夫進化者,自然之道也。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此物種進化之原則也。此種原則,人類自石器時代以來,已能用之以改良物種,如化野草為五穀,化野獸為家畜,以利用厚生者是也。然用之萬千年,而莫由知其道,必待至科學昌明之世,達文氏二十年苦心孤詣之功而始知之。其難也如此。夫進化者,時間之作用也,故自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理,而學者多稱之為時間之大發明,與牛頓氏之攝力為空間之大發明相媲美。而作者則以為進化之時期有三:其一為物質進化之時期,其二為物種進化之時期,其三則為人類進化之時期。元始之時,太極(此用以譯西名「伊太」1也)動而生電子[今譯「以太」。],電子凝而成元素,元素合而成物質,物質聚而成地球,此世界進化之第一時期也。今太空諸天體多尚在此期進化之中。而物質之進化,以成地球為目的。吾人之地球,其進化幾何年代而始成,不可得而知也。地球成後以至於今,按科學家據地層之變動而推算,已有二千萬年矣。由生元之始生而至於成人,則為第二期之進化。物種由微而顯,由簡而繁,本物競天擇之原則,經幾許優勝劣敗,生存淘汰,新陳代謝,千百萬年,而人類乃成。人類初出之時,亦與禽獸無異;再經幾許萬年之進化,而始長成人性。而人類之進化,於是乎起源。此期之進化原則,則與物種之進化原則不同: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社會國家者,互助之體也;道德仁義者,互助之用也。人類順此原則則昌,不順此原則則亡。此原則行之於人類當已數十萬年矣。然而人類今日猶未能盡守此原則者,則以人類本從物種而來,其入於第三期之進化為時尚淺,而一切物種遺傳之性尚未能悉行化除也。然而人類自入文明之後,則天性所趨,已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向於互助之原則,以求達人類進化之目的矣。人類進化之目的為何?即孔子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耶穌所謂「爾旨得成,在地若天」,此人類所希望,化現在之痛苦世界而為極樂之天堂者是也。近代文明進步,以日加速,最後之百年已勝於以前之千年,而最後之十年又勝已往之百年,如此遞推,太平之世當在不遠。乃至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物競天擇原則後,而學者多以為仁義道德皆屬虛無,而爭競生存乃為實際,幾欲以物種之原則而施之於人類之進化,而不知此為人類已過之階級,而人類今日之進化已超出物種原則之上矣。此「行之非艱,而知之惟艱」,進化論可為鐵證者十也。

倘仍有不信吾「行易知難」之說者,請細味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可」字當作「能」解。可知古之聖人亦嘗見及,惜其語焉不詳,故後人忽之,遂致漸入迷途,一往不返,深信「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說,其流毒之烈,有致亡國滅種者,可不懼哉!中國、印度、安南、高麗等國之人,即信此說最篤者也。日本人亦信之,惟尚未深,故猶能維新改制而致富強也。歐美之人,則吾向未聞有信此說者。當此書第一版付梓之夕,適杜威博士至滬,予特以此質證之。博士曰:「吾歐美之人,只知『知之為難』耳,未聞『行之為難』也。」又有某工學博士為予言曰,彼初進工學校,有教師引一事實以教「知難行易」,謂有某家水管偶生窒礙,家主即雇工匠為之修理。工匠一至,不過舉手之勞,而水管即復回原狀。而家主叩以工值幾何,工匠曰:「五十元零四角。」家主曰:「此舉手之勞,我亦能為之,何索值之奢而零星也?何以不五十元,不五十一元,而獨五十元零四角何為者?」工匠曰:「五十元者,我知識之值也;四角者,我勞力之值也。如君今欲自為之,我可取消我勞力之值,而只索知識之值耳。」家主啞然失笑,而照索給之。此足見「行易知難」,歐美已成為常識矣。

第五章知行總論

總而論之,有此十證以為「行易知難」之鐵案,則「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古說,與陽明「知行合一」之格言,皆可從根本上而推翻之矣。

或曰:「行易知難之十證,於事功上誠無間言,而於心性上之知行,恐非盡然也。」吾於此請以孟子之說證之。《孟子》「盡心」章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此正指心性而言也。由是而知「行易知難」,實為宇宙間之真理,施之於事功,施之於心性,莫不皆然也。若夫陽明「知行合一」之說,即所以勉人為善者也。推其意,彼亦以為「知之非艱」,而「行之惟艱」也;惟以人之上進,必當努力實行,雖難有所不畏,既知之則當行之,故勉人以為其難。遂倡為「知行合一」之說曰:「即知即行,知而不行,是為不知。」其勉人為善之心,誠為良苦。無如其說與真理背馳,以難為易,以易為難;勉人以難,實與人性相反。是前之能「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今反為此說所誤,而頓生畏難之心,而不敢行矣。此陽明之說,雖為學者傳誦一時,而究無補於世道人心也。

或曰:「日本維新之業,全得陽明學說之功,而東邦人士威信為然,故推尊陽明極為隆重。」不知日本維新之前,猶是封建時代,其俗去古未遠,朝氣尚存;忽遇外患憑凌,幕府無措,有志之士激於義憤,於是倡尊王攘夷之說以鼓動國人。是猶義和團之倡扶清滅洋,同一步調也。所異者,則時勢有幸有不幸耳。及其攘夷不就,則轉而師夷,而維新之業乃全得師夷之功。是日本之維新,皆成於行之而不知其道者,與陽明「知行合一」之說實風馬牛之不相及也。倘「知行合一」之說果有功於日本之維新,則亦必能救中國之積弱,何以中國學者同是尊重陽明,而效果異趣也。此由於中國習俗去古已遠,暮氣太深,顧慮之念,畏難之心,較新進文明之人為尤甚。故日本之維新,不求知而便行。中國之變法,則非先知而不肯行,及其既知也,而猶畏難而不敢行,蓋誤於以行之較知之為尤難故也。夫維新變法,國之大事也,多有不能前知者,必待行之成之而後乃能知之也。是故日本之維新,多賴冒險精神,不先求知而行之;及其成功也,乃名之曰維新而已。中國之變法,必先求知而後行,而知永不能得,則行永無其期也。由是觀之,陽明「知行合一」之說,不過不能阻朝氣方新之日本耳,未嘗有以助之也;而施之暮氣既深之中國,則適足以害之矣。夫「知行合一」之說,若干科學既發明之世,指一時代一事業而言,則甚為適當;然陽明乃合知行於一人之身,則殊不通於今日矣。以科學愈明,則一人之知行相去愈遠,不獨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即同為一知一行,而以經濟學分工專職之理施之,亦有分知分行者也。然則陽明「知行合一」之說,不合於實踐之科學也。

予之所以不憚其煩,連篇累牘以求發明「行易知難」之理者,蓋以此為救中國必由之道也。夫中國近代之積弱不振、奄奄待斃者,實為「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一說誤之也。此說深中於學者之心理,由學者而傳於群眾,則以難為易,以易為難。遂使暮氣畏難之中國,畏其所不當畏,而不畏其所當畏。由是易者則避而遠之,而難者又趨而近之。始則欲求知而後行,及其知之不可得也,則惟有望洋興歎,而放去一切而已。間有不屈不撓之士,費盡生平之力以求得一知者,而又以行之為尤難,則雖知之而仍不敢行之。如是不知固不欲行,而知之又不敢行,則天下事無可為者矣。此中國積弱衰敗之原因也。夫畏難本無害也,正以有畏難之心,乃適足導人於節勞省事,以取效呈功。此為經濟之原理,亦人生之利便也。惟有難易倒置,使欲趨避者無所適從,斯為害矣。曠觀中國有史以來,文明發達之跡,其事昭然若揭也。唐虞三代,甫由草昧而入文明;乃至成周,則文物已臻盛軌,其時之政治制度、道德文章、學術工藝幾與近代之歐美並駕齊驅,其進步之速大非秦漢以後所能望塵追跡也。中國由草昧初開之世以至於今,可分為兩時期:周以前為一進步時期,周以後為一退步時期。夫人類之進化,當然踵事增華,變本加厲,而後來居上也。乃中國之歷史,適與此例相反者,其故何也?此實「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一說有以致之也。三代以前,人類混混噩噩,不識不知,行之而不知其道,是以日起有功,而卒底於成周之治化,此所謂不知而行之時期也。由周而後,人類之覺悟漸生,知識日長,於是漸進而入於欲知而後行之時期矣。適於此時也,「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說漸中於人心,而中國人幾盡忘其遠祖所得之知識皆從冒險猛進而來,其始則不知而行之,其繼則行之而後知之,其終則因已知而更進於行。古人之得其知也,初或費千百年之時間以行之,而後乃能知之;或費千萬人之苦心孤詣,經歷試驗而後知之。而後人之受之前人也,似於無意中得之。故有以知為易,而以行為難,此直不思而已矣。當此欲知而後行之時代,適中於「知易行難」之說,遂不復以行而求知,因知以進行。此三代而後,中國文化之所以有退無進也。

夫以今人之眼光,以考世界人類之進化,當分為三時期:第一由草昧進文明,為不知而行之時期;第二由文明再進文明,為行而後知之時期;第三自科學發明而後,為知而後行之時期。歐美幸而無「知易行難」之說為其文明之障礙,故能由草昧而進文明,由文明而進於科學。其近代之進化也,不知固行之,而知之更樂行之,此其進行不息,所以得有今日突飛之進步也。當元代時有意大利人馬可波羅者,曾游仕中國,致位後回國著書,述中國當時社會之文明,工商之發達,藝術之進步,歐人見之尚驚為奇絕,以為世界未必有如此文明進化之國也。是猶中國人士於三十年前見張德彝之《四達奇》一書,所志歐洲文明景象,而以為荒唐無稽者同一例也。是知歐洲六百年前之文物,尚不及中國當時遠甚。而彼近一二百年來之進步,其突飛速率,有非我夢想所能及也。日本自維新以後五十年來,其社會之文明,學術之發達,工商之進步,不獨超過於彼數千年前之進化,且較之歐洲為尤速,此皆科學為之也。自科學發明之後,人類乃始能有具以求其知,故始能進於知而後行之第三時期之進化也。

夫科學者,統系之學也,條理之學也。凡真知特識,必從科學而來也。捨科學而外之所謂知識者,多非真知識也。如中國之習聞,有謂天圓而地方、天動而地靜者,此數千年來之思想見識,習為自然,無復有知其非者,然若以科學按之以考其實,則有大謬不然者也。又吾俗呼養子為螟蛉,蓋有取於蜾蠃變螟蛉之義。古籍所傳,螟蛉桑蟲也,蜾蠃蜂蟲也,蜂蟲無子,取桑蟲蔽而殪之,幽而養之,祝曰「類我,類我」,久則化而成蜂蟲雲。吾人以肉眼驟察之,亦必得同等之判決也。惟以科學之統系考之,物類之變化未有若是其突然者也。若加以理則之視察,將蜾蠃之「取螟蛉,蔽而殪之,幽而養之」之事,集其數起,別其日數,而同時考驗之。又以其一起分日考驗之,以觀其變態。則知蜾蠃之取螟蛉,蔽而殪之是也,幽而養之非也。蔽而殪之之後,蜾蠃則生卵於螟蛉之體中,及蜾蠃之子長,則以螟蛉之體為糧。所謂幽而養之者,即幽螟蛉以養蜾蠃之子也。是蜾蠃並未變螟蛉為己子也,不過以螟蛉之肉,為己子之糧耳。由此事之發明,令吾人證明一醫學之妙術,為蜾蠃行之在人類之先,即用蒙藥是也。夫蜾蠃之蔽螟蛉於泥窩之中,即用其蜂螫以灌其毒手螟蛉之腦髓而蒙之,使之醉而不死,活而不動也。若螟蛉立死,則其體即成腐敗,不適於為糧矣。若尚生而能動,則必破泥窩而出,而蜾蠃之卵亦必因而破壞,難以保存以待長矣。是故為蜾蠃者,為需要所迫,而創蒙藥之術以施之於螟蛉。夫蒙藥之術,西醫用之以治病者尚不滿百年,而不期蜾蠃之用之,已不知幾何年代矣。由此觀之,凡為需要所迫,不獨人類能應運而出,創造發明,即物類亦有此良能也。是行之易,知之難,人類有之,物類亦然。惟人類則終有覺悟之希望,而物類則永無能知之期也。吾國人所謂「知之非艱」,其所知者大都類於天圓地方、天動地靜、螟蛉為子之事耳。

夫人群之進化,以時考之,則分為三時期,如上所述:曰不知而行之時期,曰行而後知之時期,曰知而後行之時期。而以人言之,則有三系焉:其一先知先覺者,為創造發明;其二後知後覺者,為倣傚推行;其三不知不覺者,為竭力樂成。有此三系人相需為用,則大禹之九河可疏,秦皇之長城能築也。乃後世之人,誤於「知之非艱」之說,雖有先知先覺者之發明,而後知後覺者每以為知之易而忽略之,不獨不為之倣傚推行,且目之為理想難行,於是不知不覺者則無由為之竭力樂成矣。所以秦漢以後之事功,無一能比於大禹之九河與始皇之長城者,此也。豈不可慨哉!

方今革命造端之始,開吾國數千年來未有之局,又適為科學昌明之時,知之則必能行之,知之則更易行之。以我四萬萬優秀文明之民族,據有四百二十七萬方咪之土地(較之日本前有土地不過十四萬餘方咪,今有土地亦不過二十六萬方咪耳),為世界獨一廣大之富源,正所謂以有為之人,據有為之地,而遇有為之時者也。倘使我國之後知後覺者,能毅然打破「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迷信,而奮起以倣傚,推行革命之三民主義、五權憲法,而建設一世界最文明進步之中華民國,誠有如反掌之易也。如有河漢予言者,即請以美國之革命與日本之維新以證之。

夫美國之革命,以三百萬人據大西洋沿岸十三州之地,與英國苦戰八年,乃得脫英之羈厄而獨立。其地為蠻荒大陸,內有紅番之抵拒,外有強敵之侵凌,蓽路藍縷,開始經營,其時科學尚未大明。其地位,其時機,則萬不如我今日之優美也。其建國之資,可為之具,又萬不如我今日之豐富也。其人數,則不及我今日百分之一也。然其三百萬之眾,皆具冒險之精神,遠大之壯志,奮發有為,積極猛進。故自一千七百七十六年七月四日宣佈獨立,至今民國八年,為時不過一百四十三年耳,而美國已成為世界第一富強之國矣。日本維新之初,人口不及我十分之一,其土地則不及我四川一省之大,其當時之知識學問尚遠不如我之今日也。然能翻然覺悟,知鎖國之非計,立變攘夷為師夷,聘用各國人才,採取歐美良法,力圖改革。美國需百餘年而達於強盛之地位者,日本不過五十年,直三分之一時間耳。准此以推,中國欲達於富強之地位,不過十年已足矣。

或猶不信者,請觀於暹羅之維新。暹羅向本中國藩屬之一,土地約等於四川一省,人口不過八百萬,其中為華僑子孫者約二三百萬,余皆半開化之蠻族耳。論其人民之知識,則萬不及中國,其全國之工商事業悉操於華僑之手。論其國勢,則界於英法兩強領土之間,疆土日削,二十年前幾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其王室親近,乃驟然發奮為雄,仿日本之維新,聘用外才,採行西法,至今不過十餘年,則全國景象為之一新,文化蒸蒸日上。今則居然亞東一完全獨立國,而國際之地位竟駕乎中國之上矣。今日亞東之獨立國只有日本與暹羅耳,中國尚未得稱為完全之獨立國也,只得謂之為半獨立國而已。蓋吾國之境內尚有他國之租界,有他國之治權,吾之海關猶握於外人之手,日本、暹羅則完全脫離此羈厄也。是知暹羅之維新,比之日本更速;暹羅能之,則中國更無不能矣。道在行之而已。

學者至此,想當瞭然於行之易而知之難矣。故天下事惟患於不能知耳,倘能由科學之理則以求得其真知,則行之決無所難,此已十數回翻覆證明,無可疑義矣。然則行之之道為何?即全在後知後覺者之不自惑以惑人而已。上所謂文明之進化,成於三系之人:其一、先知先覺者即發明家也,其二、後知後覺者即鼓吹家也,其三、不知不覺者即實行家也。由此觀之,中國不患無實行家,蓋林林總總者皆是也。乃吾黨之士有言曰:某也理想家也,某也實行家也。其以二三人可為改革國事之實行家,真謬誤之甚也。不現今之外人在上海所建設之宏大工廠、繁盛市街、崇偉樓閣,其實行家皆中國之工人也,而外人不過為理想家、計劃家而已,並未有躬親實行其建設之事也。故為一國之經營建設所難得者,非實行家也,乃理想家、計劃家也。而中國之後知後覺者,皆重實行而輕理想矣。是猶治化學,而崇拜三家村之豆腐公,而忽於裴在輅、巴斯德等宿學也。是猶治醫學,而崇拜蜂蟲之蜾蠃,而忽於發明蒙藥之名醫也。蓋豆腐公為生物化學之實行家,而蜾蠃為蒙藥之實行家也,有是理乎?乃今之後知後覺者,悉中此病,所以不能鼓吹輿論、倡導文明,而反足混亂是非、阻礙進化也。是故革命以來,而建設事業不能進行者,此也。予於是乎不得不徹底詳辟,欲使後知後覺者瞭然於向來之迷誤,而翻然改圖,不再為似是而非之說以惑世,而阻撓吾林林總總之實行家,則建設前途大有希望矣。

第六章能知必能行

當今科學昌明之世,凡造作事物者,必先求知而後乃敢從事於行。所以然者,蓋欲免錯誤而防費時失事,以冀收事半功倍之效也。是故凡能從知識而構成意像,從意像而生出條理,本條理而籌備計劃,按計劃而用工夫,則無論其事物如何精妙、工程如何浩大,無不指日可以樂成者也。近日之無線電、飛行機,事物之至精妙者也,美國之一百二十餘萬里鐵路(當一千九百十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美國收其全國鐵路歸政府管理時,其路線共長三十九萬七千零十四英里,成本一百九十六萬萬餘元美金,合中國洋銀三百九十二萬萬元)與夫蘇伊士、巴拿馬兩運河,工程之至浩大者也,然於科學之原理既知,四周之情勢皆悉,由工師籌定計劃,則按計劃而實行之,已為無難之事矣。此事實俱在,彰彰可考,吾國人當可一按而知也。

予之於革命建設也,本世界進化之潮流,循各國已行之先例,鑒其利弊得失,思之稔熟,籌之有素,而後訂為革命方略,規定革命進行之時期為三:第一、軍政時期,第二、訓政時期,第三、憲政時期。第一為破壞時期,擬在此時期內施行軍法,以革命軍擔任打破滿清之專制、掃除官僚之腐敗、改革風俗之惡習、解脫奴婢之不平、洗淨鴉片之流毒、破滅風水之迷信、廢去厘卡之阻礙等事。第二為過渡時期,擬在此時期內施行約法(非現行者),建設地方自治,促進民權發達。以一縣為自治單位,縣之下再分為鄉村區域,而統於縣。每縣於敵兵驅除、戰事停止之日,立頒布約法,以之規定人民之權利義務與革命政府之統治權。以三年為限,三年期滿,則由人民選舉其縣官。或於三年之內,該縣自治局已能將其縣之積弊掃除如上所述者,及能得過半數人民能瞭解三民主義而歸順民國者,能將人口清查、戶籍釐定、警察、衛生、教育、道路各事照約法所定之低限程度而充分辦就者,亦可立行自選其縣官,而成完全之自治團體。革命政府之對於此自治團體,只能照約法所規定而行其訓政之權。俟全國平定之後六年,各縣之已達完全自治者,皆得選舉代表一人,組織國民大會,以制定五權憲法。以五院制為中央政府:一曰行政院,二曰立法院,三曰司法院,四曰考試院,五曰監察院。憲法制定之後,由各縣人民投票選舉總統以組織行政院,選舉代議士以組織立法院,其餘三院之院長由總統得立法院之同意而委任之,但不對總統、立法院負責,而五院皆對於國民大會負責。各院人員失職,由監察院向國民大會彈劾之;而監察院人員失職,則國民大會自行彈劾而罷黜之。國民大會職權,專司憲法之修改,及制裁公僕之失職。國民大會及五院職員,與夫全國大小官吏,其資格皆由考試院定之。此五權憲法也。憲法制定,總統、議員舉出後,革命政府當歸政於民選之總統,而訓政時期於以告終。第三為建設完成時期,擬在此時期始施行憲政,此時一縣之自治團體,當實行直接民權。人民對於本縣之政治,當有普通選舉之權、創製之權、復決之權、罷官之權,而對於一國政治除選舉權之外,其餘之同等權則付託於國民大會之代表以行之。此憲政時期,即建設告竣之時,而革命收功之日。此革命方略之大要也。

乃於民國建元之初,予則極力主張施行革命方略,以達革命建設之目的,實行三民主義,而吾黨之士多期期以為不可。經予曉喻再三,辯論再四,卒無成效,莫不以為予之理想太高,「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也。嗚呼!是豈予之理想太高哉?毋乃當時黨人之知識太低耶?予於是乎不禁為之心灰意冷矣!夫革命之有破壞,與革命之有建設,固相因而至、相輔而行者也。今於革命破壞之後,而不開革命建設之始,是無革命之建設矣;既無革命之建設,又安用革命之總統為?此予之所以萌退志,而於南京政府成立之後,仍繼續停戰、重開和議也。至今事過情遷,則多有怪予於民國建元之後,不當再允和議、甘讓總統者。然假使予仍為總統,而黨員於破壞成功之後,已多不守革命之信誓,不從領袖之主張,縱能以革命黨而統一中國,亦不能行革命之建設,其效果不過以新官僚而代舊官僚而已。其於國家治化之源,生民根本之計,毫無所補,是亦以暴易暴而已。夫如是,則予無為總統之必要也。

或者不察,有以為予當時之勢力不及袁世凱,故不得不與之議和,苟且了事者;甚有誣為受袁世凱百萬之賄,遂以總統讓之者。事至今日,已可不待辯而明矣。苟予果貪也,則必不以百萬而去總統之位矣。不觀今日一督軍一年之聚斂幾何,一師長一年之侵吞幾何,誣者果視予貪而且一愚至此耶!至謂於民國建元之後,予之勢力不及袁世凱,則更擬於不倫也。夫當時民國已有十五省,而山東、河南民黨亦蜂起,直隸則軍隊且內應,稍遲數月,當可全國一律光復,斷無疑義也。且捨當時情勢不計,而以前後之事較之,當明予非畏袁世凱之勢力而議和者。夫革命成功以前,予曾經十次之失敗,而奮鬥之氣猶不少衰。民國二年,袁世凱已統一全國,而予已不問政治而從事實業矣,乃以暗殺宋教仁故,予時雖手無寸兵而猶不畏之,而倡議討袁。惜南方同志持重,不敢先發制人,致遭失敗。討袁軍敗後,同人皆頹喪不振,無敢主張再行革命者,予知袁氏必將帝制自為,乃組織中華革命黨以為之備,散佈黨員於各省,提倡反對帝制。是故袁氏之帝制未成,而反對之人心已備,帝制一發,全國即起而撲滅之也。由此觀之,則予非由畏勢力而去總統,乃以不能行革命之建設而去總統,當可以瞭然於國人之心目中矣。夫如是,然後能明予之志,而領會於予革命建設之微意也。

何謂革命之建設?革命之建設者,非常之建設也,亦速成之建設也。夫建設固有尋常者,即隨社會趨勢之自然,因勢利導而為之,此異乎革命之建設者也。革命有非常之破壞,如帝統為之斬絕,專制為之推翻;有此非常之破壞,則不可無非常之建設。是革命之破壞與革命之建設必相輔而行,猶人之兩足、鳥之雙翼也。惟民國開創以來,既經非常之破壞,而無非常之建設以繼之。此所以禍亂相尋,江流日下,武人專橫,政客搗亂,而無法收拾也。蓋際此非常之時,必須非常之建設,乃足以使人民之耳目一新,與國更始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為必要也。

試觀民國以前之大革命,其最轟轟烈烈者為美與法。美國一經革命而後,所定之國體,至今百餘年而不變。其國除黑奴問題生出國內南北戰爭一次而外,余無大變亂,誠可謂一經革命而後,其國體則一成不變,長治久安,文明進步,經濟發達,為世界之冠。而法國一經革命之後,則大亂相尋,國體五更,兩帝制而三共和;至八十年後,窮兵黷武之帝為外敵所敗,身為降虜,而共和之局乃定。較之美國,其治亂得失,差若天壤者,其故何也?說者多稱華盛頓有仁讓之風,所以開國之初,有黃袍之拒;而拿破倫野心勃勃,有鯨吞天下之志,所以起共和而終帝制。而不知一國之趨勢,為萬眾之心理所造成,若其勢已成,則斷非一二因利乘便之人之智力所可轉移也。夫華、拿二人之於美、法之革命,皆非原動者。美之十三州既發難抗英而後,乃延華盛頓出為之指揮,法則革命起後,乃拔拿破倫於偏裨之間,苟使二人易地而處,想亦皆然。是故華、拿之異趣,不關乎個人之賢否,而在其全國之習尚也。

美國土地向為蠻荒大陸,英人移居於其地者,不過二百餘年。英人素富於冒險精神、自治能力,至美而後即建設自治團體,隨成為十三州。雖歸英王統治之下,然鞭長莫及,無異海外扶余,英國對之不過羈縻而已。及一旦徵稅稍苛,十三州則聯合以抵抗。此革命之所由起也。血戰八年而得獨立,遂創立亞美利加之聯邦為共和國。其未獨立以前,十三州已各自為政,而地方自治已極發達;故其立國之後,政治蒸蒸日上,以其政治之基礎全恃地方自治之發達也。其餘中美、南美之各拉丁人種之殖民地,百十年來亦先後仿美國,而脫離其母國以改建共和。然其政治進步之不如美國而變亂常見者,則全繫乎其地方自治之基礎不鞏固也。然其一脫母國統治而建共和之後,大小十九國,除墨西哥為外兵侵入、強改帝制外,無一推翻共和者。此皆得立國於新天地之賜,故能洗除舊染之污,而永遠脫離君政之治也。法國則不然。法雖為歐洲先進文化之邦,人民聰明奮厲,且於革命之前曾受百十年哲理民權之鼓吹,又模範美國之先例,猶不能由革命一躍而幾於共和憲政之治者,其故何也?以彼之國體向為君主專制,而其政治向為中央集權,無新天地為之地盤,無自治為之基礎也。

我中國缺憾之點悉與法同,而吾人民之知識、政治之能力更遠不如法國,而予猶欲由革命一躍而幾於共和憲政之治者,其道何由?此予所以創一過渡時期為之補救也。在此時期,行約法之治,以訓導人民,實行地方自治。惜當時同志不明其故,不行予所主張,而只採予約法之名,以定臨時憲法,以為共和之治可不由其道而一躍可幾。當時眾人之所期者實為妄想,顧反以予之方略計劃為難行,抑何不思之甚也!

當予鼓吹革命之時,擬創建共和於中國,歐美學者亦多以為不可,彼等蓋有鑒於百年來之歷史,而重乎其言之也。民國建元前一年,予過倫敦。有英國名士加爾根者,曾遍游中土,深悉吾國風土人情,著書言中國事甚多,其《中國變化》一書尤為中肯。彼聞予提倡改中國為共和,懷疑滿腹,以為萬不可能之事,特來旅館與予辯論者,數日不能釋焉。迨予示以革命方略之三時期,彼乃渙然冰釋,欣然折服,喟然而歎曰:「有如此計劃,當然可免武人專制、政客搗亂於民權青黃不接之際也。而今而後,吾當助子鼓吹。」故於武昌起義之後,東方之各西文報,皆盛傳吾於民國建設之計劃,滿盤籌備,成竹在胸,不日當可見之施行,凡同情於中國之良友當拭目以觀其成也云云。此皆加爾根氏在倫敦各報為吾游揚之言論也。惜予就總統職後,此種計劃,為同志所格而不行,遂致歐美同情之士亦大失所望。而此後歐美學界之知吾計劃者,亦不敢再為游揚吾說;而不知者,則多以中國人民知識程度不足,斷不能行共和之治矣。此所以美國著名之憲法學者古德諾氏,有勸袁世凱帝制之舉也。

中國人對於古德諾氏勸袁帝制一事,頗為詫異,以為彼乃共和國之一學者,何以不右共和而揚帝制?多有不明其故者。予廉得其情,惟彼為共和國人,斯有共和國之經驗,而美國人尤飽嘗知識程度不足之人民之害也。美國之外來人民,一入美境數年,即享民權;美國之黑奴,一釋放後,立享民權。而美國政客,利用此兩種人之民權而搗出滔天之亂,為正人佳士所惱煞者。不知若干年,始定有不識字之人不得享國民權利之禁例,以防止此等搗亂。是以彼中學者,一聞知識程度不足之人民欲建設共和,則幾有痛心疾首,期期以為不可者,此亦古德諾氏之心理也。

夫中國人民知識程度之不足,固無可隱諱者也。且加以數千年專制之毒,深中乎人心,誠有比於美國之黑奴及外來人民知識尤為低下也。然則何為而可?袁世凱之流,必以為中國人民知識程度如此,必不能共和。曲學之士亦曰,非專制不可也。嗚呼!牛也尚能教之耕,馬也尚能教之乘,而況於人乎?今使有見幼童將欲入塾讀書者,而語其父兄曰:「此童子不識字,不可使之入塾讀書也。」於理通乎?惟其不識字,故須急於讀書也。況令世界人類,已達於進化童年之運,所以自由平等之思想日漸發達,所謂世界潮流不可復壓者也。故中國今日之當共和,猶幼童之當入塾讀書也。然入塾必要有良師益友以教之,而中國人民今日初進共和之治,亦當有先知先覺之革命政府以教之。此訓政之時期,所以為專制入共和之過渡所必要也,非此則必流於亂也。

然當同盟會成立之初,則有會員疑革命方略之難行者,謂「清朝偽立憲許人民以預備九年,今吾黨之方略定以軍政三年、訓政六年,豈不與清朝九年相等耶?吾等望治甚急,故投身革命,苦於革命成功之後,猶須九年始得憲政之治,未免太久也」云云。予答以「非此則無望造成完全之民國」。今民國改元已八年於茲矣,不獨憲政之治不能期,而欲求如清朝苟且偷生猶不可得,尚何望九年之有完全民國出現耶?或又疑訓政六年,得毋同於曲學者所倡之開明專制耶?曰:開明專制者,即以專制為目的;而訓政者,乃以共和為目的;此所以有天壤之別也。譬如今次之世界大戰爭,凡參加此戰爭之國,無論共和、君主,皆一律停止憲政,行軍政;向來人民之行動自由、言論自由、集會自由皆削奪之,甚且飲食營業皆歸政府支配,而舉國無有異議,且獻其身命為國家作犧牲,以其目的在戰勝而圖存也。人之已行憲政猶且停之,況我憲政尚未發生,方欲由革命之戰爭以求之,豈可於開戰之初即施行憲政耶?此誠幼稚無倫之思想也。今民國成立已八年矣,吾黨之士,於此八年間應得無量之經驗、多少之知識,若能回憶予十數年前之訓誨主張,當能恍然大悟,而不再河漢予言,以為理想難行矣。

夫以中國數千年專制、退化而被征服亡國之民族,一旦革命光復,而欲成立一共和憲治之國家,捨訓政一道,斷無由速達也。美國之欲扶助菲島人民以獨立也,乃先從訓政著手,以造就其地方自治為基礎。至今不過二十年,而已丕變一半開化之蠻種,以成為文明進化之民族。今菲島之地方自治已極發達,全島官吏,除總督尚為美人,余多為土人所充任,不日必能完全獨立。將來其政治之進步,民智之發達,當不亞於世界文明之國。此即訓政之效果也。美國對於菲島何以不即許其獨立,而必經一度訓政之時期?此殆有鑒於當年黑奴釋放後之紛擾,故行此策也。我中國人民久處於專制之下,奴性已深,牢不可破,不有一度之訓政時期以洗除其舊染之污,奚能享民國主人之權利?此袁氏帝制之時而勸進者之所以多也。夫中華民國者,人民之國也。君政時代則大權獨攬於一人,今則主權屬於國民之全體,是四萬萬人民即今之皇帝也。國中之百官,上而總統,下而巡差,皆人民之公僕也。而中國四萬萬之人民,由遠祖初生以來,素為專制君主之奴隸,向來多有不識為主人、不敢為主人、不能為主人者,而今皆當為主人矣。其忽而躋於此地位者,誰為為之?孰令致之?是革命成功而破壞專制之結果也。此為我國有史以來所未有之變局,吾民破天荒之創舉也。是故民國之主人者,實等於初生之嬰兒耳,革命黨者即產此嬰兒之母也。既產之矣,則當保養之,教育之,方盡革命之責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有訓政時期者,為保養、教育此主人成年而後還之政也。在昔專制之世,猶有伊尹、周公者,於其國主太甲、成王不能為政之時,已有訓政之事。專制時代之臣僕尚且如此,況為開中國未有之基之革命黨,不尤當負伊尹、周公之責,使民國之主人長成,國基鞏固耶?惜乎當時之革命黨,多不知此為必要之事,遂放棄責任,失卻天職,致使革命事業只能收破壞之功,而不能成建設之業,故其結果不過僅得一「中華民國」之名也。悲乎!

夫破壞之革命成功,而建設之革命失敗,其故何也?是知與不知之故也。予之於破壞革命也,曾十起而十敗者,以當時大多數之中國人,猶不知彼為滿洲之所征服,故醉生夢死,而視革命為大逆不道。其後革命風潮漸盛,人多覺悟,知滿清之當革,漢族之當復,遂能一舉而覆滿清,易如反掌。惟對於建設之革命,一般人民固未知之,而革命黨亦莫名其妙也。夫革命事業,莫難於破壞,而莫易於建設,今難者既成功,而易者反失敗,其故又何也?惟其容易也,故人多不知其必要而忽略之,此其所以敗也。何以謂之容易?因破壞已成,而阻力悉滅,阻力一滅,則吾人無所不可,來往自由,較之謀破壞時,稍一不慎則不測隨之之際,何啻天淵。然吾人知革命排滿為救國之必要,則犯難冒險而為之,及夫破壞既成,則以容易安全之建設,可以多途出之,而不必由革命之手續矣,此建設事業之所以墜也。

今以一淺顯易行之事證之。吾人之立同盟會以擔任革命也,先從事於鼓吹,而後集其有志於天下國家之任者,共立信誓,以實行三民主義為精神,以創立中華民國為目的。其不信仰此信條當眾正式宣誓者,吾不承認其為革命黨也。其初,一般之志士莫不視吾黨宣誓儀文為形式上之事,以為無補於進行。為數年之間,革命黨之勢力膨脹,團體固結,卒能推倒滿清者,則全賴有此宣誓之儀文,以成一黨心理之結合也。一黨尚如此,其況一國乎!

常人有言,中國四萬萬人實等於一片散沙,今欲聚此四萬萬散沙,而成為一機體結合之法治國家,其道為何?則必從宣誓以發其正心誠意之端,而後修、齊、治、平之望可幾也。今世文明法治之國,莫不以宣誓為法治之根本手續也。故其對於入籍歸化之民,則必要其宣誓表示誠心,尊崇其國體,恪守其憲章,竭力於義務,而後乃得認為國民;否則終身居其國,仍以外人相視,而不得同享國民之權利也。其對於本國之官吏、議員,亦必先行宣誓,乃得受職。若遇有國體之改革,則新國家之政府,必要全國之人民一一宣誓,以表贊同,否則且以敵人相待,而立逐出境也。此近世文明法治之通例也。請觀今回戰後,歐洲之新成國家、革命國家,其有能早行其國民之宣誓者,則其國必治;如有不能行此、不知行此者,則其國必大亂不止也。中國之有今日者,此也。

夫吾人之組織革命黨也,乃以之為先天之國家者也,後果由革命黨而造成民國。當建元之始,予首為宣誓而就總統之職,乃令從此凡文武官吏軍士人民,當一律宣誓,表示歸順民國,而盡其忠勤。而吾黨同志悉以此為不急之務,期期不可,極端反對,予亦莫可如何,始作罷論。後袁世凱繼予總統任,予於此點特為注重,而同人則多漠視。予以有我之先例在,決不能稍事遷就,而袁氏亦以此為不關緊要之事也,故姑惟予命是聽,於是乃有宣誓服膺共和、永絕帝制之表示也。其後不幸袁氏果有背盟稱帝之舉,而以有此一宣誓之故,俾吾人有極大之理由以討罰之;而各友邦亦直我而曲彼,於是乃有勸告取消之舉。袁氏帝制之所以失敗者,取消帝制為其極大之原因也。蓋以帝制之取消,則凡為袁氏爪牙各具王侯之望者,亦悉成為空想,而鬥志全消矣。此陳宦所以獨立於四川,而袁氏即以此氣絕也。帝制之所以不得不取消者,以列強之勸告也。列強之所以勸告者,以民黨之抵抗袁氏有極充分之理由也。而理由之具體,而可執以為憑,表示於中外者,即袁氏之背誓也。倘當時袁氏無此信誓,則其稱帝之日,民黨雖有抵抗,而列強視之,必以民黨愚而多事,而必無勸告之事;而帝制必不取消,袁氏或不致失敗。何也?蓋袁氏向為君主之臣僕,而不主張共和者也;而民黨昧然讓總統於袁,已自甘於犧牲共和矣。既甘放棄於前,而反爭之於後,非愚而多事乎?惟有此信誓也,則不然矣。故得列強之主張公道,而維持中國之共和也。由是觀之,信誓豈不重哉!

乃吾黨之士,於民國建設之始,則以信誓為不急之務而請罷之,且以予主張為理想者,則多屬乎此等淺近易行之事也。夫吾人於結黨之時已遵行宣誓之儀矣,乃於開國之初,與民更始之日,則罷此法治根本之宣誓典禮,此建設失敗之一大原因也。倘革命黨當時不河漢予言,則後天民國之進行,亦如先天組黨之手續,凡歸順之官吏、新進之國民必當對於民國為正心誠意之宣誓,以表示其擁護民國,扶植民權,勵進民生;必照行其宣誓之典禮者,乃得享民國國民之權利,否則仍視為清朝之臣民。其既宣誓而後,有違背民國之行為者,乃得科以叛逆之罪,於法律上始有根據也。如今之中華民國者,若以法律按之,則只有少數之革命黨及袁世凱一人曾立有擁護民國之誓,於良心上、法律上皆不得背叛民國,而其餘之四萬萬人原不負何等良心法律之責任也。而昔日捕戮革命黨之清吏,焚殺革命黨之武人,與夫反對革命黨之虎倀,今則靦然為民國政府之總長、總理、總統,而毫無良心之自責、法律之制裁,此何怪於八年之間而數易國體也!

夫國者,人之積也。人者,心之器也。國家政治者,一人群心理之現象也。是以建國之基,當發端於心理。故由清朝臣民而歸順民國者,當先表示正心誠意,此宣誓之大典所以為必要也。乃革命黨於結黨時行之,於建國時則不行之,是以為黨人時有奮厲無前之宏願魄力,卒能成破壞之功,而建國後則失此能力,遂致建設無成,此行與不行之效果也。所以不行者,非不能也,坐於不知其為必要也。故曰能知必能行也,理想雲乎哉?革命黨既以予所主張建設民國之計劃為理想太高,而不知按照施行,所以由革命而造成此有破壞、無建設之局,致使中國人民受此八年之痛苦矣。然而民國之建設一日不完全,則人民之痛苦一日不息,而國治民福永無可達之期也。故今後建設之責,不得獨委之於革命黨,而先知先覺之國民噹噹仁不讓而自負之也。夫革命先烈既捨身流血,而為其極艱極險之破壞事業於前矣,我國民宜奮勇繼進,以完成此容易安全之建設事業於後也。國民!國民!當急起直追,萬眾一心,先奠國基於方寸之地,為去舊更新之始,以成良心上之建設也。予請率先行之。誓曰:

孫文正心誠意,當眾宣誓:從此去舊更新,自立為國民;盡忠竭力,擁護中華民國,實行三民主義,採用五權憲法;務使政治修明,人民安樂,措國基於永固,維世界之和平。此誓!

中華民國八年正月十二日孫文立誓

此宣誓典禮,本由政府執行之,然今日民國政府之自身尚未有此資格,則不得執行此典禮也。望有志之士,各於其本縣組織一地方自治會,發起者互相照式宣誓;會成而後,由會中各員向全縣人民執行之,必親筆簽名於誓章,舉右手向眾宣讀之。其誓章藏之自治會,而發給憑照,必使普及於全縣之成年男女。一縣告竣,當助他縣成立自治會以推行之。凡行此宣誓之典禮者,問良心,按法律,始得無憾而稱為中華民國之國民,否則仍為清朝之遺民而已。民國之能成立與否,則全視吾國人之樂否行此歸順民國之典禮也。愛國之士,其率先行之。

附錄陳英士致黃克強書

克強我兄足下:

美狠以菲材,從諸公後,奔走國事,於茲有年。每懷德音,誼逾骨肉。去夏征颿東發,美正##在院,滿擬力疾走別,握手傾愫,乃莫獲我心。足下行期定矣,復以事先日就道,卒無從一面商榷區區之意於足下,緣何慳也!日者晤日友宮崎1君[宮崎寅藏。],述及近狀,益眷眷國事,彌令美動「榛苓彼美」、「風雨君子」之思矣。

溯自辛亥以前,二三同志如譚、宋2輩過滬上時[譚人鳳、宋教仁。],談及吾黨健者,必交推足下;以為孫氏理想,黃氏實行。夫謂足下為革命實行家,則海內無賢無愚莫不異口同聲,於足下無所增損。惟謂中山先生傾於理想,此語一入吾人腦際,遂使中山先生一切政見不易見諸施行,迨至今日猶有持此言以反對中山先生者也。然而征諸過去之事實,則吾黨重大之失敗,果由中山先生之理想誤之耶?抑認中山先生之理想為誤而反對之致於失敗耶?惟其前日認中山先生之理想為誤,皆致失敗;則於今日中山先生之所主張,不宜輕以為理想而不從,再貽他日之悔。此美所以追懷往事而欲痛滌吾非者也。愛臚昔日反對中山先生其歷致失敗之點之有負中山先生者數事以告,足下其亦樂聞之否耶?

當中山先生之就職總統也,海內風雲,擾攘未已,中山先生政見一未實行,而經濟支絀更足以掣其肘。俄國借款,經臨時參議院之極端反對,海內士夫更借口喪失利權,引為詬病。究其實,實交九七,年息五厘,即有擔保,利權不礙;視後日袁氏五國財團借款之實交八二,鹽稅作抵,不足復益以四省地了,且予以監督財政全權者,孰利孰害,孰得孰失,豈可同年語耶!乃群焉不察,終受經濟影響,致妨政府行動。中山先生既束手無策,國家更瀕於阽危。固執偏見,貽誤大局,有負於中山先生者此其一。

及南北議和以後,袁氏當選臨時總統。中山先生當時最要之主張,約有三事:一則袁氏須就職南京也。中山先生意謂南北聲氣未見調和,雙方舉動時生誤會,於共和民國統一前途深恐多生障故,除此障故,非袁氏就職南京不為功。蓋所以聯絡南北感情,以堅袁氏對於民黨之信用,而祛民黨對於袁氏之嫌疑也。二則民國須遷都南京也。北京為兩代所都,帝王癡夢,自由之鐘所不能醒;官僚遺毒,江河之水所不能湔。必使失所憑借,方足鏟鋤專制遺孽;遷地為良,庶可蕩滌一般瑕穢耳。三則不能以清帝退位之詔全權授袁氏組織共和政府也。夫中華民國乃根據臨時約法、取決人民代表之公意而後構成,非清帝、袁氏所得私相授受也。袁氏之臨時總統乃得國民所公選之參議院議員推舉之,非清帝所得任意取以予之也。故中山先生於此尤再三加之意焉。此三事者,皆中山先生當日最為適法之主張,而不惜以死力爭之者也。乃竟聽袁氏食其就職南京取決人民公意之前言,以演成弁髦約法、推翻共和之後患者,則非中山先生當日主張政見格而不行有以致之耶?試問中山先生主張政見之所以格而不行,情形雖複雜,而其重要原因,非由黨人當日識未及此,不表同意有以致之耶?有負於中山先生者此其二。

其後中山先生退職矣,欲率同志為純粹在野黨,專從事擴張教育,振興實業,以立民國國家百年根本之大計,而盡讓政權於袁氏。吾人又以為空涉理想而反對之,且時有干涉政府用人行政之態度。卒至朝野冰炭,政黨水火,既惹袁氏之忌,更起天下之疑。而中山先生謀國之苦衷,經世之碩劃,轉不能表白於天下而一收其效。有負於中山先生者此其三。

然以上之事,猶可曰一般黨人之無識,非美與足下之過也。獨在宋案發生,中山先生其時適歸滬上,知袁氏將撥專制之死灰而負民國之付託也,於是誓必去之。所定計劃,厥有兩端:一曰聯日。聯日之舉,蓋所以孤袁氏之援,而厚吾黨之勢也。「日國亞東,於我為鄰,親與善鄰,乃我之福。日助我則我勝,日助袁則袁勝。」此中山先生之言也。在中山先生認聯日為重要問題,決意親往接洽,而我等竟漠然視之,力尼其行,若深怪其輕身者。卒使袁氏伸其腕臂,孫寶琦、李盛鐸東使,胥不出中山先生所料,我則失所與矣。(文按:民黨向主聯日者,以彼能發奮為雄,變弱小而為強大,我當親之師之,以圖中國之富強也。不圖彼國政府目光如豆,深忌中國之強,尤畏民黨得志,而礙其蠶食之謀。故屢助官僚以抑民黨,必期中國永久愚弱,以遂彼野心。彼武人政策,其橫暴可恨,其愚昧亦可憫也。倘長此不改,則亞東永無寧日,而日本亦終無以倖免矣。東鄰志士,其有感於世運起而正之者乎?)二曰速戰。中山先生以為袁氏手握大權,發號施令,遣兵調將,行動極稱自由。在我惟有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迅雷不及掩耳,先發始足制人。且謂「宋案證據既已確鑿,人心激昂,民氣憤張,正可及時利用,否則時機一縱即逝,後悔終嗟無及」。此亦中山先生之言也。乃吾人遲鈍,又不之信,必欲靜待法律之解決,不為宣戰之預備。豈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法律以遷延而失效,人心以積久而灰冷。時機坐失,計劃不成,事欲求全,適得其反。設吾人初料及此,何致自貽伊戚耶?有負於中山先生者此其四。

無何,刺宋之案率於袁、趙1之蔑視國法[趙秉鈞,當時國務總理。],遲遲未結;五國借款又不經國會承認,違法成立。斯時反對之聲,舉國若狂。乃吾人又以為有國會在,有法律在,有各省都督之力爭在,袁氏終當屈服於此數者而取消之。在中山先生則以為國會乃口舌之爭,法律無抵抗之力,各省都督又多仰袁鼻息,莫敢堅持,均不足以嶯予智自雄、擁兵自衛之野心家;欲求解決之方,惟有訴諸武力而已矣。其主張辦法,一方面速興問罪之師,一方面表示全國人民不承認借款之公意於五國財團。五國財團經中山先生之忠告,已允於二星期內停止付款矣。中山先生乃電令廣東獨立,而廣東不聽;欲躬親赴粵主持其事,吾人又力尼之,亦不之聽;不得已令美先以上海獨立,吾人又以上海彈丸地,難與之抗,更不聽之。當此之時,海軍尚來接洽,自願宣告獨立,中山先生力贊其成,吾人以堅持海陸軍同時並起之說,不欲為海軍先發之計。尋而北軍來滬,美擬邀擊海上,不使登陸,中山先生以為然矣,足下又以為非計。其後海軍奉袁之命開赴煙台,中山先生聞而欲止之,曰:「海軍助我則我勝,海軍助袁則袁勝。欲為我助,則宜留之。開赴煙台,恐將生變。」美與足下則以海軍既表同意於先,斷不中變於後,均不聽之。海軍北上,入袁氏牢籠矣。嗣又有吳淞炮台炮擊兵艦之舉,以生其疑而激之變,於是海軍全部遂不為我用矣。且中山先生當時屢促南京獨立,某等猶以下級軍官未能一致諉。及運動成熟,中山先生決擬親赴南京宣告獨立,二三同志威以軍旅之事乃足下所長,於是足下遂有南京之役。夫中山先生此次主張政見,皆為破壞借款、推倒袁氏計也,乃遷延時日,逡巡不進,坐誤時機,卒鮮寸效。公理見屈於武力,勝算卒敗於金錢,信用不孚於外人,國法不加於袁氏。袁氏乃借欺人之語,舉二千五百萬鎊之外債,不用之為善後政費,而用之為購軍械、充兵餉、買議員、賞奸細,以蹂躪南方、屠戮民黨、攫取總統之資矣。設當日能信中山先生之言,即時獨立,勝負之數尚未可知也。蓋其時聯軍十萬,擁地數省,李純未至江西,芝貴不聞南下,率我銳師,鼓其朝氣以之聲討國賊,爭衡天下無難矣。惜乎粵、湘諸省不獨立於借款成立之初,李、柏1諸公不發難於都督取消之際[江西都督李烈鈞、安徽都督柏文蔚。],逮借款成立,外人助袁,都督變更,北兵四布,始起而討之,蓋亦晚矣!有負於中山先生者此其五。

夫以中山先生之知識,遇事燭照無遺,先幾洞若觀火,而美於其時貿貿然反對之;而於足下主張政見,則贊成之惟恐不及。非美之感情故分厚薄於其間,亦以識不過人,智闇慮物,泥於孫氏理想一語之成見而已。蓋以中山先生所提議者,胥不免遠於事實,故懷挾成見,自與足下為近。豈知拘守尺寸,動失尋丈,貽誤國事,罔不由此乎!雖然,「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前車已覆,來軫方遒」;「亡羊補牢,時猶未晚」;「見免顧犬,機尚不失」。美之所見如此,未悉足下以為何如?自今而後,竊願與足下共勉之耳。夫人之才識,與時並進,知昨非而今未必是,能取善斯不厭從人。鄙見以為理想者,事實之母也。中山先生之提倡革命播因於二十年前,當時反對之者,舉國士夫殆將一致,乃經二十年後卒能見諸實行者,理想之結果也。使吾人於二十年前即贊成其說,安見所懸理想,必遲至二十年之久始得收效?抑使吾人於二十年後猶反對之,則中山先生之理想不知何時始克形諸事實,或且終不成效果,至於靡有窮期者,亦難逆料也。故中山先生之理想能否證實,全在吾人之視察能否瞭解、能否贊同,以奉行不悖是已。夫「現於既往,可驗將來」,此就中山先生言之也;「東隅之失,桑榆之收」,此就美等言之也。足下明敏,勝美萬萬,當鑒及此,何待美之喋喋?

然美更有不容已於言者:中山先生之意,謂革命事業旦暮可期,必不遠待五年以後者。誠以民困之不蘇,匪亂之不靖,軍隊之驕橫,執政之荒淫,有一於此足以亂國,兼而有之,其何能淑?剝極必復,否極必泰,循環之理,不間毫髮。乘機而起,積極進行,撥亂反正,殆如運掌。美雖愚闇,願竭棉薄,庶乎中山先生之理想即見實行,不至如推倒滿清之必待二十年以後。故中華革命黨之組織,亦時勢有以迫之也。

顧自斯黨成立以來,舊日同志頗滋訾議,以為多事變更,予人瑕隙,計之左者。不知同盟結會於秘密時代,辛亥以後一變而為國民黨,自形式上言之,範圍日見擴張,勢力固征膨脹。而自精神上言之,面目全非,分子複雜,熏蕕同器,良莠不齊。腐敗官僚,既朝秦而暮楚;齷齪敗類,更覆雨而翻雲。發言盈庭,誰執其咎;操戈同室,人則何尤?是故欲免敗群,須去害馬;欲事更張,必貴改弦。二三同志,亦有以諒中山先生慘#3(澹〕經營、機關改組之苦衷否耶?

至於所定誓約有「附從先生,服從命令」等語,此中山先生深有鑒於前此致敗之故,多由於少數無識黨人誤會平等自由之真意。蓋自辛亥光復以後,國民未享受平等自由之幸福;臨於其上者,個人先有緬規越矩之行為。權利則狺狺以爭,義務則望望以去。彼此不相統攝,何能收臂指相使之功;上下自為從違,更難達精神一貫之旨。所謂「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者,是耶非耶?故中山先生於此,欲相率同志納於軌物,庶以統一事權;非強制同志屍厥官肢,盡失自由行動。美以為此後欲達革命目的,當重視中山先生主張,必如眾星之拱北辰,而後星躔不亂其度數;必如江漢之宗東海,而後流派不至於紛歧。懸目的以為之赴,而視力乃不分;有指車以示之方,而航程得其向。不然,苟有黨員如吾人昔日之反對中山先生者,以反對於將來,則中山先生之政見,又將誤於毫釐千里之差、一國三公之手。故遵守誓約,服從命令,美認為當然天職而絕無疑義者。足下其許為同志而降心相從否耶?

竊維美與足下,共負大局安危之責,實為多年患難之交,意見稍或差池,宗旨務求一貫。惟以情睽地隔,傳聞不無異詞;緩進急行,舉動輒多誤會。相析疑義,道故班荊,望足下之重來,有如望歲。迢迢水闊,懷人思長;嚶嚶鳥鳴,求友聲切。務祈足下剋日命駕言旋,共肩艱巨。歲寒松柏,至老彌堅;天半雲霞,縈情獨苦。陰霾四塞,相期攜手同仇;滄海橫流,端賴和衷共濟。於乎!長蛇封豕,列強方逞薦食之謀;社鼠城狐,內賊愈肆穿塘之技。飄搖予室,綢繆不忘未雨之思;邪許同舟,慷慨應擊中流之楫。望風懷想,不盡依依。敬掬微忱,耑求指示。寒氣尚重,諸維為國珍攝,言不罄意。

陳其美頓首

(按:此民國四年春之書也。)

第七章不知亦能行

或曰:「誠如先生所言,今日文明已進於科學時代,凡有興作,必先求知而後從事於行,則中國富強事業,非先從事於普及教育,使全國人民皆有科學知識不可。按以先生之新發明『行之非艱,知之惟艱』,又按之古人之言『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則教育之普及,非百十年不為功。乃先生之論,有一躍而能致中國於富強隆盛之地者,其道何由?」曰:子徒知知之而後能行,而不知不知亦能行也。當科學未發明之前,固全屬不知而行,及行之而猶有不知者。故凡事無不委之於天數氣運,而不敢以人力為之轉移也。迨人類漸起覺悟,始有由行而後知者,乃甫有欲盡人事者矣,然亦不能不聽之於天也。至今科學昌明,始知人事可以勝天,凡所謂天數氣運者,皆心理之作用也。然而科學雖明,惟人類之事仍不能悉先知之而後行之也,其不知而行之事,仍較於知而後行者為龍多也。且人類之進步,皆發動於不知而行者也,此自然之理則,而不以科學之發明為之變易者也。故人類之進化,以不知而行者為必要之門徑也。夫習練也,試驗也,探索也,冒險也,之四事者,乃文明之動機也。生徒之習練也,即行其所不知以達其欲能也。科學家之試驗也,即行其所不知以致其所知也。探索家之探索也,即行其所不知以求其發見也。偉人傑士之冒險也,即行其所不知以建其功業也。由是觀之,行其所不知者,於人類則促進文明,於國家則圖致富強也。是故不知而行者,不獨為人類所皆能,亦為人類所當行,而尤為人類之欲生存發達者之所必要也。有志國家富強者,宜黽勉力行也。

夫古今來一躍而致隆盛者不可勝數,即近代之列強,亦多有躋於強盛而後乃從事於教育者。夫以中國現在之地位,現有之知識,已良足一躍而致隆盛,比肩於今世之列強矣。所以不能者,究非在於不知不行也。而向來之積弱退化有如江流日下者,其原因實在政府官吏之腐敗,倒行逆施,積極作惡也。其大者,則有欲圖一己之私,而至於犧牲國家而不恤;其次者,則以一督軍一師長而年中聚斂,動至數百萬數十萬;又其次者,則種種之作弊,無一不為斷喪國家之元氣,傷殘人民之命脈。比之他國之政策務在保民而治,獎士、勸農、勵工、惠商以圖富強者,則我無一不與之相反也。由此觀之,若政府官吏能無為而治,不倒行逆施,不積極作惡以害國害民,則中國之強盛已自然可致,而不待於發奮思為。是今日圖治之道,興利尚可緩,而除害尤宜急;倘能除害,則自然之進化,已足登中國於強盛之地矣。何以言之?夫國之貧弱,必有一定之由也,有以地小而貧者,有以地瘠而貧者,有以民少而弱者,有以民愚而弱者,此貧弱之四大原因也。乃中國之土地則四百餘萬方咪之廣,居世界之第四,尚在美國之上。而物產之豐、寶藏之富,實居世界之第一。至於人民之數則有四萬萬,亦為世界之第一。而人民之聰明才智自古無匹,承五千年之文化,為世界所未有,千百年前已嘗為世界之雄矣。四大貧弱之原因,我曾無一焉。然則何為而貧弱至是也?曰:官吏貪污、政治腐敗之為害也。倘此害一除,則致中國之富強,實頭頭是道也。在昔異族專制之時,官吏為君主之鷹犬,高居民上,可任意為惡,民無可如何也。今經革命之後,專制已覆,人民為一國之主,官吏不過為人民之僕,當受人民之監督制裁也。其循良者吾民當任用之,其酷劣者當淘汰之而已。為人民者只知除害足矣,為此需要,不必待於普通教育科學知識,而凡人有切身利害,皆能知能行也。國害一除,則國利自興,而富強之基於是乎立。是中國今日欲富強則富強矣,幾有不待一躍之功也。

中國為世界最古之國,承數千年文化,為東方首出之邦。未與歐美通市以前,中國在亞洲之地位,向無有與之匹敵者。即間被外族入寇,如元清兩代之僭主中國,然亦不能不奉中國之禮法。而其他四鄰之國,或入貢稱藩,或來朝親善,莫不羨慕中國之文化,而以中國為上邦也。中國亦素自尊大,目無他國,習慣自然,遂成為孤立之性。故從來若欲有所改革,其采法惟有本國,其取資亦盡於本國而已,其外則無可取材借助之處也。是猶孤人之處於荒島,其所需要皆一人為之,不獨自耕而食,自織而衣,亦必自爨而後得食,自縫而後得衣,其勞苦繁難,不可思議,然其人亦習慣自然,而不知有社會互助之便利,人類交通之廣益也。倘時移勢變,此荒島一旦成為世界航路之中樞,海客接踵而至,有憫此孤人之勞苦者,功之曰:「君不必事事躬親,只從所長專於一業足矣,其他當有人為君效勞也。」其人必不之信,蓋以為一己之才力所不能致者,則為必不可能之事也。此猶今日中國之人,不信中國之富強可坐而致者,同一例也。蓋中國之孤立自大,由來已久,而向未知國際互助之益,故不能取人之長,以補己之短。中國所不知所不能者,則以為必無由以致之也。雖閉關自守之局為外力所打破者已六七十年,而思想則猶是閉關時代荒島孤人之思想,故尚不能利用外資、利用外才以圖中國之富強也。夫今日立國於世界之上,猶乎人處於社會之中,相資為用、互助以成者也。中國之為國,擁有廣大之土地、無量之富源、眾多之人力,是無異一富家翁享有廣大之田園、盈倉之財寶、眾多之子孫,而乃不善治家,田園則任其荒蕪,財寶則封鎖不用,子孫則日事遊蕩,而舉家則飢寒交迫,朝不保夕,此實中國今日之景象也。嗚呼!誰為為之?孰令致之?吾國人果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則人人當自奮矣!

夫以中國之人處中國之地,際當今之時,而欲致中國於富強之境,其道固多矣。今試陳其一:即利用今回世界大戰爭各國新設之製造廠,為開發我富源之利器是也。夫此等工廠專為供給戰品而設,今大戰已息,此等工廠將成為廢物矣。其傭於此等工廠之千百萬工人,亦將失業矣。其投於此等工廠之數十萬萬資本,將無從取償矣。此為歐美戰後問題之一大煩難,而彼中政治家尚無解決之方也。倘我中國人能利用此機會,借彼將廢之工廠以開發我無窮之富源,則必為各國所樂許也。此所謂天與之機。語曰:「天與不取,必受其禍。」倘我失此不圖,則三五年後,歐美工業悉復原狀,則其發達必十倍於前,而商戰起矣。吾中國手工之工業,必不能與彼之新機械大規模之工業競爭,如此則我工商之失敗必將見於十年之內矣。及今圖之,則數年之間,我之機器工業亦可發達,則此禍可免。此以實業救國之道也,國人其注意之。

今之美國,吾人知其為世界最富最強之國也,然其所以致富強者,實業發達也。當其發展實業之初也,資本則悉借之歐洲,人才亦多聘之歐洲,而工人且有招之中國。其進行則多由冒險試驗,而少出於計劃統籌,且向未遇各國有投閒置散之全備工廠,為彼取材之機會如我之今日也。而其富源尚不及我之豐盛。然其實業之發達,今已為世界冠矣。試以其鋼、鐵、炭、油之出產而觀其成績。美國一千九百十六年所產鐵四千萬噸,鋼四千三百四十八萬噸。而我國每年所產之鋼鐵不過二十餘萬噸,較之美國不過四百分之一耳。美國同年所產煤炭五萬八千七百四十七萬噸,等於九千八百萬匹馬力;所產燃油二萬九千二百三十萬桶,等於一千九百七十五萬匹馬力;所產自然汽約三百萬匹馬力;所發展水力電約六百萬匹馬力。夫鋼鐵者,實業之體也;炭、油、汽、電者,實業之用也。統計美國所發展之自然力約一萬六千六百七十五萬匹馬力,以一馬力等八人力計之,則美國約有一十三萬萬有奇之人力以助之生產。其人口一萬萬,除人力作工之外,每人尚有十三人之機器力為之助,而此十三人之機力乃夜以繼日,連作二十四時之工而不歇者,而人之作工每日八時耳,機力則每日多作三倍之工,是一機力無異三人也,而十三人之機力則等於三十九人矣。《大學》曰:「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此美國之所以富也。我中國人口四萬萬,除老少而外,能作工者不過二萬萬人。然因工業不發達,雖能作工者亦恆無工可作,流為游手好閒而寄食於人者或亦半之。如是有工可作者,不過一萬萬人耳。且此一萬萬人之中,又不盡作生利之工,而半為消耗之業,其為生產之事業者實不過五千萬人而已。由此觀之,中國八人中不過一人生產耳。此國之所以貧,尚過於韓愈所云:「農之家一而食票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較之美國人口一萬萬,而當有五千萬人有工可作,而每人更有三十九人之機器力以助之,即三十九人有半作工以給一人,此其所以不患貧反憂生產之過盛,供過於求,而岌岌向外以覓市場為尾閭之疏洩也。此貧弱富強之所由分,亦商戰勝敗之所由決也。

然則今日欲求迅速之法,以發展中國之財源,而立救貧弱者,其道為何?倘以中國而言,則本無其法,更無迅速之法也。若欲中國之實業於十年之間,而發達至美國現在之程度,則中國人不獨不能知,不能行,且為夢想所不能及也。是猶望荒島之孤人,以一人之力而發展其荒島,使之田園盡辟,道路悉修,港灣深浚,市場繁盛,樓宇林立,公園宏偉,居宅麗都,生活優逸,如此,雖延長其壽命至萬年,彼必無由以成此等之事業也。然若荒島之孤人,肯出其巖穴所埋藏纍纍之金塊明珠,以與海客謀,將其荒島發展成為繁盛華麗之海市,而許酬以相當之金塊明珠,則必有人焉,為之經營,為之籌劃,為之招集人才,為之搜羅資料,不期年而諸事可以畢集矣。荒島孤人,直可從心所欲,坐享其成耳。中國之欲發展其工商事業,其道亦猶是也。故其問題已不在能知不能知、能行不能行也,而直在欲不欲耳。

夫以中國之地位,中國之富源,處今日之時會,倘吾國人民能舉國一致,歡迎外資,歡迎外才,以發展我之生產事業,則十年之內吾實業之發達必能並駕歐美矣。如其不信,請觀美國工業發達之速率,可以知矣。當十餘年前,美國之議繼鑿巴拿馬運河也,初擬以二十年為期,以達成功,及後實行施工,不過八年而畢厥事。是比其數年前所知之工程,已加速二倍半矣。及美國對德宣戰而後,其戰時之工業進步更令人不可思議。往時非數十年所不能成者,而今則一年可成之矣。如造船也,昔需一兩年而造成一艘者,今則二十餘日可成矣。倘以戰時大規模、大組織之工程,施之於建築巴拿馬運河,則一個月間便可成一運河矣。有此非常速率之工程,若吾國人能曉然於互助之利,交換之益,用人所長,補我所短,則數年之間,即可將中國之實業造成如美國今日矣。

中國實業之發達,固不僅中國一國之益也,而世界亦必同沾其利。故世界之專門名家,無不樂為中國效力,如海客之欲為荒島孤人效力者一也。予近日致各國政府《國際共同發展中國實業計劃》一書1[此書原附錄於本章末後,但因與《建國方略之二實業計劃》篇首所載重複,故後被孫中山刪去。],已得美國大表贊同,想其他之國當必惟美國之馬首是瞻也。果爾,則此後只須中國人民之欲之而已。倘知此為興國之要圖,為救亡之急務,而能萬眾一心,舉國一致,而歡迎列國之雄厚資本,博大規模,宿學人才,精練技術,為我籌劃,為我組織,為我經營,為我訓練,則十年之內,我國之大事業必能林立於國中,我實業之人才亦同時並起。十年之後,則外資可以陸續償還,人才可以陸續成就,則我可以獨立經營矣。若必俟我教育之普及、知識之完備而後始行,則河清無日,坐失良機,殊可惜也。必也治本為先,救窮宜急,「衣食足而知禮節,倉廩實而知榮辱」,實業發達,民生暢遂,此時普及教育乃可實行矣。今者宜乘歐戰告終之機,利用其戰時工業之大規模,以發展我中國之實業,誠有如反掌之易也。故曰:不知亦能行者,此也。

第八章有志竟成

夫事有順乎天理,應乎人情,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為先知先覺者所決志行之,則斷無不成者也,此古今之革命維新、興邦建國等事業是也。予之提倡共和革命於中國也,幸已達破壞之成功,而建設事業雖未就緒,然希望日佳,予敢信終必能達完全之目的也。故追述革命原起,以勵來者,且以自勉焉。

夫自民國建元以來,各國文人學士之對於中國革命之著作,不下千數百種,類多道聽途說之辭,鮮能知革命之事實。而於革命之原起,更無從追述,故多有本於予之《倫敦被難記》第一章之革命事由。該章所述本甚簡略,且於二十餘年之前,革命之成否尚為問題,而當時雖在英京,然亦事多忌諱,故尚未敢自承興中會為予所創設者,又未敢表示興中會之本旨為傾覆滿清者。今於此特修正之,以輔事實也。

茲篇所述,皆就予三十年來所記憶之事實而追述之。由立志之日起至同盟會成立之時,幾為予一人之革命也,故事甚簡單,而於贊襄之要人皆能一一錄之無遺。自同盟會成立以後,則事體日繁,附和日眾,而海外熱心華僑、內地忠烈志士、各重要人物,不能一一畢錄於茲篇,當俟之修革命黨史時,乃能全為補錄也。

予自乙西中法戰敗之年,始決傾覆清廷、創建民國之志。由是以學堂為鼓吹之地,借醫術為入世之媒,十年如一日。當予肄業於廣州博濟醫學校也,於同學中物識有鄭士良號弼臣者,其為人豪俠尚義,廣交遊,所結納皆江湖之士,同學中無有類之者。予一見則奇之,稍與相習,則與之談革命。士良一聞而悅服,並告以彼曾投入會黨,如他日有事,彼可為我羅致會黨以聽指揮雲。予在廣州學醫甫一年,聞香港有英文醫校開設,予以其學課較優,而地較自由,可以鼓吹革命,故投香港學校肄業。數年之間,每於學課餘暇,皆致力於革命之鼓吹,常往來於香港、澳門之間,大放厥辭,無所忌諱。時聞而附和者,在香港只陳少白、尤少紈1[尤列,字少紈。]、楊鶴齡三人,而上海歸客則陸皓東而已。若其他之交遊,聞吾言者,不以為大逆不道而避之,則以為中風病狂相視也。予與陳、尤、楊三人常住香港,聽夕往還,所談者莫不為革命之言論,所懷者莫不為革命之思想,所研究者莫不為革命之問題。四人相依甚密,非談革命則無以為歡,數年如一日。故港澳間之戚友交遊,皆呼予等為「四大寇」。此為予革命言論之時代也。

及予卒業之後,懸壺於澳門、羊城兩地以問世,而實則為革命運動之開始也。時鄭士良則結納會黨、聯絡防營,門徑既通,端倪略備。予乃與陸皓東北遊京津,以窺清廷之虛實;深入武漢,以觀長江之形勢。至甲午中東戰起,以為時機可乘,乃赴檀島、美洲,創立興中會,欲糾合海外華僑以收臂助。不圖風氣未開,人心錮塞,在檀鼓吹數月,應者寥寥,僅得鄧蔭南與胞兄德彰2二人願傾家相助[孫眉,字德彰。],及其他親友數十人之贊同而已。時適清兵屢敗,高麗既失,旅、威3繼陷[旅順、威海衛。],京津亦岌岌可危,清廷之腐敗盡露,人心憤激。上海同志宋躍如乃函促歸國,美洲之行因而中止。遂與鄧蔭南及三五同志返國,以策進行,欲襲取廣州以為根據。遂開乾亨行於香港為幹部,設農學會於羊城為機關。當時贊襄幹部事務者,有鄧蔭南、楊衢雲、黃詠商、陳少白等;而助運籌於羊城機關者,則陸皓東、鄭士良並歐美技師及將校數人也。予則常往來廣州、香港之間。慘淡經營,已過半載,籌備甚周,聲勢頗眾,本可一擊而生絕大之影響。乃以運械不慎,致海關搜獲手槍六百餘桿,事機乃洩,而吾黨健將陸皓東殉焉。此為中國有史以來為共和革命而犧牲者之第一人也。同時被株連而死者,則有丘四、朱貴全二人。被捕者七十餘人,而廣東水師統帶程奎光與焉,後竟病死獄中。其餘之人或囚或釋。此乙未九月九日,為予第一次革命之失敗也。

敗後三日,予尚在廣州城內。十餘日後,乃得由間道脫險出至香港。隨與鄭士良、陳少白同渡日本,略住橫濱。時予以返國無期,乃斷髮改裝,重遊檀島。而士良則歸國收拾餘眾,佈置一切,以謀捲土重來。少白則獨留日本,以考察東邦國情。予乃介紹之於日友菅原傳,此友為往日在檀所識者。後少自由彼介紹於曾根俊虎,由俊虎而識宮崎彌藏,即宮崎寅藏之兄也。此為革命黨與日本人士相交之始也。

予到檀島後,復集合同志以推廣興中會,然已有舊同志以失敗而灰心者,亦有新聞道而赴義者,惟卒以風氣未開,進行遲滯。以久留檀島無大可為,遂決計赴美,以聯絡彼地華僑,蓋其眾比檀島多數倍也。行有日矣,一日散步市外,忽有馳車迎面而來者,乃吾師康德黎與其夫人也。吾遂一躍登車,彼夫婦不勝詫異,幾疑為暴客,蓋吾已改裝易服,彼不認識也。予乃曰:「我孫逸仙也。」遂相笑握手。問以何為而至此,曰:「回國道經此地,舟停而登岸流覽風光也。」予乃趁車同游,為之指導。游畢登舟,予乃告以予將作環繞地球之遊,不日將由此赴美,隨將到英,相見不遠也。遂歡握而別。

美洲華僑之風氣蔽塞,較檀島尤甚。故予由太平洋東岸之三藩市登陸,橫過美洲大陸,至大西洋西岸之紐約市,沿途所過多處,或留數日,或十數日。所至皆說以祖國危亡,清政腐敗,非從民族根本改革無以救亡,而改革之任人人有責。然而勸者諄諄,聽者終歸藐藐,其歡迎革命主義者,每埠不過數人或十餘人而已。

然美洲各地華僑多立有洪門會館。洪門者,創設於明朝遺老,起於康熙時代。蓋康熙以前,明朝之忠臣烈士多欲力圖恢復,誓不臣清,捨生赴義,屢起屢蹶,與虜拚命,然卒不救明朝之亡。迨至康熙之世,清勢已盛,而明朝之忠烈亦死亡殆盡。二三遺老見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乃欲以民族主義之根苗流傳後代,故以「反清復明」之宗旨結為團體,以待後有起者,可借為資助也。此殆洪門創設之本意也。然其事必當極為秘密,乃可防政府之察覺也。夫政府之爪牙為官吏,而官吏之耳目為士紳,故凡所謂士大夫之類,皆所當忌而須嚴為杜絕者,然後其根株乃能保存,而潛滋暗長於異族專制政府之下。以此條件而立會,將以何道而後可?必也以最合群眾心理之事跡,而傳民族國家之思想。故洪門之拜會,則以演戲為之,蓋此最易動群眾之視聽也。其傳佈思想,則以不平之心、復仇之事導之,此最易發常人之感情也。其口號暗語,則以鄙俚粗俗之言以表之,此最易使士大夫聞而生厭、遠而避之者也。其固結團體,則以博愛施之,使彼此手足相顧,患難相扶,此最合夫江湖旅客、無家遊子之需要也。而最終乃傳以民族主義,以期達其反清復明之目的焉。國內之會黨常有與官吏衝突,故猶不忘其與清政府居於反對之地位,而反清復明之口頭語尚多瞭解其義者;而海外之會黨多處於他國自由政府之下,其結會之需要,不過為手足患難之聯絡而已,政治之意味殆全失矣,故反清復明之口語亦多有不知其義者。當予之在美洲鼓吹革命也,洪門之人初亦不明吾旨,予乃反而叩之反清復明何為者,彼眾多不能答也。後由在美之革命同志鼓吹數年,而洪門之眾乃始知彼等原為民族老革命黨也。然當時予之遊美洲也,不過為初期之播種,實無大影響於革命前途也,然已大觸清廷之忌矣。故於甫抵倫敦之時,即遭使館之陷,幾致不測。幸得吾師康德黎竭力營救,始能脫險。此則檀島之邂逅,真有天倖存焉。否則吾尚無由知彼之歸國,彼亦無由知吾之來倫敦也。

倫敦脫險後,則暫留歐洲,以實行考察其政治風俗,並結交其朝野賢豪。兩年之中,所見所聞,殊多心得。始知徒致國家富強、民權發達如歐洲列強者,猶未能登斯民於極樂之鄉也;是以歐洲志土,猶有社會革命之運動也。予欲為一勞永逸之計,乃採取民生主義,以與民族、民權問題同時解決。此三民主義之主張所由完成也。時歐洲尚無留學生,又鮮華僑,雖欲為革命之鼓吹,其道無由。然吾生平所志,以革命為唯一之天職,故不欲久處歐洲,曠廢革命之時日,遂往日本。以其地與中國相近,消息易通,便於籌劃也。

抵日本後,其民黨領袖犬養毅遣宮崎寅藏、平山週二人來橫濱歡迎,乃引至東京相會。一見如舊識,抵掌談天下事,甚痛快也。時日本民黨初握政權,大隈1為外相[大隈重信。],犬養為之運籌,能左右之。後由犬養介紹,曾一見大隈、大石、尾崎2等[大石正巳、尾崎行雄。]。此為予與日本政界人物交際之始也。隨而識副島種臣及其在野之志士如頭山、平岡、秋山、中野、鈴木3等[頭山滿、平岡浩太郎,秋山定輔、中野德次郎、鈴木五郎。],後又識安川、犬塚、久原4等[安川敬一郎、犬塚信太郎、久原房之助。]各志士之對於中國革命事業,先後多有資助,尤以久原、犬塚為最。其為革命奔走始終不懈者,則有山田兄弟、宮崎兄弟、菊池、萱野1等[山田良政、山田純三郎、宮崎彌藏、宮崎寅藏、菊池良士、萱野長知。]。其為革命盡力者,則有副島、寺尾2兩博士[寺尾亨戶。]。此就其直接於予者而略記之,以志不忘耳。其他間接為中國革命黨奔走盡力者尚多,不能於此一一悉記,當俟之革命黨史也。

日本有華僑萬餘人,然其風氣之錮塞、聞革命而生畏者,則與他處華僑無異也。吾黨同人有往返於橫濱、神戶之間鼓吹革命主義者,數年之中而慕義來歸者,不過百數十人而已。以日本華僑之數較之,不及百分之一也。向海外華僑之傳播革命主義也,其難固已如此,而欲向內地以傳佈,其難更可知矣。內地之人,其聞革命排滿之言而不以為怪者,只有會黨中人耳。然彼眾皆知識薄弱,團體散漫,憑借全無,只能望之為響應,而不能用為原動力也。由乙未初敗以至於庚子,此五年之間,實為革命進行最艱難困苦之時代也。蓋予既遭失敗,則國內之根據、個人之事業、活動之地位與夫十餘年來所建立之革命基礎,皆完全消滅,而海外之鼓吹,又毫無效果。適於其時有保皇黨發生,為虎作倀,其反對革命、反對共和比之清廷為尤甚。當此之時,革命前途,黑暗無似,希望幾絕,而同志尚不盡灰心者,蓋正朝氣初發時代也。

時予乃命陳少白回香港,創辦《中國報》以鼓吹革命;命史堅如入長江,以聯絡會黨;命鄭士良在香港設立機關,招待會黨。於是乃有長江會黨及兩廣、福建會黨併合於興中會之事也。旋遇清廷有排外之舉,假拳黨以自衛,有殺洋人、圍使館之事發生,因而八國聯軍之禍起矣。予以為時機不可失,乃命鄭士良入惠州,招集同志以謀發動;而命史堅如入羊城,招集同志以謀響應。籌備將竣,予乃與外國軍官數人繞道至香港,希圖從此潛入內地,親率健兒,組織一有秩序之革命軍以救危亡也。不期中途為奸人告密,船一抵港即被香港政府監視,不得登岸。遂致原定計劃不得施行。乃將惠州發動之責委之鄭士良,而命楊衢雲、李紀堂、陳少白等在香港為之接濟。予則折回日本,轉渡台灣,擬由台灣設法潛渡內地。時台灣總督兒玉1頗贊中國之革命[兒玉源太郎。],以北方已陷於無政府之狀態也,乃飭民政長官後籐2與予接洽[後籐新平。],許以起事之後,可以相助。予於是一面擴充原有計劃,就地加聘軍官,蓋當時民黨尚無新知識之軍人也。而一面令士良即日發動,並改原定計劃,不直逼省城,而先佔領沿海一帶地點,多集黨眾,以候予來乃進行攻取。士良得令,即日入內地,親率已集合於三洲田之眾,出而攻撲新安、深圳之清兵,盡奪其械。隨而轉戰於龍岡、淡水、永湖、梁化、白芒花、三多祝等處,所向皆捷,清兵無敢當其鋒者。遂佔領新安、大鵬至惠州、平海一帶沿海之地,以待予與幹部人員之入,及武器之接濟。不圖惠州義師發動旬日,而日本政府忽而更換,新內閣總理伊籐氏3對中國方針[伊籐博文。],與前內閣大異,乃禁制台灣總督不許與中國革命黨接洽,又禁武器出口,及禁日本軍官投效革命軍者。而予潛渡之計劃,乃為破壞。遂遣山田良政與同志數人,往鄭營報告一切情形,並令之相機便宜行事。山田等到鄭士良軍中時,已在起事之後三十餘日矣。士良連戰月餘,彈藥已盡,而合集之眾足有萬餘人,渴望幹部、軍官及武器之至甚切,而忽得山田所報消息,遂立令解散,而率其原有之數百人間道出香港。山田後以失路為清兵所擒被害。惜哉!此為外國義士為中國共和犧牲者之第一人也。當鄭士良之在惠州苦戰也,史堅如在廣州屢謀響應,皆不得當,遂決意自行用炸藥攻毀兩廣總督德壽之署兩殲之。炸發不中,而史堅如被擒遇害。是為共和殉難之第二健將也。堅如聰明好學、真摯懇誠與陸皓東相若,其才貌英姿亦與皓東相若,而二人皆能詩能畫亦相若。皓東沉勇,堅如果毅,皆命世之英才,惜皆以事敗而犧牲。元良沮喪,國士淪亡,誠革命前途之大不幸也!而二人死節之烈,浩氣英風,實足為後死者之模範。每一念及,仰止無窮。二公雖死,其精靈之縈繞吾懷者,無日或間也。庚子之役,為予第二次革命之失敗也。

經此失敗而後,回顧中國之人心,已覺與前有別矣。當初次之失敗也,舉國輿論莫不目予輩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謾罵之聲,不絕於耳;吾人足跡所到,凡認識者幾視為毒蛇猛獸,而莫敢與吾人交遊也。惟庚子失敗之後,則鮮聞一般人之惡聲相加,而有識之士且多為吾人扼腕歎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後相較,差若天淵。吾人睹此情形,中心快慰,不可言狀,知國人之迷夢已有漸醒之兆。加以八國聯軍之破北京,清後、帝之出走,議和之賠款九萬萬兩而後,則清廷之威信已掃地無餘,而人民之生計從此日蹙。國勢危急,岌岌不可終日。有志之士,多起救國之思,而革命風潮自此萌芽矣。

時適各省派留學生至日本之初,而赴東求學之士,類多頭腦.新潔,志氣不凡,對於革命理想感受極速,轉瞬成為風氣。故其時東京留學界之思想言論,皆集中於革命問題。劉成禹在學生新年會大演說革命排滿,被清公使逐出學校。而戢元成、沈虯齋、張溥泉1等則發起《國民報》[戢翼翬(字元成)、沈翔雲(字虯齋)、張繼(字溥泉)。],以鼓吹革命。留東學生提倡於先,內地學生附和於後,各省風潮從此漸作。在上海則有章太炎、吳稚暉、鄒容等借《蘇報》以鼓吹革命,為清廷所控,太炎、鄒容被拘囚租界監獄,吳亡命歐洲。此案涉及清帝個人,為朝廷與人民聚訟之始,清朝以來所未有也。清廷雖訟勝,而章、鄒不過僅得囚禁兩年而已。於是民氣為之大壯。鄒容著有《革命軍》一書,為排滿最激烈之言論,華僑極為歡迎;其開導華僑風氣,為力甚大。此則革命風潮初盛時代也。

壬寅、癸卯之交,安南總督韜美氏托東京法公使屢次招予往見,以事未能成行。後以河內開博覽會,因往一行。到安南時,適韜美已離任回國,囑其秘書長哈德安招待甚殷。在河內時,識有華商黃龍生、甄吉亭、甄壁、楊壽彭、曾齊等,後結為同志,於欽廉、河口等役盡力甚多。河內博覽會告終之後,予再作環球漫遊,取道日本、檀島而赴美歐。過日本時,有廖仲愷夫婦、馬君武、胡毅生、黎件實等多人來會,表示贊成革命。予乃托以在東物識有志學生,結為團體,以任國事,後同盟會之成立多有力焉。自惠州失敗以至同盟會成立之間,其受革命風潮所感,興起而圖舉義者,在粵則有李紀堂、洪全福之事,在湘則有黃克強、馬福益之事,其事雖不成,人多壯之。海外華僑亦漸受東京留學界及內地革命風潮之影響。故予此次漫遊所到,凡有華僑之處,莫不表示歡迎,較之往昔大不同矣。

乙己春間,予重至歐洲,則其地之留學生已多數贊成革命。蓋彼輩皆新從內地或日本來歐,近一二年已深受革命思潮之陶冶,已漸由言論而達至實行矣。予於是乃揭櫫吾生平所懷抱之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以號召之,而組織革命團體焉。於是開第一會於比京,加盟者三十餘人;開第二會於柏林,加盟者二十餘人;開第三會於巴黎,加盟者亦十餘人。開第四會於東京,加盟者數百人,中國十七省之人皆與焉,惟甘肅尚無留學生到日本,故闕之也。此為革命同盟會成立之始。因當時尚多諱言「革命」二字,故只以同盟會見稱,後亦以此名著焉。自革命同盟會成立之後,予之希望則為之開一新紀元。蓋前此雖身當百難之沖,為舉世所非笑唾罵,一敗再敗,而猶冒險猛進者,仍未敢望革命排滿事業能及吾身而成者也;其所以百折不回者,不過欲有以振起既死之人心,昭蘇將盡之國魂,期有繼我而起者成之耳。及乙己之秋,集合全國之英俊而成立革命同盟會於東京之日,吾始信革命大業可及身而成矣。於是乃敢定立「中華民國」之名稱而公佈於黨員,使之各回本省,鼓吹革命主義,而傳佈中華民國之思想焉。不期年而加盟者逾萬人,支部則亦先後成立於各省。從此革命風潮一日千丈,其進步之速,有出人意表者矣!

當時外國政府之對於中國革命黨,亦多刮目相看。一日予從南洋往日本,船泊吳淞,有法國武官布加卑者,奉其陸軍大臣之命來見,傳達彼政府有贊助中國革命事業之好意,叩予革命之勢力如何。予略告以實情。又叩以:「各省軍隊之聯絡如何?若已成熟,則吾國政府立可相助。」予答以未有把握。遂請彼派員相助,以辦調查聯絡之事。彼乃於駐紮天津之參謀部派定武官七人,歸予調遣。予命廖仲愷往天津設立機關,命黎仲實與某武官調查兩廣,命胡毅生與某武官調查川滇,命喬宜齋1與某武官往南京[喬義生,字宜齋。]、武漢。時南京、武昌兩處新軍皆大歡迎。在南京有趙伯先2接洽[趙聲,字伯先。],約同營長以上各官相見,秘密會議,策劃進行。而武昌則有劉家運接洽,約同同志之軍人在教會之日知會開會,到會者甚眾,聞新軍鎮統張彪亦改裝潛入。開會時各人演說,大倡革命,而法國武官亦演說贊成,事遂不能秘密。而湖廣總督張之洞乃派洋關員某國人尾法武官之行蹤,途上與之訂交,亦偽為表同情於中國革命者也。法武官以彼亦西人,不之疑也,故內容多為彼探悉。張之洞遂奏報其事於清廷,其中所言革命黨之計劃,或確或否。清廷得報,乃大與法使交涉。法使本不知情也,乃請命法政府何以處分佈加卑等。政府飭彼勿問,清廷亦無如之何。未幾法國政府變更,而新內閣不贊成是舉,遂將布加卑等撤退回國。後劉家運等則以關於此事被逮而犧牲也。此革命運動之起國際交涉者也。

同盟會成立未久,發刊《民報》鼓吹三民主義,遂使革命思潮瀰漫全國,自有雜誌以來可謂成功最著者。其時慕義之士,聞風興起,當仁不讓,獨樹一幟以建義者,踵相接也。其最著者,如徐錫麟、熊成基、秋謹等是也。丙午萍醴之役,則同盟會會員自動之義師也。當萍醴革命軍與清兵苦戰之時,東京之會員莫不激昂慷慨,怒髮衝冠,亟思飛渡內地,身臨前敵,與虜拚命,每日到機關部請命投軍者甚眾。稍有緩卻,則多痛哭流淚,以為求死所而不可得,苦莫甚焉。其雄心義憤,良足嘉尚。獨惜萍鄉一舉為會員之自動,本部於事前一無所知,故臨時無所備。然而會員之紛紛回國從軍者,已相望於道矣。尋麗萍醴之師敗,而禹之漠、劉道一、寧調元、胡英〔瑛〕等竟被清吏拿獲,或囚或殺者多人。此為革命同盟會會員第一次之流血也。

由此而後,則革命風潮之鼓蕩全國者,更為從前所未有,而同盟會本部之在東亦不能久為沉默矣。時清廷亦大起恐慌,屢向日本政府交涉,將予逐出日本境外。予乃離日本,而與胡漢民、汪精衛二人同行而之安南,設機關部於河內,以籌劃進行。旋發動潮州黃岡之師,不得利,此為予第三次之失敗也。繼又命鄧子瑜發難於惠州,亦不利,此為予第四次之失敗也。

時適欽、廉兩府有抗捐之事發生,清吏派郭人漳、趙伯先二人各帶新軍三四千人往平之。予乃命黃克強隨郭人津營,命胡毅生隨趙伯先營,而遊說之以贊成革命。二人皆首肯,許以若有堂堂正正之革命軍起,彼等必反戈相應。於是一面派人往約欽廉各屬紳士鄉團為一致行動,一面派萱野長知帶款回日本購械,並在安南招集同志,並聘就法國退伍軍官多人,擬器械一到,則佔據防城至東興一帶沿海之地,為組織軍隊之用。東興與法屬之芒街,僅隔一河,有橋可達,交通甚為利便也。滿擬武器一到,則吾黨可成正式軍隊二千餘人,然後集合欽州各鄉團勇六七千人,而後要約郭人漳、趙伯先二人所帶之新軍約六千餘人,便可成一聲勢甚大之軍隊。再加以訓練,當成精銳,則兩廣可收入掌握之中。而後出長江以合南京、武昌之新軍,則破竹之勢可成,而革命可收完全之效果矣。乃不期東京本部之黨員忽起風潮,而武器購買運輸之計劃為之破壞。至時防城已破,武器不來,予不特失信於接收軍火之同志,並失信於團紳矣。而攻防城之同志至時不見武器之來,乃轉而逼欽州,冀郭軍之響應。郭見我軍之薄弱,加以他軍為之制,故不敢來。我軍遂進圍靈山,冀趙軍之響應。趙見郭尚未來,彼亦不敢來。我軍以力薄難進,遂退入十萬大山。此為予第五次之失敗也。

欽廉計劃不成之後,予乃親率黃克強、胡漢民並法國軍官與安南同志百數十人,襲取鎮南關,佔領三要塞,收其降卒。擬由此集合十萬大山之眾,而會攻龍州。不圖十萬大山之眾以道遠不能至,遂以百餘眾握據三炮台,而與龍濟光、陸榮廷等數千之眾連戰七晝夜,乃退入安南。予過諒山時為清偵探所察悉,報告清吏。後清廷與法國政府交涉,將予放逐出安南。此為予第六次之失敗也。

予於離河內之際,一面令黃克強籌備再入欽廉,以圖集合該地同志;一面令黃明堂窺取河口,以圖進取雲南,以為吾黨根據之地。後克強乃以二百餘人出安南,橫行於欽、廉、上思一帶。轉戰數月,所向無前,敵人聞而生畏,克強之威名因以大著。後以彈盡援絕而退出。此為予第七次之失敗也。

予抵星洲數月之後,黃明堂乃以百數十人襲得河口,誅邊防督辦,收其降眾千有餘人,守之以待幹部人員前往指揮。時予遠在南洋,又不能再過法境,故難以親臨前敵以指揮之,乃電令黃克強前往指揮。不期克強行至半途,被法官疑為日本人,遂截留之而送之回河內;為清吏所悉,與法政府交涉,乃解之出境。而河口之眾,以指揮無人,失機進取,否則,蒙自必為我有,而雲南府亦必無抵抗之力。觀當時雲貴總督錫良求救之電,其倉皇失措可知也。黃明堂守候月餘,人自為戰,散漫無紀;而虜四集,其數約十倍於我新集之眾,河口遂不守。而明堂率眾六百餘人退入安南。此為予第八次之失敗也。

後黨人由法政府遣送出境,而往英屬星加坡。到埠之日,為英官阻難,不准登岸。駐星法領事乃與星督交涉,稱此六百餘眾乃在河口戰敗而退入法境之革命軍,法屬政府以彼等自願來星,故送之至此云云。星督答以中國人民而與其本國政府作戰,而未得他國承認為交戰團體者,本政府不能視為國事犯,而只視為亂民;亂民入境,有違本政府之禁例,故不准登岸。而法國郵船停泊岸邊兩日。後由法屬政府表白:當河口革命戰爭之際,法政府對於兩方曾取中立態度,在事實上直等於承認革命黨之交戰團體也,故送來星加坡之黨人,不能作亂民看待等語。星政府乃准登岸。此革命失敗之後所發生之國際問題也。

由黃岡至河口等役,乃同盟會幹部由予直接發動,先後六次失敗。經此六次之失敗,汪精衛頗為失望,遂約合同志數人入北京與虜酋拚命,一擊不中,與黃復生同時被執系獄,至武昌起義後乃釋之。

同盟會成立之前,其出資以助義軍者,不過予之親友中少數人耳,此外則無人敢助,亦無人肯助也。自同盟會成立後,始有向外籌資之舉矣。當時出資最勇而多者張靜江也,傾其巴黎之店所得六七萬元盡以助餉。其出資勇而摯者,安南堤岸之黃景南也,傾其一生之蓄積數千元,盡獻之軍用,誠難能可貴也。其他則有安南西貢之巨商李卓峰、曾錫周、馬培生等三人,曾各出資數萬,亦當時之未易多見者。

予自連遭失敗之後,安南、日本、香港等地與中國密邇者皆不能自由居處,則予對於中國之活動地盤已完全失卻矣。於是將國內一切計劃委託於黃克強、胡漢民二人,而予乃再作漫遊,專任籌款,以接濟革命之進行。後克強、漢民回香港設南方統籌機關,與趙伯先、倪映典、朱執信、陳炯明、姚雨平等謀,以廣州新軍舉事,運動既熟,擬於庚戌年正月某日發難。乃新軍中有熱度過甚之士,先一日因小事生起風潮,於是倪映典倉卒入營,親率一部分從沙河進攻省城,至橫枝岡,為敵截擊。映典中彈被擒死,軍中無主,遂以潰散。此吾黨第九次之失敗也。

時予適從美東行至三藩市,聞敗而後,則取道檀島、日本而回東方。過日本時,曾潛行登陸,隨為警察探悉,不准留居。遂由橫濱渡擯榔嶼,約怕失、克強、漢民等來會,以商捲土重來之計劃。時各同志以新敗之餘,破壞最精銳之機關,失卻最利便之地盤;加之新軍同志亡命南來者實繁有徒,招待安插,為力已窮;而吾人住食行動之資,將虞不繼。舉目前途,眾有憂色。詢及將來計劃,莫不唏噓太息,相視無言。予乃慰以:「一敗何足餒?吾曩之失敗,幾為舉世所棄,比之今日,其困難實百倍。今日吾輩雖窮,而革命之風潮已盛,華僑之思想已開,從今而後,只慮吾人之無計劃、無勇氣耳!如果眾志不衰,則財用一層,予當力任設法。」時各人親見擯城同志之窮,吾等亡命境地之困,日常之費每有不給,顧安得余資以為活動。予再三言必可設法。伯先乃言:「如果欲再舉,必當立速遣人攜資數千金回國,以接濟某處之同志,免彼散去。然後圖集合,而再設機關以謀進行。吾等亦當繼續回香港與各方接洽。如是日內即需川資五千元;如事有可為,則又非數十萬大款不可。」予乃招集當地華僑同志會議,勖以大義,一夕之間,則醵資八千有奇。再令各同志擔任到各埠分頭勸募,數日之內,已達五六萬元,而遠地更所不計。既有頭批的款,已可分頭進行。計劃既定,予本擬遍游南洋英荷各屬,乃荷屬則拒絕不許予往,而英屬及暹邏亦先後逐予出境。如是則東亞大陸之廣,南洋島嶼之多,竟無一寸為予立足之地,予遂不得不遠赴歐美矣。到美之日,遍游各地,勸華僑捐資以助革命,則多有樂從者矣。於是乃有辛亥三月二十九廣州之舉。是役也,集各省革命黨之精英,與彼虜為最後之一搏。事雖不成,而黃花岡七十二烈士轟轟烈烈之概已震動全球,而國內革命之時勢實以之造成矣。此為吾黨第十次之失敗也。

先是陳英士、宋鈍初、譚石屏1[譚人鳳,號石屏。]、居覺生等既受香港軍事機關之約束,謀為廣州應援;廣州既一敗再敗,乃轉謀武漢。武漢新軍自予派法國武官聯絡之後,革命思想日日進步,早已成熟。無如清吏防範亦日以加嚴。而端方調兵入川,湖廣總督瑞澂則以最富於革命思想之一部分交端方調遣。所以然者,蓋欲弭患於未然也。然自廣州一役之後,各省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清吏皆盡入恐慌之地,而尤以武昌為甚。故瑞澂先與某國領事相約,請彼調兵船入武漢,倘有革命黨起事,則開炮轟擊。時已一日數驚,而孫武、劉公等積極進行,而軍中亦躍躍欲動。忽而機關破壞,拿獲三十餘人。時胡英〔瑛〕尚在武昌獄中,聞耗,即設法止陳英士等匆來。而炮兵與工程等營兵士已多投入革命黨者,聞波等名冊已被搜獲,明日則必拿人等語。於是迫不及待,為自存計,熊秉坤首先開槍發難,而蔡濟民等率眾進攻,開炮轟擊督署。瑞澂聞炮,立逃漢口,請某領事如約開炮攻擊。以庚子條約,一國不能自由行動,乃開領事團會議。初意欲得多數表決,即行開炮攻擊以平之。各國領事對於此事皆無成見,惟法國領事羅氏乃予舊交,深悉革命內容;時武昌之起事第一日則揭櫫吾名,稱予命令而發難者。法領事於會議席上乃力言孫逸仙派之革命黨,乃以改良政治為目的,決非無意識之暴舉,不能以義和拳一例看待而加干涉也。時領袖領事為俄國,俄領事與法領事同取一致之態度,於是各國多贊成之。乃決定不加干涉,而並出宣佈中立之佈告。瑞澂見某領事失約,無所倚恃,乃逃上海。總督一逃,而張彪亦走,清朝方面已失其統馭之權,秩序大亂矣。然革命黨方面,孫武以造炸藥誤傷未癒,劉公謙讓未遑,上海人員又不能到;於是同盟會會員蔡濟民、張振武等,乃迫黎元洪出而擔任湖北都督,然後秩序漸復。厥後黃克強等乃到。此時湘鄂之見已萌,而號令已不能統一矣。按武昌之成功,乃成於意外,其主因則在瑞澂一逃;倘瑞澂不逃,則張彪斷不走,而彼之統馭必不失,秩序必不亂也。以當時武昌之新軍,其贊成革命者之大部分已由端方調往四川,其尚留武昌者只炮兵及工程營之小部分耳,其他留武昌之新軍尚屬毫無成見者也。乃此小部分以機關破壞而自危,決冒險以圖功,成敗在所不計,初不意一擊而中也。此殆天心助漢而亡胡者歟!

武昌既稍能久支,則所欲救武漢而促革命之成功者,不在武漢之一著,而在各省之響應也。吾黨之士皆能見及此,故不約而同,各自為戰,不數月而十五省皆光復矣。時響應之最有力而影響於全國最大者,厥為上海。陳英士在此積極進行,故漢口一失,英士則能取上海以抵之,由上海乃能窺取南京。後漢陽一失,吾黨又得南京以抵之,革命之大局因以益振。則上海英士一木之支者,較他著尤多也。

武昌起義之次夕,予適行抵美國哥羅拉多省之典華城1[今譯科羅拉多(Colorado)州的丹佛(Denver)市。]。十餘日前,在途中已接到黃克強在香港發來一電,因行李先運送至此地,而密電碼則置於其中,故途上無由譯之。是夕抵埠,乃由行李檢出密碼,而譯克強之電。其文曰:「居正從武昌到港,報告新軍必動,請速匯款應急」等語。時予在典華,思無法可得款,隨欲擬電覆之,令勿動。惟時已入夜,予終日在車中體倦神疲,思慮紛亂,乃止。欲於明朝睡醒精神清爽時,再詳思審度而後覆之。乃一睡至翌日午前十一時,起後覺饑,先至飯堂用膳,道經迴廊報館,便購一報攜入飯堂閱看。坐下一展報紙,則見電報一段曰:「武昌為革命黨佔領。」如是我心中躊躇未決之覆電,已為之冰釋矣。乃擬電致克強,申說覆電延遲之由,及予以後之行蹤。遂起程赴美東。

時予本可由太平洋潛回,則二十餘日可到上海,親與革命之戰,以快生平。乃以此時吾當盡力於革命事業者,不在疆埸之上,而在樽俎之間,所得效力為更大也。故決意先從外交方面致力,俟此問題解決而後回國。按當時各國情形:美國政府對於中國則取門戶開放、機會均等、領土保全,而對於革命則尚無成見,而美國輿論則大表同情於我。法國則政府、民間之對於革命皆有好意。英國則民間多表同情,而政府之對中國政策,則惟日本之馬首是瞻。德、俄兩國當時之趨勢,則多傾向於清政府;而吾黨之與彼政府民間皆向少交際,故其政策無法轉移。惟日本則與中國最密切,而其民間志士不獨表同情於我,且尚有捨身出力以助革命者。惟其政府之方針實在不可測,按之往事,彼曾一次逐予出境,一次拒我之登陸,則其對於中國之革命事業可知;但以庚子條約之後,彼一國不能在中國單獨自由行動。要而言之,列強之與中國最有關係者有六焉:美、法二國,則當表同情革命者也;德、俄二國,則當反對革命者也;日本則民間表同情,而其政府反對者也;英國則民間同情,而其政府未定者也。是故吾之外交關鍵,可以舉足輕重為我成敗存亡所繫者,厥為英國;倘英國右我,則日本不能為患矣。

予於是乃起程赴紐約,覓船渡英。道過聖路易城時,購報讀之,則有「武昌革命軍為奉孫逸仙命令而起者,擬建共和國體,其首任總統當屬之孫逸仙」云云。予得此報,於途中格外慎密,避卻一切報館訪員,蓋惡虛聲而圖實際也。過芝加古1時[今譯芝加哥。],則帶同志朱卓文一同赴英。抵紐約時,聞粵中同志圖粵急,城將下。予以欲免流血計,乃致電兩廣總督張鳴岐,功之獻城歸降,而命同志全其性命。後此目的果達。到英國時,由美人同志成馬裡代約四國銀行團主任會談,磋商停止清廷借款之事。先清廷與四國銀行團結約,訂有川漢鐵路借款一萬萬元,又幣制借款一萬萬元。此兩宗借款,一則已發行債票,收款存備待付者;一則已簽約而未發行債票者。予之意則欲銀行團於已備之款停止交付,於未備之款停止發行債票。乃銀行主幹答以對於中國借款之進止,悉由外務大臣主持,此事本主幹當惟外務大臣之命是聽,不能自由作主也云云。予於是乃委託維加炮廠總理為予代表,往與外務大臣磋商,向英政府要求三事:一、止絕清廷一切借款;二、制止日本援助清廷;三、取消各處英屬政府之放逐令,以便予取道回國。三事皆得英政府允許。予乃再與銀行團主任開商革命政府借款之事。該主幹曰:「我政府既允君之請而停止吾人借款清廷,則此後銀行團借款與中國,只有與新政府交涉耳。然必君回中國成立正式政府之後乃能開議也。本團今擬派某行長與君同行歸國,如正式政府成立之日,就近與之磋商可也。」時以予在英國個人所能盡之義務已盡於此矣,乃取道法國而東歸。過巴黎,曾往見其朝野之士,皆極表同情於我,而尤以現任首相格利門梳1為最懇摯[今譯克裡孟梭(G.Clemenceau)。]。

予離法國三十餘日,始達上海。時南北和議已開,國體猶尚未定也。當予未到上海之前,中外各報皆多傳佈謂予帶有巨款回國,以助革命軍。予甫抵上海之日,同志之所望我者以此,中外各報館訪員之所問者亦以此。予答之曰:「予不名一錢也,所帶回者,革命之精神耳!革命之目的不達,無和議之可言也。」於是各省代表乃開選舉會於南京,選舉予為臨時總統。予於基督降生一千九百十二年正月一日就職。乃申令頒布定國號為中華民國,改元為中華民國元年,採用陽曆。於是予三十年如一日之恢復中華、創立民國之志,於斯竟成。

注釋:

*此書由三部著作組成。《民權初步》出版於一九一七年,原名《會議通則》,後編為《建國方略》之三(社會建設)。《實業計劃》用英文寫成,原名「TheInterna——tionalDevelopmentofChina」,該書的部分內容曾發表於一九一八年,一九二○年出版全書英文本,一九二一年出版中文本,後編為《建國方略》之二(物質建設)。《孫文學說》(卷一「行易知難」)出版於一九一九年(按:該書原擬包括卷二《三民主義》、卷三《五權憲法》,但未續出),後編為《建國方略》之一(心理建設)。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一書的總目中,親筆增添了「(四)國家建設(續出)」一項。按他的著作計劃,《建國方略》之四(國家建設)將包括《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五權憲法》、《地方政府》、《中央政府》、《外交政策》、《國防計劃》八冊,但後來只完成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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