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讯:每天早上4点起床,作研究到8点。章开沅说,他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时养成的这个习惯已经成了他的生物钟。
作为国内辛亥革命研究的开拓者,85岁的章开沅近年格外忙碌。从去年下半年至今,他不顾年事已高先后到日本、香港、韩国等地参加多个纪念辛亥百年的学术活动。他认为,向民众普及和宣传辛亥革命历史知识、阐发纪念辛亥革命的意义很重要,所以“只要身体许可,就为社会贡献一点绵薄之力”。
在今年5月6日华中师范大学举办的纪念辛亥百年学术讲座上,章开沅以“我很珍惜我的晚年,我要呐喊到底”作为《百年锐于千载:辛亥革命百年反思》演讲的结束语。
许多熟悉章开沅的人都记得章先生对自己的形象比喻:“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老鸡,成天到处啄啄扒扒,如发现什么谷粒、昆虫之类,便招呼小鸡前来会餐。”的确,章先生不仅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教育家。自从在中原大学任历史教师以来,章开沅先生教过的学生从大学本科生、在职中学历史老师到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博士后难以计数。进入上世纪80年代以后,虽然他不再专门为本科生开设课程,但对于青年学生的成长仍十分重视。在担任院长及校长期间,他鼓励学生在大学里不仅要学到扎实的专业知识,更要注重综合能力的培养。他力主创办的华中师范大学桂子山文化艺术节,成为一年一度华师学子展示才华与自我的欢乐节日且绵延至今。
在章开沅看来,史学在本质上是一门求真的学问,需要灵气,但更需要真诚和勇气。“治学不为媚时语”,一是在做人上,要有独立的人格,襟怀坦荡,不媚时趋俗;二是在治学上,应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和独立追求,以最终形成独立的学术风格。唯其如此,方能成为那种既能“铁肩担道义”又能“妙手著文章”的“真正的史学家”。
日前,笔者走进桂子山上的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听名誉所长章开沅讲述辛亥革命史研究的起源、发展和繁荣,感受这位八旬老人痴迷辛亥革命研究的史学人生。
他的人生
章开沅,祖籍浙江湖州,1926年7月生于安徽芜湖。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首届荆楚社科名家、美国奥古斯坦那学院(Augustana College)荣誉法学博士、日本创价大学与关西大学名誉博士。早年就读于金陵大学历史系,曾任教中原大学,后在华中师范大学任教至今,是享誉国际的中国辛亥革命史研究会、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现改名为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和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中心的创办人和领导人。曾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1984——1990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历史学科第一、二届评议组成员、召集人,培养和影响了一批活跃于国内外社会各界、特别是学术界的中青年知名学者,现任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名誉所长,华中师范大学池田大作研究所名誉所长和东西方文化交流研究中心主任。在辛亥革命史、中国资产阶级研究、中国商会史研究、中国教会大学史、南京大屠杀历史文献等研究领域都有开创性的学术贡献,在国际上享有盛誉。
一次接待: 与辛亥革命研究结下不解之缘
笔者:在国内外史坛上,人们提起中国当代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常常会首先想到您。请谈谈您是怎样进入这个研究领域的?
章开沅:1951年,我开始在华中师范学院(今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初期,我的科研多半结合教学工作进行,涉猎比较广泛,对太平天国尤感兴趣。后来,一次外事活动成为我将研究重点转移到辛亥革命史的契机。那是1954年秋冬之交,前民主德国贝喜发博士专程来武汉搜集辛亥革命史料。外事部门邀请武汉大学历史系姚薇元、汪诒荪两位教授和我出面接待。在贝喜发短暂的逗留期间,除学者之间的交流以及参观历史遗址之外,还特别为他举行了辛亥老人座谈会。参加座谈的有江炳灵、章裕昆、熊秉坤、李西屏等,都是武昌首义的风云人物。每逢聚会,他们都谈笑风生,畅所欲言,提供了许多宝贵资料。
笔者:这次接待促使您走进了辛亥革命研究吗?
章开沅:是的,这次接待让我与辛亥革命史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方面,贝喜发使我受到刺激,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搜集辛亥革命史料,而就在首义之地从事历史教学的我为什么对辛亥革命史漠不关心呢?另一方面,与这些辛亥老人畅谈往事,也激发了我对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兴趣。正是以这次接待为起点,我与许多辛亥老人及其后裔建立了经常的联系。我认为,作为首义之地的武汉,应该为辛亥革命研究作点贡献,并且初步形成举办全国性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讨论会的构想。
笔者:那时候在武汉举办全国性的学术讨论会并不太容易吧?
章开沅:当时是很艰难的。1960年我们紧张地进行准备,一是组织论文写作,二是争取中央的支持与指导。论文写作方面存在许多困难,因为武汉地区各高校当时还没有任何一位教师堪称辛亥革命史专家。但我们以武昌首义的精神鼓舞自己,投入了学术准备工作。华师历史系以我为首,报的课题是《从辛亥革命看民族资产阶级的性格》。在论文撰写期间,我们还深入到鄂东一线城乡进行社会历史调查,当时正值经济严重困难,口粮供给不足,体质虚弱已久,常常饿得坐在乡间小路上站不起来。但教师与学生没有谁叫苦叫难,兢兢业业地努力完成各项调查任务。与中央的联络,主要靠李秘书长和欧阳两位女将,我也奉命配合她们的工作前往北京,任务是与首都学术界取得联系,征求一些前辈学人的意见。最后中央同意了我们的申请,会议于1961年10月16日至21日由中国史学会与湖北省社联联合举办。
笔者:这次会议引起了怎样的反响?
章开沅:这次会议规格比较高,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湖北省社联主席、武汉大学校长李达致开幕词,德高望重的吴玉章在开幕式上发表重要讲话。参加此次会议的还有范文澜、白寿彝、邵循正、刘大年、陈旭麓等著名学者。到会者共100多人,提交论文40多篇,从规模与水平两方面而言,都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全国性辛亥革命学术讨论会,这在当时尚属创举。
笔者:当时,您执笔的两篇论文堪称新中国早期辛亥革命史方面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因而受到与会者的关注,公认为不可多得的力作。
章开沅:有点惭愧啊,这两篇论文都属于常让我汗颜的“少作”,不过并非率而操觚的急就章。《武昌起义与湖北革命运动》是在大会上报告的第一篇论文,也许是作为“第一枪”的象征吧;会后,《新华日报》又全文刊载了《从辛亥革命看资产阶级性格》,这是作为会议有代表性的论文向国内外介绍的。不过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就这样走上了辛亥革命研究这条路。
一部著作: 奠定在辛亥革命研究领域的学术地位
笔者:这次会议后不久,您很快就转向了张謇这个历史人物的个案研究,这是为什么啊?
章开沅:会议以后,我深切感到,自己还没有具备从宏观上研究辛亥革命时期资产阶级的足够条件。因此,从1962年开始,我转向对张謇这个人物作个案研究,并于这年秋天前往南通查阅资料。随后,我又到北京图书馆系统查阅资料,并抄写了与辛亥革命关系最为密切的部分。作为阶段性成果的《论张謇的矛盾性格》一文,发表于《历史研究》1963年第3期,并引起海内外学界的重视。1963年,华中师院老院长、时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的杨东莼先生,将我借调到该会协助征集北洋史料工作。后又协助他从事中国近代史社会历史调查委员会的筹备工作。北京之行使我有了更开阔的学术视野,而全国政协的文史资料工作经历又使我结识了许多健在的辛亥、北洋时期的老人,如章士钊、溥仪等。有时,我在办公室审稿,与同属北洋组的溥仪面对面坐,研究者与研究对象成为同事,这也许可以算是史坛奇遇吧!
笔者:后来您怎么又想到编撰一部《辛亥革命史》呢?
章开沅:1975年秋,我离开北京的《历史研究》回到学校做教学工作。人民出版社的林言椒劝我出面邀请若干同道编撰多卷本的《辛亥革命史》,因为国内外迄今还没有这样一部通论性的大型学术专著。当时“四人帮”仍在台上,“左”的思潮仍束缚着史学界的思想。在这种情况下编写《辛亥革命史》,不仅非常困难,而且有很大政治风险。但我们没有考虑更多,只是在荒废多年之余极想重新做点实事。林言椒不仅有胆识,而且还有很强的活动能力。他凭人民出版社一纸介绍信,居然说服了湖北、湖南、四川、贵州四省宣传部长,促使他们同意并支持我们成立跨地区的《辛亥革命史》编写组。
一个研究会: 推动辛亥革命研究蓬勃开展
笔者:这期间,您还做了一项开创性的工作,就是组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
章开沅:是的。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参与筹建中南地区辛亥革命研究会,并推动其各项工作。1978年年底,中南地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第一届理事会在中山县开幕,北京、上海等地也有学者作为特邀代表参加。会议选举我为理事长,林增平、张磊为副理事长,决定编辑《辛亥革命史丛刊》、《辛亥革命史研究会通讯》、《辛亥革命史论文选》(1949-1979),并定于1979年11月举办第一次学术年会。1979年11月,研究会与中山大学、广东省史学会在广州联合举办“孙中山与辛亥革命学术讨论会”。会议收到论文84篇,到会代表145人,其中有美、日、香港地区学者4人,为中国大陆举办国际性辛亥革命学术会议之先声。1980年9月,《辛亥革命史丛刊》第1辑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我国最早公开发行的近代专史学刊。
笔者:于是,在辛亥革命70周年到来之前,一系列学术活动相继举办,一批学术著作先后推出,辛亥革命研究蓬勃开展起来。
章开沅:差不多是这样。由于辛亥革命70周年即将到来,研究会与湖南省历史学会于1980年11月在长沙联合举办“辛亥革命史讨论会”,同时商讨如何开好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学术讨论会。1981年4月在长沙举办“辛亥革命70周年青年研究工作者学术讨论会”。从1980年下半年开始,我不断奔走于京广线上,为辛亥革命70周年学术讨论会做组织推动工作,同时还要赶写自己的论文《辛亥革命与江浙资产阶级》。1981年10月12日至15日,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学术讨论会在武昌隆重召开,出席学者170余人,其中有日、美、加、法、澳、印、泰、朝和我国香港地区44人,是一次名副其实的高水平、大规模的国际学术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很多青年学者成长起来。此后,辛亥革命研究进入了一个繁荣期。
笔者:请谈谈您倡议成立的辛亥革命研究中心的情况。
章开沅:为了进一步加强湖北地区的研究工作,并促进国内外辛亥革命研究的深入开展,1984年我与湖北省领导干部、省内外知名专家学者、辛亥革命老人、全国及省内民主党派负责人等联合向国内外发出在武昌建立“辛亥革命研究中心”的倡议书,引起国内外的普遍关注,得到中外学者及与辛亥革命有关人士的积极响应和支持。经过多方努力,武昌辛亥革命研究中心于1989年6 月正式成立。
一支团队: 夯实辛亥革命研究学术重镇的地位
笔者:在辛亥革命研究中,您有两个思想,一是要出成果,二是要出人才。您的学生被称为“章门弟子”,您是怎样培养这些史学英才的?
章开沅:自从1978年恢复研究生学制以来,我花很大精力培养年轻一代辛亥革命史研究者。早期研究生有饶怀民、严昌洪、罗福惠、赵军等,以后都长期坚持辛亥革命研究,并且在不同领域卓有成就。接着是马敏、朱英、桑兵、莫士祥、韩明等,他们也在辛亥革命史园地长期辛勤耕耘并结出累累硕果。此外还有我们办的两届助教进修班,其中也有几位在辛亥革命研究中发展很好。
年轻学者的迅速成长,主要是靠他们自己的主观努力,但我也尽量为他们创造条件。一是营造良好的学术环境,把严谨治学与自由讨论结合起来,并放手让他们在国际、国内学术活动中与强手竞争。二是注意培养他们独立思考与创造精神,我不希望学生终身成为导师的影子,他们应该有自己的道路、风格与方法。三是帮助他们不断发掘新资料、开辟新领域,如商会档案与教会大学档案整理研究等,都是中国大陆的拓荒工作。
记者:辛亥革命100周年纪念日刚刚过去,作为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者,您对辛亥革命百年有何寄语?
章开沅:珍惜历史,缅怀先贤。立足现实,开创未来。
笔者:据说你们当时非常困难,几乎到了绝境,是这样吗?
章开沅:这话一点不夸张。此后4年间,经历了很多的磨难与坎坷,但再难我们都没有放弃。编写工作的艰辛,不是几句话能够概括的。当时编书不仅没有稿费,而且也没有项目经费,顶多只能在各自单位报点差旅费。由于经费拮据,开会食宿条件极差。记得在贵阳开编写组会议,住的是简陋之至的劳改局招待所,其后在广州参观各处历史遗址,则是从公安厅借来的一部囚车招摇过市。所以人们戏称这是个“住劳改所乘囚车”的编写组。当时更大的困难还不是这些,而是编写工作本身。资料散失、观点不一、每一章都要经过反复讨论、修订才能进入统稿,最后定稿也需要花费很多精力。难度更大的是排除“左”的干扰。为排除“左”的干扰,寻求和深化学术共识,编写组常常召开扩大会议,邀请组外学者参加讨论。在多次讨论的基础上,我写成《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努力研究辛亥革命史》一文,总结了1949年以来辛亥革命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并着重就指导思想、人物评价、中外关系、资料工作、研究方法等重大问题阐明了我们的观点。这篇论文在海内外引起较大反响,美国有家中文报纸摘要介绍并称之为“代表大陆民国史研究的新趋向”,稍后又被美、日几家史学杂志全文译载,增进了海外学者对大陆辛亥革命研究的理解。
笔者: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章开沅:1978年,根据中美学术交流协议来华的第一批美国学者中就有一位辛亥革命研究者,拉特格斯大学历史系的高慕轲教授。他主动要求到华中师院与我合作研究一年。同年,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狭间直树教授、日本中国研究所北山康夫教授先后来访,就辛亥革命研究交换意见并邀请我访日。也是这一年,威斯康辛大学政治系弗里曼教授、华盛顿大学柯白教授也先后来访。1979年9月底,我赴美访问,11月又从美国赴日本访问,这是中国大陆辛亥革命研究者第一次走出国门。
一支团队: 夯实辛亥革命研究学术重镇的地位
笔者:在辛亥革命研究中,您有两个思想,一是要出成果,二是要出人才。您的学生被称为“章门弟子”,您是怎样培养这些史学英才的?
章开沅:自从1978年恢复研究生学制以来,我花很大精力培养年轻一代辛亥革命史研究者。早期研究生有饶怀民、严昌洪、罗福惠、赵军等,以后都长期坚持辛亥革命研究,并且在不同领域卓有成就。接着是马敏、朱英、桑兵、莫士祥、韩明等,他们也在辛亥革命史园地长期辛勤耕耘并结出累累硕果。此外还有我们办的两届助教进修班,其中也有几位在辛亥革命研究中发展很好。
年轻学者的迅速成长,主要是靠他们自己的主观努力,但我也尽量为他们创造条件。一是营造良好的学术环境,把严谨治学与自由讨论结合起来,并放手让他们在国际、国内学术活动中与强手竞争。二是注意培养他们独立思考与创造精神,我不希望学生终身成为导师的影子,他们应该有自己的道路、风格与方法。三是帮助他们不断发掘新资料、开辟新领域,如商会档案与教会大学档案整理研究等,都是中国大陆的拓荒工作。
记者:辛亥革命100周年纪念日刚刚过去,作为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者,您对辛亥革命百年有何寄语?
章开沅:珍惜历史,缅怀先贤。立足现实,开创未来。
本文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党波涛
本文原刊:《中国青年报》2011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