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勸學篇》(內篇)

張之洞:《勸學篇》(內篇)

內篇

同心第一

範文正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程子曰:“一命之士,苟存心於利物,於人必有所濟。”顧亭林曰:“保天下者,匹夫雖賤,與有責焉。”夫以秀才所任,任者幾何?一命所濟,濟者幾何?匹夫所責,責者幾何?然而積天下之秀才則盡士類,積天下之命官則盡臣類,積天下之匹夫則盡民類,若皆有持危扶顛之心、抱冰握火之志,則其國安于磐石,無能傾覆之者。是故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人人智其智,勇其勇,而天下強。大抵全盛之世,庠以勸學,官以興能,朝廷明于上則人才成於下。艱危之世,士厲其節,民激其氣,直言以悟主,博學以濟時,同心以救弊,齊力以捍患,人才奮於下則朝廷安於上。昔春秋之季,周若贅旒,孔子誅亂賊,孟子明仁義,弟子佈滿天下,而周祚延二百餘年,七十子後學者,流衍益廣。至西漢而儒術大興,聖道昭明,功在萬世。東漢末造,名節、經學最盛,李、郭之氣類,鄭康成之門人,亦佈滿天下,一時朝野多重操行、尚名義之人,故卓、操不能遽篡,而蜀漢以興;諸葛隱居躬耕,而師友極盛。其人皆天下之豪傑,所講明者天下之大計,故昭烈得之而成王業。曹魏迄隋,江北皆尚鄭學,故北朝兵事紛紜,而儒風不墜。隋王通講道河汾,門徒眾盛,唐之佐命如房、杜、魏、薛,皆與交遊,其書雖有誇飾,其事不能盡誣,房、杜輩非必門人也,故貞觀多賢而民得蘇息。唐韓子推明道原,攘斥佛老,尊孟子,贊伯夷,文宗六經,至北宋而正學大明,學統、文體皆本昌黎,由是大儒蔚起。宋代學術之中正、風俗之潔清,遠過漢、唐,國脈既厚,故雖弱而不亡。宋儒重綱常,辨義利,朱子集其成,當時雖未竟其用,其弟子私淑亦佈滿天下,故元有許、劉、吳、廉諸儒,元虐以減。明尚朱學,中葉以後,並行王學,要皆以扶持名教、砥厲氣節為事。三百年間,主昏於上,臣忠於下,明祚以延。咸豐以來,海內大亂,次第削平,固由德澤深厚、廟算如神,亦由曾、胡、駱、左諸公,聲氣應求於數千里之內,二賀[熙齡,長齡]、陶[文毅]、林[文忠]諸公,提倡講求於二十年以前,陳[慶鏞]、袁[端敏]、呂[文節]、王[茂蔭]諸公,正言讜論於廟堂之上有以致之。是故學術造人才,人才維國勢,此皆往代之明效,而吾先正不遠之良軌也。

吾聞欲救今日之世變者,其說有三:一曰保國家,一曰保聖教,一曰保華種,夫三事一貫而已矣。保國、保教、保種,合為一心,是謂同心。保種必先保教,保教必先保國。種何以存?有智則存,智者教之謂也。教何以行?有力則行,力者兵之謂也。故國不威則教不循,國不盛則種不尊。回教,無理者也,土耳其猛鷙敢戰而回教存。佛教,近理者也,印度蠢愚而佛教亡。波斯景教,國弱教改;希臘古教,若存若滅。天主耶穌之教,行於地球十之六,兵力為之也。我聖教行於中土,數千年而無改者。五帝三王,明道垂法,以君兼師,漢、唐及明,宗尚儒術,以教為政。我朝列聖,尤尊孔、孟、程、朱,屏黜異端,纂述經義,以躬行實踐者教天下。故凡有血氣,鹹知尊親。蓋政教相維者,古今之常經,中西之通義。

我朝邦基深固,天之所岉,必有與立。假使果如西人瓜分之妄說,聖道雖高雖美,彼安用之?五經四子,棄之若土苴;儒冠儒服,無望於仕進。巧黠者充牧師,充剛巴度,充大寫[西人用華人為記室。名大寫]。椎魯者謹納身稅,供兵匠隸役之用而已。愈賤愈愚,愚賤之久,則貧苦死亡,奄然澌滅。聖教將如印度之婆羅門,竄伏深山,抱守殘缺。華民將如南洋之黑昆侖,畢生人奴,求免笞罵而不可得矣。

今日時局,惟以激發忠愛、講求富強,尊朝廷、衛社稷為第一義。執政以啟沃上心、集思廣益為事,言官以直言極諫為事,疆吏以足食足兵為事,將帥以明恥教戰為事,軍民以親上死長為事,士林以通達時務為事,君臣同心,四民同力,則洙泗之傳、神明之胄,其有賴乎。且夫管仲相桓公、匡天下,保國也,而孔子以為民到於今受其賜。孟子守王道、待後學,保教也,而汲汲焉憂梁國之危,望齊宣之王,謀齊民之安。然則舍保國之外,安有所謂保教、保種之術哉?今日頗有憂時之士,或僅以尊崇孔學為保教計,或僅以合群動眾為保種計,而于國、教、種安危與共之義忽焉。《傳》曰:“皮之不存,毛將安傅?”孟子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此之謂也。

教忠第二

自漢、唐以來,國家愛民之厚,未有過於我聖清者也。請言其實:三代有粟米、布縷、力役之征,盛唐有租、庸、調三等之賦,最稱善政,已列多名。以後秦創丁口之錢、漢行算緡之法、隋責有司以增戶口、唐括土戶以代逃亡,唐及五季、宋初有食鹽錢,中唐、北宋有青苗錢,宋有手實法,金有推排民戶物力之制,皆出於常例田賦、力役之外。明萬曆行一條鞭法,丁、糧尚分為二,明季又有遼餉、剿餉、練餉。至我朝康熙五十二年,奉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之旨;雍正四年,定丁銀併入錢糧之制;乾隆二十七年,停編審之法。於是歷代苛征,一朝豁除。賦出於田,田定於額,凡品官士吏、百工閑民,甚至裏宅貨肆、錢業銀行,苟非家有田產、運貨行商者終身不納一錢於官。

順治元年,即將前明三餉除免;康熙中,複減江蘇地丁銀四十萬;雍正三年,減蘇松一道地丁銀四十五萬、南昌一道地丁銀十七萬;乾隆二年,減江省地丁銀二十萬;同治四年,減江南地丁銀三十萬、減江南漕糧五十餘萬石、浙江漕糧二十六萬餘石。初制已寬,損之又損,是曰薄賦,仁政一也。

前代賜複蠲租,不過一鄉一縣。我朝康熙、乾隆兩朝普免天下錢糧八次、普免天下漕糧四次。嘉慶朝複普免天下漕糧一次。至於水旱蠲緩,無年無之,動輒數百萬。損上益下,合而計之,已逾京垓以上。是曰寬民,仁政二也。

歷代賑恤,見於史傳者為數有限,或發現有之倉,或移民就食。宋河北之災,富弼僅勸民出粟十五萬斛,益以官廩;曾鞏僅請賜錢五十萬貫,貸粟一百萬石。杭州之災,蘇軾僅請度牒數百道。本朝凡遇災荒,仁恩立霈,動輒巨萬。即如光緒以來,賑恤之舉歲不絕書。丁醜、戊寅之間,晉、豫、陝、直之災,賑款逾三千萬金。此外畿輔、蘇、浙、川、楚各省,每一次輒數百萬或百餘萬,從古罕聞。以今日度支之匱乏、洋債之浩繁,而獨於賑恤之款雖多不惜,甚至減東朝之上供,發少府之私錢,出自慈恩,以期博濟。是曰救災,仁政三也。

前代國家大工大役,皆發民夫行齎居送,官不給錢。長城、馳道、汴河之工無論矣,隋造東都,明造燕京,調發天下民夫工匠,海內騷動,死亡枕藉。以及漢鑿子午、梁築淮堰、唐開廣運、宋議回河,民力為之困敝。本朝工役皆給雇值,即如河工一端,歲修常數百萬,有決口則千餘萬,皆發庫帑。沿河居民,不惟無累,且因以贍足焉,是曰惠工,仁政四也。

前代官買民物,名曰和買、和糴,或強給官價,或竟不給價,見於唐、宋史傳、奏議、文集,最為民害。本朝宮中、府中需用之物,一不累民,蘇杭織造、楚粵材木,發帑購辦,商民吏胥皆有沾潤。但聞商賈因承辦官工、承買官物而致富者矣,未聞商賈因採辦上供之物而虧折者也。子產述鄭商之盟曰“無強賈,無丐奪”,於今見之,是曰恤商,仁政五也。

任土作貢,唐虞已然,漢之龍眼荔支,唐之禽鳥,明之鰣魚,皆以至微之物,而為官民巨害,其他貴重者可知。本朝此義雖存,所貢並無珍異,廣東貢石硯、木香、黃橙、幹荔之屬,江南貢箋扇、筆墨、香藥之屬,湖北貢茶、筍、艾葛之屬,他省類推,由官發錢,不擾地方。又如宋真宗修玉清昭應宮,所需木石、金錫、丹青之物,徵發遍九州,搜羅窮山谷,致雁蕩之山由此開通,始為人世所知,史書之曰:“及其成也。民力困竭。”宋徽宗興花石綱,破屋壞城,等於劫奪。民不聊生,遂釀大亂。今內府上用,民不與知。是曰減貢,仁政六也。

前代遊幸最為病民,漢、唐、宋以來,東封西祀,四海騷然。若明武宗北游宣大,南到金陵,狂恣敗度,尤乖君德。至於秦、隋,更無論矣。本朝屢次南巡,亦間有東巡、西巡之事,大指皆以省方觀民為主,勘河工、閱海塘、查災問民瘼、召試求人才,所過郡縣必免錢糧。其橋道供張,除內帑官款外,大率皆出自監商,或豁免積虧,或予以優獎。至今舊聞私記,但道其時市廛之豐盈、民情之悅豫,從無幾微煩擾愁苦之詞。是曰戒侈,仁政七也。

前代征伐多發民兵,漢選江淮之卒以征匈奴,唐勞關輔之師以討南詔,田園荒蕪,室家仳離,死傷過半,僅得生還。唐之府兵、明之屯衛,書生稱為良法。然而本系農夫,強以戰鬥,征戍之苦,愁怨慘淒。司馬溫公嘗論之矣,於忠肅嘗改之矣。北宋簽官軍,刺義勇,練保甲,當時朝野病之。本朝軍制不累農民,除八旗禁旅外,乾隆以前多用綠營,嘉慶以後參用鄉勇。其人由應募而來,得餉而喜,從無簽派之事。是曰恤軍,仁政八也。

前代國有大事,財用不足則科斂於民,漢、唐以來皆然,今土司猶仍其俗。即如宋宣和將伐遼,則派天下出免夫錢六千二百萬緡[見蔡條《鐵圍山叢談》]。宣和中創經製錢,紹興以後又有經總製錢、月樁錢、板帳錢、折帛錢,歲得數千萬緡,並無獎敘。明季用兵,初加遼餉,繼加剿餉,又加練餉,共加賦二千萬。果如此法,籌餉易耳。本朝每遇河工、軍旅,則別為籌餉之策,不以科派民間。歷年開設捐輸,獎以官爵,並加廣其學額、中額。朝廷不惜為權宜之策,而終不忍朘小民之生。是曰行權,仁政九也。

自暴秦以後,刑法濫酷,兩漢及隋,相去無幾,宋稍和緩,明複嚴苛。本朝立法平允,其仁如天,具於《大清律》一書。一、無滅族之法;二、無肉刑;三、問刑衙門不准用非刑拷訊,犯者革黜;四、死罪中又分情實緩決,情實中稍有一線可矜者,刑部夾簽聲明請旨,大率從輕比者居多;五、杖一百者折責實杖四十,夏月有熱審減刑之令,又減為三十二;六、老幼從寬;七、孤子留養;八、死罪系獄不絕其嗣;九、軍流徒犯,不過移徙遠方,非如漢法令為城旦鬼薪,亦不比宋代流配沙門島,額滿則投之大海;十、職官婦女收贖,絕無漢輸織室,唐沒掖庭,明發教坊諸虐政。凡死罪必經三法司會核,秋審句決之期,天子素服,大學士捧本,審酌再三,然後定罪,遇有慶典則停句減等,一歲之中,句決者天下不過二三百人,較之漢文帝歲斷死刑四百,更遠過之。若罪不應死而擬死者謂之“失入”,應死而擬輕者謂之“失出”,失入死罪一人,臬司、巡撫、兼管巡撫事之總督降一級調用,不准抵銷;失出者,一案至五案止降級留任,十案以上始降調,仍聲明請旨,遇有疑獄,則詔旨駁查複訊,至於再三,平反無數,具見於歷朝聖訓。是曰慎刑,仁政十也。

昔南北分據之朝,中外阻絕之世,其橫遭略賣沒蕃陷虜之民,朝廷不復過問。本朝仁及海外,凡古巴誘販之豬仔、美國被虐之華工,特遣使臣,與立專約,保護其身家,禁除其苛酷,此何異取內府之金以贖魯人、拔三郡之民以歸漢地耶?是曰覆遠,仁政十一也。

前代黷武之朝殘民以逞,本朝武功無過康熙、乾隆兩朝,其時逞其兵力,何求不得?然雅克薩既下而界碑定,恰克圖交犯而商市開,越南來朝而即赦其罪,浩罕畏威而不利其土,自道光以至今茲,外洋各國屢來構釁,苟可以情恕理遣,即不惜屈己議和,不過為愛惜生民,不忍捐之於凶鋒毒焰之下。假使因大院君之亂而取朝鮮,乘諒山之勝而收越南,夫亦何所不可者?是曰戢兵,仁政十二也。

本朝待士大夫最厚,與宋代等,兩漢多任貴戚,北朝多任武將,六朝專用世家,趙宋濫登任子,甚至魏以宦寺、廝役典州郡,唐以樂工、市儈為朝官,明以道士、木匠為六卿,若元代則立法偏頗,高官重權,專用蒙古、色目人,而漢人、南人不與。本朝立賢無方,嘉惠寒畯,辟雍駕臨,試卷親覽,寒士儒臣與南陽近親,豐鎬舊族一體柄用。又漢、魏誅戮大臣,習為常事,唐則捶楚簿尉、行杖朝堂,明則東廠、北司毒刑廷杖,專施於忠直之臣,碧血橫飛,天日晦暗,尤為千古未有之虐政。本朝待士有禮,既無失刑,亦不辱士。又唐、宋謫官於外,即日逐出國門,程期不得淹留,親友不得餞送;明代宰相被逐,即日柴車就道。且前代每有黨錮學禁,罰及累世,株連親朋。本朝進退以禮,不以一眚廢其終身,是曰重士,仁政十三也。

歷代親貴佞幸,驕暴橫行最為民害,漢之外戚、常侍,北魏之王族、武臣,唐之貴主禁軍、五坊小兒、監軍敕使,元之僧徒、貴族,明之藩府礦使、邊軍緹騎、方士鄉官,脅辱官吏、殘虐小民,流毒遍於天下。本朝一皆無之,政令清肅,民安其居,是曰修法,仁政十四也。

本朝篤念勳臣,優恤戰士,其立功而襲封者無論矣,凡戰陣捐軀者,但有一命,無不加贈官階,給予世職,自三品輕車都尉至七品恩騎尉。即至外委生監殉難者,亦皆有之。本職或襲二十餘次,或襲三四次,襲次完時,均予恩騎尉,世襲罔替,皇祚億萬,其食祿即與為無窮。咸豐至今,京師順天府及各省奏請忠義恤典,已至數百案。又職官雖非戰功而沒于王事,或積勞病故,亦官其子一人,名曰“難蔭”,自漢迄明,其待忠義死事之臣有如是之優渥者乎?是曰勸忠,仁政十五也。

此舉其最大者,此外良法善政不可殫書,列聖繼繼繩繩,家法、心法相承無改二百五十餘年,薄海臣民日游于高天厚地之中,長養涵濡,以有今日。試考中史二千年之內,西史五十年以前,其國政有如此之寬仁忠厚者乎?中國雖不富強,然天下之人,無論富貴貧賤皆得俯仰寬然,有以自樂其生;西國國勢雖盛,而小民之愁苦怨毒者鬱遏未伸,待機而發,以故弑君刺相之事歲不絕書,固知其政事亦必有不如我中國者矣。當此時世艱虞,凡我報禮之士、戴德之民,固當各抒忠愛,人人與國為體,凡一切邪說暴行,足以啟犯上作亂之漸者,拒之勿聽,避之若浼,惡之如鷹鸇之逐鳥雀。大順所在,天必岉之。世豈有無良之民,如《小雅》所譏者哉。

明綱第三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此《白虎通》引《禮緯》之說也,董子所謂“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之義本之。《論語》“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注:“所因,謂三綱五常。”此《集解》馬融之說也,朱子《集注》引之。《禮記·大傳》:“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五倫之要,百行之原,相傳數千年更無異義,聖人所以為聖人,中國所以為中國,實在於此。故知君臣之綱,則民權之說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綱,則父子同罪、免喪廢祀之說不可行也;知夫婦之綱,則男女平權之說不可行也。嘗考西國之制,上下議院各有議事之權,而國君、總統亦有散議院之權,若國君、總統不以議院為然,則罷散之,更舉議員再議。君主、民主之國略同。西國君與臣民相去甚近,威儀簡略,堂廉不遠,好惡易通,其尊嚴君上不如中國,而親愛過之,萬里之外,令行威立,不悖不欺,每見旅華西人遇其國有吉凶事,賀吊憂樂,視如切身,是西國固有君臣之倫也。《摩醯十戒》敬天之外,以孝父母為先,西人父母喪亦有服,服以黑色為緣,雖無祠廟、木主,而室內案上,必供奉其祖父母、父母、兄弟之照像;雖不墓祭,而常有省墓之舉,以插花塚上為敬,是西國固有父子之倫也。[家富子壯則出分,乃秦法。西人於其子,必教以一藝,年長藝成,則使之自謀生計,別居異財,臨終分析財產,男子、女子皆同,兼及親友,非不分其子也]戒淫為十戒之一,西俗男女交際,其防檢雖視中國為疏,然淫佚之人,國人賤之。議婚有限,父族、母族之親,凡在七等以內者,皆不為婚。[七等謂自父,祖,曾,高以上推至七代,母族亦然。故姑、舅、姨之子女,凡中表之親,無為婚者]惟男衣氈布,女衣絲錦,燕會賓客,女亦為主,此小異於中國,[《禮記·坊記》大饗廢夫人之禮,《左傳》昭二十七年:公如齊,齊侯請饗之,子仲之子曰重,為齊侯夫人,曰“請使重見”。是古有夫人與燕饗之禮,因有流弊,廢之]女自擇配,[亦須請命父母且訂約,而非苟合]男不納妾,此大異於中國。然謂之男女無別則誣,且西人愛敬其妻雖有過當,而於其國家政事、議院、軍旅、商之公司、工之廠局,未嘗以婦人預之,是西國固有夫婦之倫也。

聖人為人倫之至,是以因情制禮,品節詳明。西人禮制雖略,而禮意未嘗盡廢,誠以天秩民彝,中外大同,人君非此不能立國,人師非此不能立教。乃貴洋賤華之徒,於泰西政治、學術、風俗之善者懵然不知,知亦不學,獨援其秕政敝俗,欲盡棄吾教吾政以從之。飲食服玩,閨門習尚,無一不摹仿西人,西人每譏笑之。甚至中士文學聚會之事,亦以七日禮拜之期為節目,[禮拜日亦名星期,機器局所以禮拜日停工者,以局內洋匠其日必休息,不得不然]近日微聞海濱洋界,有公然創廢三綱之議者,其意欲舉世放恣黷亂而後快,怵心駭耳,無過於斯。中無此政,西無此教,所謂非驢非馬,吾恐地球萬國將眾惡而共棄之也。

知類第四

種類之說,所從來遠矣,《易·同人》之象曰:“君子以類族辨物。”《左氏傳》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禮記·三年問》曰:“有知之屬,莫不知愛其類。”是知有教無類之說,惟我聖人如神之化能之,我中華帝王無外之治能之,未可概之他人也。西人分五大洲之民為五種,以歐羅巴洲人為白種,亞細亞洲人為黃種,西南兩印度人為棕色種,阿非利加洲人為黑種,美洲土人為紅種;[歐洲種類又自有別,俄為斯拉物種,英、德、奧、荷為日爾曼種,法、意、日比為羅馬種,美洲才智者由英遷往,與英同為白種,同種者性情相近,又加親厚焉]西起昆侖,東至於海,南至於南海,北至奉天、吉林、黑龍江、內外蒙古,南及沿海之越南、暹羅、緬甸、東中北三印度,東及環海之朝鮮、海中之日本[日本地脈與朝鮮連,僅隔一海峽],其地同為亞洲,其人同為黃種,皆三皇五帝聲教之所及,神明胄裔種族之所分。隋以前佛書謂之“震旦”,今西人書籍文字于中國人統謂之曰“蒙古”[以歐洲與中國通始于元太祖故],俄國語言呼中國人曰“契丹”,是為亞洲同種之證。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氣,故晝夜適均,寒燠得中,其人秉性靈淑,風俗和厚,邃古以來稱為最尊、最大、最治之國。文明之治,至周而極,文勝而敝,孔子憂之,歷朝一統,外無強鄰,積文成虛,積虛成弱。歐洲各國開闢也晚,鬱積勃發,鬥力競巧,各自摩厲,求免滅亡,積懼成奮,積奮成強。獨我中國士夫庶民懵然罔覺,五十年來屢鑒不悛,守其傲惰,安其偷苟,情見勢絀,而外侮亟矣。

方今海內之士,感概發憤,竭智盡忠,求紓國難者固不乏人。而昏墨之人,則視國家之休戚漠然無動於其心,意謂此非發撚之比,中華雖淪,富貴自在,方且乘此阽危,恣為貪黷,以待合西夥為西商,徙西地入西籍,而莠民邪說甚至詆中國為不足有為,譏聖教為無用,分同室為畛域,引彼法為同調,日夜冀幸天下有變,以求庇於他人。若此者,仁者謂之悖亂,智者謂之大愚。印度屬於英矣,印度土人為兵為弁,不得為武員,不得入學堂也;越南屬於法矣,華人身稅有加,西人否也。華人無票,遊行有禁,西人否也;古巴屬於西班牙矣,土人不能入議院也;美國開闢之初則賴華工,今富盛之後則禁華工,而西工不禁也。近年有道員某,吞蝕公款數十萬金,存於德國銀行,其人死後,銀行遂註銷其帳,惟薄給息而已。夫君子不以所惡廢鄉,故王猛死不伐晉,鐘儀囚不忘楚,若今日不仁、不智、不恥為人役之人,君子知樂大心之卑宋必亡其家,韓非之覆韓必殺其身矣。《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春,叔孫婼聘于宋,桐門右師見之,[杜注:右師,樂大心,居桐門]語卑宋大夫而賤司城氏,昭子告其人曰:右師其亡乎?君子貴其身,而後能及人,是以有禮。今夫子卑其大夫而賤其宗,是賤其身也,能有禮乎?無禮必亡。定公九年傳,逐桐門右師。[注:終叔孫昭子之言]《左傳》哀公八年:吳為邾故,將伐魯,問于權孫輒,叔孫輒對曰:“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退而告公山不狃,公山不狃曰:“非禮也,君子違不適讎國,未臣而有伐之,奔命焉,死之可也,所托也則隱。且夫人之行也,不以所惡廢鄉,今子以小惡而欲覆宗國,不亦難乎?”《通鑒》卷六:秦王下吏治韓非,非自殺。臣光曰:“臣聞君子親其親以及人之親,愛其國以及人之國,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為秦畫謀,而首欲覆其宗國,以售其言,罪固不容於死矣,烏足湣哉!”

宗經第五

衰周之季,道術分裂,諸子蜂起,判為九流十家,惟其意在偏勝,故析理尤精,而述情尤顯。其中理之言,往往足以補經義,[乾嘉諸儒以諸子證經文音訓之異同,尚未盡諸子之用]應世變,然皆有釣名僥利之心,故詭僻橫恣,不合于大道者亦多矣。即如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墨子貴兼,料子貴別,王廖貴先,兒良貴後,此不過如扁鵲適周則為老人醫,適秦則為小兒醫,聊以適時自售耳,豈其情哉?自漢武始屏斥百家,一以六藝之科為斷,今欲通知學術流別,增益才智,針起喑聾跛躄之陋儒,未嘗不可兼讀諸子,然當以經義權衡而節取之。劉向論《晏子春秋》曰:“文章可觀,義理可法,合於六經之義。”斯可為讀諸子之準繩矣。[漢書藝文志曰:“若能修六藝之術,觀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意與此同]蓋聖人之道,大而能博,因材因時,言非一端,而要歸於中正。故九流之精,皆聖學之所有也;九流之病,皆聖學之所黜也。

諸子之駁雜,固不待言,茲舉其最為害政、害事而施於今日必有實禍者。如《老子》尚無事則以禮為亂首,主守雌則以強為死徒,任自然則以有忠臣為亂國。《莊子》齊堯、桀,黜聰明,謂凡之亡不足以為亡,楚之存不足以為存[此不得以寓言為解]。《列子·揚朱》篇,惟縱嗜欲,不顧毀譽。《管子》謂惠者民之仇讎,法者民之父母,其書羼雜偽託最多,故兼有道、法、名、農、陰陽、縱橫之說。《墨子》除“兼愛”已見斥於孟子外,其“非儒”“公孟”兩篇至為狂悍,“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乃是名家清言,雖略有算學、重學、光學之理,殘不可讀,無裨致用。《荀子》雖名為儒家,而非十二子,倡性惡,法後王,殺詩、書[讀隆殺之殺],一傳之後,即為世道、經籍之禍。申不害專用術,論卑行鄙,教人主以不誠。[《韓非子》及他書所引]韓非用申之術,兼商之法,慘刻無理,教人主以不任人,不務德。商鞅暴橫,盡廢孝弟仁義,無足論矣。此外若《呂覽》多存古事,大致近儒。《晏子》兼通儒墨,瑕瑜互見。[劉向謂其中詆孔子者為辯士偽託]《戰國策》考見世變,勢不能廢。[晁公武以《戰國策》入子部,今入史部]孫吳、尉繚,兵家專門,尚不害道。[孫子,惟“用間”篇末有謬語,尉繚惟“兵令”篇末有謬語]尹文、慎到、鶡冠、屍佼,可采無多。至於公孫龍巧言無實,鬼谷陰賊可鄙,皆不足觀。又如《關尹子》多剿佛書,並有後世道書語;《文子》全襲《淮南》,皆出作偽。西漢儒家諸子,如賈長沙、董江都、劉子政,皆為儒家鉅子,《說苑》、《新序》最為純正,《新書》已多殘缺,《春秋繁露》精義頗多,惟董治《公羊》,多墨守後師之說,幾陷大愚之誅,宜分別觀之。《法言》文藻而已,《孔叢》、《家語》甚多精言,兼存孔門行事,雖有附益,要皆有本,近人概斥為王肅諸人偽作,未免太苛。道家如《淮南》,可資考古,閑有精理]大抵諸家紕繆易見,學者或愛其文采,或節取一義,苟非天資乖險,鮮有事事則效、實見施行者;獨老子見道頗深,功用較博,而開後世君臣苟安誤國之風,致陋儒空疏廢學之弊,啟猾吏巧士挾詐營私,軟媚無恥之習,其害亦為最巨。功在西漢之初,而病發於二千年之後,是養成頑鈍積弱,不能自振之中華者,老氏之學為之也。[“大巧若拙”一語最害事,此謂世俗趨避鑽刺之巧則可矣,若步天測地、工作軍械,巧者自巧,拙者自拙,豈有巧拙相類之事哉?數十年來,華人不能擴充智慧者,皆為此說所誤]故學老者病痿痹,學餘子者病發狂。董子曰:“正朝夕者視北辰,正嫌疑者視聖人。”若不折衷於聖經,是朝夕不辨,而冥行不休,墜入於泥,亦必死矣,不獨諸子然也。

群經簡古,其中每多奧旨異說,或以篇簡摩滅,或出後師誤解。漢興之初,曲學阿世,以冀立學,哀、平之際,造讖益緯,以媚巨奸,於是非常可怪之論益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稱王之類,此非七十子之說,乃秦、漢經生之說也,而說《公羊春秋》者為尤甚。[新周,王魯,以《春秋》當新王]乾嘉諸儒嗜古好難,力為闡揚,其風日肆,演其餘波,實有不宜於今之世道者,如禁方奇藥,往往有大毒可以殺人。假如近儒《公羊》之說,是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喜也。竊惟諸經之義其有迂曲難通、紛歧莫定者,當以《論語》、《孟子》折衷之,《論》、《孟》文約意顯,又群經之權衡矣。[伊川程子曰:窮得語、孟,自有要約處。以此觀他經,甚省力。語、孟如丈尺權衡相似]道光以來,學人喜以緯書、佛書講經學,光緒以來,學人尤喜治周秦諸子,其流弊恐有非好學諸君子所及料者,故為此說以規之。

正權第六

今日憤世疾俗之士,恨外人之欺淩也,將士之不能戰也,大臣之不變法也,官師之不興學也,百司之不講求工商也,於是倡為民權之議,以求合群而自振。嗟乎,安得此召亂之言哉!

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將立議院歟?中國士民,至今安於固陋者尚多,環球之大勢不知,國家之經制不曉,外國興學立政、練兵制器之要不聞,即聚膠膠擾擾之人於一室,明者一,暗者百,游談囈語,將焉用之?且外國籌款等事重在下議院,立法等事重在上議院,故必家有中資者乃得舉議員。今華商素鮮鉅資,華民又無遠志,議及大舉籌餉,必皆推諉默息,議與不議等耳,此無益者一。

將以立公司,開工廠歟?有資者自可集股營運,有技者自可合夥造機,本非官法所禁,何必有權?且華商陋習,常有藉招股欺騙之事,若無官權為之懲罰,則公司資本無一存者矣。機器造貨廠無官權為之彈壓,則一家獲利,百家仿行,假冒牌名,工匠哄鬥,誰為禁之?此無益者二。

將以開學堂歟?從來紳富捐資,創書院,立義學,設善堂,例予旌獎,豈轉有禁開學堂之理,何必有權?若盡廢官權,學成之材既無進身之階,又無餼廩之望,其誰肯來學者?此無益者三。

將以練兵禦外國歟?既無機廠以制利械,又無船澳以造戰艦,即欲購之外洋,非官物亦不能進口,徒手烏合,豈能一戰?況兵必需餉,無國法豈能抽厘捐,非國家擔保豈能借洋債?此無益者四。

方今中華誠非雄強,然百姓尚能自安其業者,由朝廷之法維繫之也。使民權之說一倡,愚民必喜,亂民必作,紀綱不行,大亂四起,倡此議者,豈得獨安獨活?且必將劫掠市鎮,焚毀教堂,吾恐外洋各國必藉保護為名,兵船、陸軍深入占踞,全局拱手而屬之他人,是民權之說,固敵人所願聞者矣。[或謂朝廷於非理要求,可諉之民權不願,此大誤也。若我自雲國家法令不能制服,彼將自以兵力脅之]昔法國承暴君虐政之後,舉國怨憤,上下相攻,始改為民主之國。我朝深仁厚澤,朝無苛政,何苦倡此亂階,以禍其身而並禍天下哉?此所謂有百害者也。

考外洋民權之說所由來,其意不過曰國有議院,民間可以發公論、達眾情而已,但欲民申其情,非欲民攬其權。譯者變其文曰“民權”,誤矣。[美國人來華者,自言其國議院公舉之弊,下挾私,上偏徇,深以為患。華人之稱羨者,皆不加深考之談耳]近日摭拾西說者甚至謂人人有自主之權,益為怪妄。此語出於彼教之書,其意言上帝予人以性靈,人人各有智慮聰明,皆可有為耳,譯者竟釋為人人有自主之權,尤大誤矣。泰西諸國,無論君主、民主、君民共主,國必有政,政必有法,官有官律,兵有兵律,工有工律,商有商律,律師習之,法官掌之,君民皆不得違其法;政府所令,議員得而駁之;議院所定,朝廷得而散之。謂之人人無自主之權則可,安得曰人人自主哉?夫一哄之市必有平,群盜之中必有長,若人皆自主,家私其家,鄉私其鄉,士願坐食,農願蠲租,商願專利,工願高價,無業貧民願劫奪,子不從父,弟不尊師,婦不從夫,賤不服貴,弱肉強食,不盡滅人類不止,環球萬國必無此政,生番蠻獠亦必無此俗。至外國今有自由黨,西語實曰“裏勃而特”,猶言事事公道,于眾有益,譯為“公論黨”可也,譯為“自由”非也。

若強中禦外之策,惟有以忠義號召合天下之心,以朝廷威靈合九州之力,乃天經地義之道,古今中外不易之理。昔盜蹠才武擁眾,而不能據一邑;田疇德望服人,而不能拒烏桓;祖逖智勇善戰,在中原不能自立,南依于晉,而遂足以禦石勒;宋棄汴京而南渡,中原數千里之遺民,人人可以自主矣,然兩河結寨,陝州嬰城莫能自保,宋用韓、岳為大將,而成破金之功;八字軍亦太行民寨義勇也,先以不能戰為人欺,劉錡用之,而有順昌之捷;趙宗印起義兵于關中,連戰破敵,王師敗于富平,其眾遂散。迨宋用吳玠、吳璘為將,而後保全蜀之險。蓋惟國權能禦敵國,民權斷不能禦敵國,勢固然也。曾文正名為起家辦團練矣,其實自與發匪接戰以來,皆是募勇營、造師船,濟以國家之餉需,勵以國家之賞罰,而以耿耿忠義、百折不回之志氣,激厲三軍,感發海內,故能成戡定之功。豈團練哉?豈民權哉?

或曰,民權固有弊矣,議院獨不可設乎?曰:民權不可僭,公議不可無。凡遇有大政事,詔旨交廷臣會議,外吏令紳局公議,中國舊章所有也。即或諮詢所不及,一省有大事,紳民得以公呈達于院、司、道、府,甚至聯名公呈於都察院;國家有大事,京朝官可陳奏,可呈請代奏。方今朝政清明,果有忠愛之心、治安之策,何患其不能上達?如其事可見施行,固朝廷所樂聞者。但建議在下,裁擇在上,庶乎收群策之益而無沸羹之弊,何必襲議院之名哉?此時縱欲開議院,其如無議員何?此必俟學堂大興,人才日盛,然後議之,今非其時也。

循序第七

今欲強中國,存中學,則不得不講西學。然不先以中學固其根柢,端其識趣,則強者為亂首,弱者為人奴,其禍更烈于不通西學者矣。近日英國洋文報譏中國不肯變法自強,以為專信孔教之弊,此大誤也。彼所翻四書五經,皆俗儒村師解釋之理,固不知孔教為何事,無責焉耳。淺陋之講章,腐敗之時文,禪寂之性理,雜博之考據,浮誕之詞章,非孔門之學也。簿書文法,以吏為師,此韓非、李斯之學,暴秦之政所從出也。俗吏用之,以避事為老成,以偷惰為息民,以不除弊為養元氣,此老氏之學,歷代末造之政所從出也。巧宦用之,非孔門之政也。孔門之學,博文而約禮,溫故而知新,參天而盡物;孔門之政,尊尊而親親,先富而後教,有文而備武,因時而制宜。孔子集千聖,等百王,參天地,贊化育,豈迂陋無用之老儒,如盜蹠所譏、墨翟所非者哉?

今日學者,必先通經以明我中國先聖先師立教之旨,考史以識我中國歷代之治亂、九州之風土,涉獵子、集以通我中國之學術文章,然後擇西學之可以補吾闕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斯有其益而無其害。如養生者,先有穀氣而後可飫庶羞;療病者,先審藏府而後可施藥石。西學必先由中學,亦猶是矣。[華文不深者不能譯西書]外國各學堂,每日必誦耶蘇經,示宗教也;小學堂先習蠟丁文,示存古也;先熟本國地圖,再覽全球圖,示有序也;學堂之書,多陳述本國先君之德政,其公私樂章,多讚揚本國之強盛,示愛國也。如中士而不通中學,此猶不知其姓之人,無轡之騎、無柁之舟,其西學愈深,其疾視中國亦愈甚,雖有博物多能之士,國家亦安得而用之哉?

守約第八

儒術危矣,以言乎邇,我不可不鑒於日本;以言乎遠,我不可不鑒於戰國。昔戰國之際,儒術幾為異學諸家所軋,吾讀司馬談之《論六家要指》而得其故焉,其說曰:“儒家者流,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何以寡要少功,由於有博無約。如此之儒,止可列為九流之一耳,焉得為聖,焉得為賢?老詬儒曰“絕學無憂”,又以孔子說十二經為大謾;墨詬儒曰“累壽不能盡其學”,墨子又教其門人公尚過不讀書;法詬儒曰“藏書策,修文學,用之則國亂”。[《韓非子》語]大率諸子所操之術,皆以便捷放縱投世人之所好,而以繁難無用誣儒家,故學者樂聞而多歸之。夫先博後約,孔、孟之教所同,而處今日之世變,則當以孟子守約施博之說通之。且孔門所謂博,非今日所謂博也,孔、孟之時,經籍無多,人執一業可以成名,官習一事可以致用,故其博易言也。今日四部之書汗牛充棟,老死不能遍觀而盡識。即以經而論,古言古義隱奧難明,訛舛莫定,後師群儒之說解紛紜百出,大率有確解定論者不過什五而已。滄海橫流,外侮薦至,不講新學則勢不行,兼講舊學則力不給,再歷數年,苦其難而不知其益,則儒益為人所賤,聖教儒書浸微浸滅,雖無嬴秦坑焚之禍,亦必有梁元文武道盡之憂,此可為大懼者矣。尤可患者,今日無志之士本不悅學,離經畔道者尤不悅中學,因倡為中學繁難無用之說,設淫辭而助之攻,於是樂其便而和之者益眾,殆欲立廢中學而後快,是惟設一易簡之策以救之,庶可以間執讎中學者之口,而解畏難不學者之惑。

今欲存中學,必自守約始,守約必自破除門面始。爰舉中學各門求約之法,條列於後,損之又損,義主救世以致用當務為貴,不以殫見洽聞為賢。十五歲以前,誦《孝經》、四書、五經正文,隨文解義,並讀史略、天文、地理、歌括、圖式諸書,及漢、唐、宋人明白曉暢文字有益於今日行文者。自十五歲始,以左方之法求之,統經、史、諸子、理學、政治、地理、小學各門,美質五年可通,中材十年可了,若有學堂專師或依此纂成學堂專書,中材亦五年可了。而以其間兼習西文,過此以往,專力講求時政,廣究西法,其有好古研精、不騖功名之士願為專門之學者。此五年以後,博觀深造,任自為之。然百人入學,必有三五人願為專門者,是為以約存博,與子夏所謂博學近思、荀子所謂以淺持博亦有合焉。大抵有專門箸述之學,有學堂教人之學。專門之書,求博求精,無有底止,能者為之,不必人人為之也,學堂之書,但貴舉要切用,有限有程,人人能解,且限定人人必解者也,[西人天文格致一切學術皆分專門學堂與普通學堂為兩事]將來入官用世之人,皆通曉中學大略之人,書種既存,終有萌蘖滋長之日,吾學、吾書庶幾其不亡乎。

一、經學通大義,切於治身心、治天下者,謂之大義。凡大義必明白平易,若荒唐險怪者乃異端,非大義也。《易》之大義,陰陽消長;《書》之大義,知人安民;《詩》之大義,將順其美,匡救其惡。[詩譜序: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春秋》大義,明王道,誅亂賊;《禮》之大義,親親,尊尊,賢賢;《周禮》大義,治國,治官,治民。三事相維。[太宰建邦之六典、治典經邦國、治官府、紀萬民,其餘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皆國、官、民三義並舉。蓋官為國與民之樞紐,官不治則國民交受其害。此為《周禮》一經專有之義,故漢名《周官經》,唐名《周官禮》]此總括全經之大義也。如十翼之說《易》,《論》《孟》《左傳》之說《書》,大小序之說《詩》,《孟子》之說《春秋》,《戴記》之說《儀禮》,皆所謂大義也。

欲有要而無勞,約有七端:

一、明例,謂全書之義例。[毛詩以訓詁音韻為一要事,熟於《詩》之音訓,則諸經之音訓皆可隅反]

一、要指,謂今日尤切用者,每一經少則數十事,多則百餘事。

一、圖表。[諸經圖表皆以國朝人為善,譜與表同]

一、會通,謂本經與群經貫通之義。

一、解紛,謂先儒異義各有依據者,擇其較長一說主之,不必再考,免耗日力。[大率國朝人說而後出者較長]

一、闕疑,謂隱奧難明碎義不急者,置之不考。

一、流別,謂本經授受之源流,古今經師之家法。[考其最箸而今日有書者]以上七事,分類求之,批卻導昒,事半功倍。

大率群經以國朝經師之說為主,《易》則程傳與古說兼取。[並不相妨]《論》、《孟》、《學》、《庸》以朱注為主,參以國朝經師之說。《易》止讀程傳及孫星衍《周易集解》。[孫書兼采漢人說及王弼注]《書》止讀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詩》止讀陳奐《毛詩傳疏》,《春秋左傳》止讀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春秋公羊傳》止讀孔廣森《公羊通義》[國朝人講《公羊》者惟此書立言矜慎,尚無流弊],《春秋谷梁傳》止讀鐘文烝《谷梁補注》,《儀禮》止讀胡培翬《儀禮正義》,《周禮》止讀孫詒讓《周禮正義》,[已刊未畢]《禮記》止讀朱彬《禮記訓纂》。[欽定七經“傳說”“義疏”皆學者所當讀,故不備舉]《論》、《孟》除朱注外,《論語》有劉寶楠《論語正義》,《孟子》有焦循《孟子正義》,可資考證古說,惟義理仍以朱注為主。《孝經》即讀通行注本,不必考辨。《爾雅》止讀郝懿行《爾雅義疏》,五經總義止讀陳澧《東塾讀書記》、王文簡引之《經義述聞》,《說文》止讀王筠《說文句讀》。[兼采段、嚴、桂、鈕諸家,明白詳慎,段注《說文》太繁而奧,俟專門者治之]

以上所舉諸書,卷帙已不為少,全讀全解亦須五年,宜就此數書中擇其要義先講明之,用韓昌黎提要鉤元之法,就元本加以鉤乙標識。[但看其定論,其引征辨駁之說不必措意]若照前說七端,節錄纂集,以成一書,皆采舊說,不參臆說一語,小經不過一卷,大經不過二卷,尤便學者。此為學堂說經義之書,不必章釋句解,亦不必錄本經全文。[蓋十五歲以前諸經全文已讀,文義大端已解矣]師以是講,徒以是習,期以一年或一年半畢之,如此治經,淺而不謬,簡而不陋,即或廢於半途,亦不至全無一得。有經義千餘條以開其性識,養其本根,則終身可無離經畔道之患。總之,必先盡破經生箸述之門面,方肯為之,然已非村塾學究科舉時流之所能矣。

一、史學考治亂典制。

史學切用之大端有二:一事實,一典制。事實擇其治亂大端,有關今日鑒戒者考之,無關者置之;典制擇其考見世變,可資今日取法者考之,無所取者略之。事實求之《通鑒》。[《通鑒》之學,《資治通鑒》、《續通鑒》、《明通鑒》]約之以讀《紀事本末》。典制求之正史、二《通》。正史之學,約之以讀志及列傳中奏議。[如漢《郊祀》,後漢《輿服》,宋《符瑞》、《禮樂》,歷代《天文》、《五行》,元以前之《律曆》,唐以後之《藝文》,可緩也。地理止考有關大事者,水道止考今日有用者,官制止考有關治理者。如古舉今廢,名存實亡,暫置屢改,寄祿虛封,閑曹雜流,不考可也]二通之學,《通典》、《通考》約之以節本,不急者乙之,《通考》取十之三、《通典》取十之一,足矣。[國朝人有《文獻通考詳節》,但一事中最要之原委,條目有應詳而不詳者,內又有數門可不考者]《通志》二十略,知其義例可也。考史之書約之以讀趙翼《廿二史劄記》。[王氏《商榷》可節取,錢氏《考異》精於考古,略於致用,可緩]史評約之以讀《禦批通鑒輯覽》。若司馬公《通鑒》,論義最純正而專重守經,王夫之《通鑒論》、《宋論》識多獨到,而偏好翻案,惟《禦批》最爲得中而切於經世之用。[此說非因尊王而然,好學而更事者讀之自見]凡此皆爲通今致用之史學。若考古之史學不在此例。

一、諸子知取捨。可以證發經義者及別出新理而不悖經義者取之,顯悖孔、孟者棄之,說詳《宗經》篇。

一、理學看學案。五子以後,宋、明儒者遞相沿襲,探索幽渺,辨析朱、陸,掊擊互起,出入佛、老,界在微茫,文體多仿宗門語錄,質而近俚,高明者厭倦而不觀,謹願者惝恍而無得,理學不絕如線焉耳。惟讀學案,可以兼考學行,甄綜流派。黃梨洲《明儒學案》成於一手,宗旨明顯而稍有門戶習氣;全謝山《宋元學案》成於補輯,選錄較寬而議論持平,學術得失,了然易見。兩書甚繁,當以提要鈎元之法讀之,取其什之二即可。通此兩書,其餘理學家專書可緩矣。惟《朱子語類》原書甚多,學案所甄錄者未能盡見朱子之全體真面,宜更釆錄之。陳蘭甫《東塾讀書記》朱子一卷最善。

一、詞章讀有實事者。一爲文人便無足觀,況在今日,不惟不屑亦不暇矣。然詞章有奏議、書牘、記事之用,不能廢也。當于史傳及專集、總集中擇其敍事述理之文讀之,其他姑置不讀。若學者自作,勿爲鈎章棘句之文,勿爲浮誕嵬瑣之詩,則不至勞積損志矣。[朱子曰:“歐、蘇文好處只是平易說道理,初不曾使差異底字換卻尋常底字。”又曰:“作文字須是靠實說,不可架空細巧,大率七八分實,二三分文。歐文好者只是靠實而有條理。”均《語類》一百三十九]

一、政治書讀近今者。政治以本朝爲要,百年以內政事、五十年以內奏議,尤爲切用。

一、地理考今日有用者。地理專在知今,一形勢,一今日水道[先考大川],一物産,一都會,一運道[水道不盡能行舟],一道路,一險要,一海陸邊防,一通商口岸。若《漢志》之證古,《水經注》之博文,姑俟暇日考之可也。考地理必有圖,以今圖爲主,古圖備考,此爲中學地理言。若地球全形、外洋諸國亦須知其方域廣陝,程途遠近,都會海口,寒暖險易,貧富強弱,按圖索之,十日可畢,暫可不必求詳,重在俄、法、德、英、日本、美六國,其餘可緩。

一、算學各隨所習之事學之。西人精算,而算不足以盡西藝,其於西政更無與矣。天文、地圖、化、力、光、電,一切格物製造莫不有算,各視所業何學,即習可學之算,取足應用而止,如是則得實用而有涯涘。今世學人治算學者,如李尚之、項梅侶、李壬叔諸君,專講算理,窮幽極微,欲卒其業,皓首難期,此專家之學,非經世之具也。[算學西多中少,因恐求備求精有妨中學,故附於此]

一、小學但通大旨大例。中學之訓詁猶西學之翻譯也,欲知其人之意,必先曉其人之語。去古久遠,經文簡奧,無論漢學、宋學,斷無讀書而不先通訓詁之理。近人厭中學者動詆訓詁,此大謬可駭者也。伊川程子曰:“凡看文字,先須曉其文義,然後可求其意,未有文義不曉而見意者也。”[《二程遺書》,《近思錄》引]朱子曰:“訓詁則當依古注。”[《語類》卷七]又曰:“後生且教他依本子認得訓詁文義分明爲急,今人多是躐等妄作,誑誤後生,其實都曉不得也。”[《答黃直卿書》]又曰:“漢儒可謂善說經者,不過只說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答張敬夫書》]又曰:“向議欲刊《說文》,不知韓丈有意否,因贊成之爲佳。”[《答呂伯恭書》。此外言訓詁爲要者尚多]朱子所注各經,訓詁精審,考據《說文》者甚多。《潛夫論》聖爲天口,賢爲聖譯,可謂善譬。若不通古音古義而欲解古書,何異不能譯西文而欲通西書乎?惟百年以來,講《說文》者終身鑽研,汩沒不反,亦是一病。要之,止須通其大旨大例,即可應用。大旨不例者,解六書之區分,通古今韻之隔閡,識古籀篆之源委,知以聲類求義類之樞紐,曉部首五百四十字之義例。至名物無關大用,[如水部自有專書,示部多列祭禮,舟車今制爲詳,草蟲須憑目驗,皆不必字字深求者也]說解間有難明,義例偶有抵忤,則闕之不論。[許君書既有脫口逸,復多奧義,但爲求通六書,不爲究極許學,則功力有限斷矣]得明師說之,十日粗通,一月大通,引申觸類,存乎其人,何至有廢時破道之患哉?若廢小學不講,或講之故爲繁難,致人厭棄,則經典之古義茫昧,僅存迂淺俗說,後起趣時之才士,必皆薄聖道爲不足觀,吾恐終有經籍道熄之一日也。

如資性平弱並此亦畏難者,則先讀《近思錄》、《東塾讀書記》、《禦批通鑒輯覽》、《文獻通考詳節》,果能熟此四書,於中學亦有主宰矣。

去毒第九

悲哉洋煙之為害,乃今日之洪水猛獸也,然而殆有甚焉。洪水之害不過九載,猛獸之害不出殷都,洋煙之害流毒百餘年,蔓延二十二省,受其害者數十萬萬人,以後浸淫尚未有艾。廢人才、弱兵氣、耗財力,[近年進口洋貨價八千餘萬,出口土貨可抵五千餘萬,洋藥價三千餘萬,則漏卮也。是中國不貧於通商而貧於吸洋煙也]遂成為今日之中國矣。而廢害文武人才,其害較耗財而又甚焉。志氣不強,精力不充,任事不勤,日力不多,見聞不廣,遊歷不遠,用度不節,子息不蕃。更數十年,必至中國胥化而為四裔之魑魅而後已。

昔者國家嘗嚴刑峻法以禁之而不效,天禍中國,誰能除之?然而吾意以為不然,《論語》曰:“齊之以刑,免而無恥;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是法所不能治者,名得而治之。[顧亭林曰:以法治人不若以名治人]《學記》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是政所不能化者,學得而化之。何也?中國吸煙之始,由於懶惰,懶惰由於無事,無事由於無所知,無所知由於無見聞。士之學取辦于講章墨卷,官之學取辦於例案,兵之學取辦於鈍器老陣,如是已足,[近日宋學、漢學、詞章、百家之學亦皆索之故紙,發為空言,不必征諸實事,考諸萬物]農無厚利,地無異產,工無新器,商無遠志,行旅無捷途,大率皆可以不勤動、不深思、不廣交、不遠行而得之,陋生拙,拙生緩,緩生暇,暇生廢,於是嗜好中之,此皆不學之故也。若學會廣興,文武道藝,城鄉貴賤無有不學,弱者學之於閱報,強者學之於遊歷,其君子胸羅五洲,其小人思窮百藝,方且欲上測行星、下窮地隔、旁探南北極,豈尚有俾晝作夜、終老於一燈一榻者?導之且不為,況禁之哉?故曰興學者,戒煙之藥也。近日海內志士,傷時念亂,怵然有人類滅絕之憂。上海、揚州均有戒煙會,其說大抵各自治其所屬之人,如吸煙者,主不以為僕,師不以為士,將不以為兵,田主不以為傭,商賈不以為夥,匠師不以為工,凡以治愚賤之人而已。夫不治富貴智能之人,則將吏、師長、田主、工師不乏吸煙者,彼恃有逃墨歸楊之藪,猶不戒也。且官師皆無常職,彼視其官師如傳舍,亦不戒也。吾謂惟在以學治智能少壯之人,愚賤者視吾力所能及者治之,衰老者聽之,十年之後,此智能少壯之士大率皆富貴成立,或有位、或有家,因以各治其所屬之人,三十年而絕矣。今各省多創立學會,謂宜即以戒煙會附之而行,無論何學會皆列此一條。四十歲以上戒否聽其便,四十歲以下者不戒煙不得入會,家訓訓此,鄉約約此,學規規此,剝窮則反,此其時乎?孔子曰:“知恥近乎勇。”孟子曰:“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夫以地球萬國鄙惡不食之鴆毒,獨我中華乃舉世寢饋湛溺於其中,以自求貧弱死亡,古今怪變無過於此。使孔、孟複生,以明恥教天下,其必自戒煙始矣。

(据光绪戊戌三月两湖书院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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