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致犬養毅書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木堂先生大鑒:
山田君來稱,先生此次入閣,將大有為,可助吾人未竟之志,以解決東亞百年問題,聞之狂喜。久欲修書商榷,以廣東軍事尚未解決,遂致未果。
今以曹錕竊位,舉國同憤,西南已聲罪致討,行將令四川、湖南、廣東三省之師及滇、桂同志各軍大舉北伐,同時聯絡張作霖、段祺瑞、盧永祥,同力合作以破國賊。惟曹錕之甘冒不諱〔韙〕而公然竊位者,其先固有強國為之後盾,故敢有如此也。按之列強傳統之政策,當不願中國之致治圖強,故有歷次反對革命之舉;此次吾人舉動,亦當受列強種種之撓阻,可無疑也。貴國對支1行動[支那,即中國,下同。],向亦以列強之馬首是瞻,致失中國及亞洲各民族之望,甚為失策也。今次先生入閣,想必能將追隨列強之政策打消,而另樹一幟,以慰亞洲各民族喁隅之望。若能如此,則日本不優無拓殖之地,以納其增加之人口;吾知南洋群島及南亞各邦,必當歡迎日本為其救主也。請觀尼泊爾、不丹二國,雖受英國統治百有餘年,而仍納貢稱藩於中國,是民族之同情大於政治之勢力也。倘日本以扶亞洲為志,而捨去步武歐洲帝國主義之後塵,則亞洲民族無不景仰推崇也。
自歐戰而後,世界大勢已為之一變。強盛如英,加以戰勝之餘烈,尚不得不退讓而許愛爾蘭之自由,允埃及之獨立,容印度之解放,其故何也?此即歐戰而後,發生一種新世界勢力也。此勢力為何?即受屈部分之人類鹹得大覺悟,群起而抵抗強權之謂也。此部分人類以亞洲為最多,故亞洲民族亦感此世界潮流,將必起而抵抗歐洲強權也。今之突厥1[今土耳其。],其先導也;波斯、柯富汗2[今伊朗、阿富汗,下同。],其繼步也;其再繼者,將有印度、巫來由3也[今譯馬來亞,下同。]。此外更有最大最要而關係於列強之競爭最烈者,即支那之四萬萬人是也。其能奴此四萬萬人者,則必執世界之牛耳也。故列強中初有欲併吞之者,而阻於他強,遂有議而瓜分之者,不期適有日本崛起於亞東之海隅,而瓜分之謀又不遂。當此之時,支那之四萬萬人與亞洲各民族,無不視日本為亞洲之救主矣。不圖日本無遠大之志、高尚之謀,只知步武歐洲之侵略手段,竟有併吞高麗之舉,致失亞洲全境之人心,殊為可惜!古人有云:「得其心者得其民,得其民者得其國。」倘日本於戰勝露國4之後[即俄國。露西亞,今譯俄羅斯,下同。],能師古人之言,則今日亞洲各國皆以日本為依歸矣。英國今日之許愛爾蘭以自由,允埃及以獨立,即此意也。倘日本能翻然覺悟,以英之待愛爾蘭而待高麗,為亡羊補牢之計,則亞洲人心猶可收拾。否則,亞洲人心必全向赤露1而去矣[即蘇俄,下同。],此斷非日本之福也。夫赤露者,歐洲受屈人民之救主而強權者之大敵也,故列強之政府出兵攻露而各國人民則反攻其政府,故英、佛、米2等國皆以其人民之內訌而不得不撤回征露之師[今譯法、美,下同。]。今亞洲人民之受屈者比歐洲人民尤甚,故其望救亦尤切,本洲既無濟弱扶傾、仗義執言之國,故不得不望於赤露。波斯、阿富汗已遂其望矣,支那、印度亦將賴之。吾切望日本深思而善處之,幸毋一誤再誤!夫當歐戰之初,日本溺於小信,昧於遠圖,遂失其一躍而為世界盟主之機會,以貽世界有再戰之禍。日本志士至今回顧,猶有痛恨太息者,想先生或猶憶靈南板之半日長談也。先生昔以不能行其志而拒入大隈內閣,然今先生竟入閣矣,想必為能行其志之時,故不禁為先生長言之、深言之也。
夫再來之世界戰爭,說者多謂必為黃白之戰爭,或為歐亞之戰爭,吾敢斷言其非也,其必為公理與強權之戰也。而排強權者固以亞洲受屈之人民為多,但歐洲受屈人民亦復不少,是故受屈人民當聯合受屈人民以排橫暴者。如是,在歐洲則露獨為受屈者之中堅,英佛為橫暴者之主幹;在亞洲則印度、支那為受屈者之中堅,而橫暴者之主幹亦同為英佛;而米國或為橫暴者之同盟,或為中立,而必不為受屈者之友朋,則可斷言也。惟日本則尚在不可知之數,其為受屈者之友乎?抑為受屈者之敵乎?吾將以先生之志能否行於山本之內閣而定之。若先生果能行其志,則日本必將為受屈者之友也,如是,則對於再來世界之大戰爭不可不準備也。然則準備之道為何?請為先生陳之。
其一,日本政府此時當毅然決然以助支那之革命成功,俾對內可以統一,對外可以獨立,一舉而打破列強之束縛。從此日支親善可期,而東亞之和平永保;否則列強必施其種種手段,以支制日,必使日支親善永無可期,而日本經濟必再難發展。夫歐洲列強自大戰而後,已無實力以推行其帝國主義於東亞,然其經濟地盤之在支那者已甚鞏固,故其所慮者,為吾黨革命之成功有危及之耳。彼列強之深謀遠慮,實出日本之上,故常能造出種種名義,使日本不能不與之一致行動以對支那。不知日本於支那之關係,其利害適與列強相反。凡對支政策,有利於列強者,必有害於日本。而日本事事皆不得不從列強之主張者,初固以勢孤而力不敵,不敢稍露頭角而與列強抗衡,習慣成自然,至今時移勢易而猶不知變計;且加甚焉,事事為列強作嫁衣,致支那志士之痛恨於日本,較列強尤甚者此也。今幸而先生入閣,想必能將日本前時之失策與盲從列強之主張一掃而空之,其首要則對於支那之革命事業也。夫支那之革命,為歐洲列強所最忌者。蓋支那革命一旦成功,則安南、緬甸、尼泊爾、不丹等國,……;而印度、阿富汗、亞刺伯、巫來由等民族,必步支那之後塵離歐而獨立。如此,則歐洲帝國主義經濟侵略必至失敗。是故支那之革命,實為歐洲帝國主義宣佈死刑之先聲也,故列強政府之反對支那革命無所不至者此也。乃日本政府不察,亦從而反對之,是何異於自殺也。夫日本之維新實為支那革命之前因,支那革命實為日本維新之後果,二者本屬一貫,以成東亞之復興,其利害相同密切本有如此,日本之對於支那革命何可步武歐洲而忌我害我耶?為日本國家萬年有道之長基計,倘支那無革命發生,日本當提倡而引導之,如露西亞今日之對於波斯、印度,又如先生昔年之命宮崎與吾黨聯絡者方是。至於支那革命已經發動,日本當傾其全國之力助成之,以救支而自救,如百年前英國之援助西斑雅,如近日米國之援助巴拿馬乃可。乃日本對於支那之革命,十二年以來,皆出反對行動;反對失敗,則假守中立以自文。從未有徹底之覺悟,毅然決然以助支那之革命,為日本立國於東亞之鴻圖者。此皆由于先生向未得志於政府之所致也。今先生自為政府之一員矣,吾人不得不切望之、深望之也。此非獨為支那計,亦為日本計也。
其二,日本當首先承認露國政府,宜立即行之,切勿與列強一致。夫列強之不承認露國政府者,以利害之衝突也。佛以國債之無償,必要求露政府擔負還債,而始承認之。英以印度問題不得解決,必欲露國政府為其領土之保障,如最後之日英同盟焉,而後承認之。米亦以債權關係,即佛之債權多有轉嫁於米者,露國既廢除國債之擔負,米亦大受損失,故與英佛一致行動也。顧日本則如何?於此而猶競競與列強一致者,其愚真不可及也。不觀歐洲諸小國乎?其與露國無關係者,乃有與英佛一致行動;其與露國有關係者,已悉先承認露國矣。而日本與露國固有最大之關係者也,初以誤於與列強一致行動而出兵,後已覺悟而曾單獨與露國代表開數次之會議矣,乃竟以承認問題猶與各國一致,而致感情不能融洽,遂礙種種之協商不得完滿之結果,殊為惋惜。夫日本與露既有密切之關係,而又無權利之損失如列強者,而對露外交猶不敢脫離列強之範圍,是比之歐洲之一小國亦不如也。何日本之無人一至於此!或謂日本立國之本與蘇維埃主義不同,故不敢承認之,此真坐井觀天之論也。夫蘇維埃主義者,即孔子之所謂大同也。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為大同。」露國立國之主義不過如此而已,有何可畏!況日本為尊孔之國,而對此應先表歡迎,以為列國倡,方不失為東方文明之國也。倘必俟列強承認之後,而日本始不得不從而承認之,則親善之良機已失矣。此所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也,行將必有排日本之強國利用露國為之前鋒,則不獨日本危,而東亞亦從此無寧日矣。如此,則公理與強權之戰,或竟以日本而變成黃白人種之戰,亦未可知也。須知歐戰後,不獨世界大勢一變,而人心思想亦為之一變,日本外交方針必當隨而改變,乃能保存其地位於世界也,否則必蹈獨1之覆轍無疑也[獨,即德國。]。試觀漢那魯魯2之佈置[今譯火奴魯魯。],新加坡之設備,以誰為目的者乎?事已至此,日本猶不聯露以為與國,行將必受海陸之夾擊而已。夫英米海軍各已強於日本者數倍,而露國陸軍在於今日實天下莫強焉,不可不知也。以孤立之日本而當此海陸之強鄰,豈能有幸?故親露者為日本自存之一道也。
以上二策,實為日本發揚國威、左右世界之鴻圖。興廢存亡,端繫乎此。日本於歐戰之初,既誤於所適而失其為世界盟主之良機矣,一誤豈容再誤?維先生詳審而速圖之。
孫文謹啟民國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寫於廣州
注釋:
據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所藏原件照片
犬養毅是當時日本「革新俱樂部」的領導人,他在一九二三年九月二日山本權兵衛組閣以後,出任郵電大臣兼文部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