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问题,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提出来的。它与当时的一场“文化热”——现在被称为新启蒙运动是分不开的。八十年代最先出现的是思想解放运动,但那基本上还是一场体制内部的运动,是在主流意识形态内部的一场类似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即使当时走在思想解放运动最前列的人,仍缺乏自明性。知识分子的自明性是与文化的自明性联系在一起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核心问题是体制变革问题。在体制变革这样一个范畴里面,知识分子始终不是一个最重要的角色。到了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新启蒙运动的兴起,对中国文化的反思与检讨逐渐展开,文化作为一个中心的问题被凸现出来。作为文化的承担者——知识分子问题也随之相应地突出。
当时在对文化的反省过程中,很自然地涉及到了对文化主体——知识分子自身的反省。对知识分子的反思,也是以当时“文化热”的反思方式,即到更古老的文化传统中寻找根源的方式进行的。我的第一篇有关知识分子的文章,是1987年发表在《走向未来》创刊号上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历史反思》,内容是对古代和近代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类型学分析,实际是想通过历史的反思表达对知识分子人格的现实诉求。不久在《读书》上发表的《从中国的“忏悔录”看知识分子的心态人格》,也同样是借助黄远生这一个案,反思知识分子丧失自我的历史和文化的原因。在这前后一段时间,国内思想界有一大批人都对知识分子问题产生了兴趣。
八十年代中国现代化重新起步以后,知识分子认为自己是社会改革的精英,负有引导现代化发展的重大使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于是当时最热衷的话题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知识分子在现代化变革中的功能等等。当时的“知识分子”并不是独立的,它是整个新启蒙运动的一个有机部分,因此也更多的是从文化和历史反思的角度来看知识分子的问题。当文化在整个变革中被赋予一个绝对的中心地位、改革问题被化约为文化问题的时候,知识分子自然会产生一种现在看来不无虚妄的“精英的”的自我认同。在八十年代后期,知识分子的确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文化英雄”,一时风头之劲,比起现在的传媒明星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今天的明星是很世俗的,而当时的“文化英雄”却带有一种神圣化的理想光环。当时的知识分子对西方知识分子的理解和阐释也有化约主义的倾向,看成是整体化、一元化的,并且想象成是西方社会生活中的主体。这些学理上的肤浅和化约主义也是新启蒙运动的一个通病。
尽管如此,作为一场严肃的思想讨论,“知识分子热”还是有一些正面的思想成果保存下来,九十年代在“顾准热”和“陈寅恪热”中进一步发扬光大。如果说1905年科举制的废除从体制上使得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与皇权制度彻底分离,最后演变成现代知识分子,那么,新启蒙运动就是另一次有关知识分子的“社会革命”,它使得中国知识分子从原来的全能主义(totalism)体制中分离出来,开始建构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这一空间虽然从发生学上说与国家建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毕竟是朝着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的方向发展。这一变化的意义,我们今天还无法完全看清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越来越明显。试想一下,当初科举制废除的时候,大多数士大夫还以为不过是晋身方式的变化,又有多少人能够预料到将由此带来整个局面的改变?历史上凡是真正重大的事件,在其发生的时候,都是不太引人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