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李鸿章的政治思想是一个有争议的课题。本文仅以一己之见,抛砖引玉。
一、李鸿章洋务思想的出发点
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惊醒了地主阶级中比较敏锐的一部分人,李鸿章便是其中之一。他深感“外国强兵利器,百倍中国”,决不可等闲视之。英法联军撤兵,并不是事情的结束,中国已被强行拖入“华夷混一”的局面,想要退回闭关自守的一统天下是没有可能的。李鸿章不止一次地谈到“变局”、“奇局”,他把中外形势概括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其特点是:
(一)中国门户洞开,已经无所谓“中外界线”。“各国通商传教,往来自如”。外国侵略势力深入京师及各省腹地,“一国生事,诸国构煽”。中国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处于强敌环伺之中,形势非常险恶。
(二)新的侵略者拥有前所未有的物质力量,他们“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非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中国旧式的防御体系对此强敌,形同虚设,“水陆关隘,不足限制。”(李鸿章:《筹议海防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二十四。)
(三)“洋人论势不论理”,实力是解决中外争端的决定因素,以口舌相争是无济于事的。侵略者恃其船炮横行海上,中国唯有“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才能与之抗衡。
二、李鸿章洋务思想的基本内容
“外须和戎”的基本观点是:
敌强我弱,力量对比悬殊。“彼之军械强于我,技艺精于我,即暂胜必终败。”(《洋务运动》(一),第43页。)李鸿章比较客观地估价了中外军事力量的实际状况,承认中国的防卫体系落后,这是对的。但他过分夸大了武器在战争中的作用,认为中国绝对不能与外国接仗,即使暂时胜利了,最终也难免失败。这种绝对的观点使自己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不敢做任何积极的抗争。承认敌强我弱,战略上以守为主,这本不错。但战略上的守势不等于每次具体战役都以守为主,相反,没有一个个局部斗争的胜利,战略上的守势也无法维持。消极的退让只会束缚自己的手脚,助长敌人气焰,酿成实战中的溃败投降。“即暂胜必终败”是李鸿章对外妥协的思想根源。
他认为半殖民地的现实已无法改变。他说:“各国条约已定,断难更改”;“两国相交,全靠条约,条约如何可以改变?”(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二十四,《译署函稿》,卷三。)不平等条约是西方强加于中国的殖民镣铐,从当时清政府实力看,想要取消这些条约,确实没有可能。但李鸿章把这些条约看成是合理合法的存在,心甘情愿地承认列强在华的非分权益,不敢有任何非议,这正迎合了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要求。
他认为清政府“自强”的最高标准,就是维持现有局面,不再继续败坏。他说:“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固虚妄之论”,“我之造船……不过以守疆土,保和局面口”(《李文忠公奏稿》,卷十九。)
他认为“洋人所图我者利也、势也,非真欲夺我土地也”,(李鸿章:《复曾相》,《朋僚函稿》,卷十。)这就使“和戎”有了可能。封建地主阶级把“人民”、“土地”视为统治基础,只要不夺取他们的土地,不掠走他们的人民,就不使他们感到致命的威胁。李鸿章站在这个角度上,对“和戎”很有“信心”。凡有清政府被洋人敲诈勒索之事,李鸿章就扮演以“势”“利”去喂饱洋人,换取“和局”的角色。
“外须和戎”承认中外的客观差距,希望求得和平环境徐图“自强”,有其合理的因素。一般说来,洋务派都是主张“外须和戎”的。但当外国侵略者气势汹汹打上国门时,有的人能够予以必要的反击。左宗棠坚决主张出兵新疆,曾纪泽力主争取对法战争的胜利,以成为中国由弱变强的转折。他们的态度都是比较积极的。
李鸿章的“和戎”却完全是消极的妥协投降。中法战争期间,法国国内局势动荡,本无力在东方进行大规模战争,李鸿章却一味强调中国“兵单饷匮”,“一时战胜,未必历久不败;一处战胜,未必各口皆守”。“断不可轻于言战”,而应“遇险而自退”,“力保和好大局”。(《中法战争》(五),第158页,257页。)致使中国在取得镇南关大捷的有利形势下停止追击,并与法国签订了新的不平等条约,中国不败而败,使法国人都感到意外。中日战争期间,双方海陆军实力相差并不悬殊,日军劳师远征,战前根本没有把握取胜,甚致做了海战失败、陆军退兵、防守本土的最坏准备。(见藤村道生:《日清战争》。)中国如果指挥得当,本应战胜日本,至少保住本土。李鸿章却把希望寄托在俄英等国的调停上,不积极备战,命令北洋舰队“相机进退,能保全坚船为妥”。结果战争惨遭失败,北洋海军亦全军覆没。
李鸿章在对外战争中如此退让,原因有三:(一)为外国的淫威所慑服。(二)李鸿章视军队为私产。把淮军看成自己在政治舞台上立足的支柱,怕蚀老本,个人吃亏。中法战争中,李鸿章曾与法国代表福禄诺在天津议和,订立简明条约,内有中国退兵的条款。李鸿章惧怕舆论的抨击,向清廷具奏时含糊其词,而密秘通知淮系将领张树声、潘鼎新部自动撤兵,保存实力,而置大局于不顾。(范文澜:《中国近代史》,上册,第230页。)后来法军封锁台湾,李鸿章竞以“北洋舰小,不足当巨舰”为借口,拒绝发兵援台。中日战争期间,李鸿章所以避战求和,一个重要原因是怕他一手经营的北洋舰队遭受损失。(三)李鸿章的“外须和戎”原以“内须变法”为依托。保守“和局”也需要实力,如果“变法”成功,中国日强,则对外可以相应强硬一些。但是“变法”被多方掣肘,进展十分困难,李鸿章感慨种种计划“终不得放手为之”,“其功效茫如捕风”。没有强大的国力为后盾,使他的妥协思想越发恶性膨胀。
中国近代对外战争失败的总根源是政治腐败,经济落后,把责任完全归于李鸿章—个人是不客观的。但李鸿章做为最重要的统兵大员,他的“和戎”思想确实是战争失败的重要原因,当时舆论抨击他“议和则李鸿章必占人先,议战则李鸿章必落人后”,反映的是基本事实。
与“外须和戎”比,“内须变法”却不失为一种积极的思想。
李鸿章清醒地认识到,面对几千年未有之“强敌”与“变局”,中国必须有所改变,否则就会有“不可知”的大祸临头。他面向世界,看到各国“一变再变而蒸蒸日上”,独中国“以守法为兢兢”,更感觉到“变法”的紧迫性。他经常呼吁,非变法不能应付时局。他说古今局势迥然不同,不能拘狃于祖宗之成法,若事事必拘成法,那必然“日即于危弱而终无以自强”。他认为,面对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不研究切实可行的对策,却处处用“成法”来捆住自己的手脚,好比医生治病,“不拘何症概投以古方”,决不会得到好结果。但是,李鸿章的“变法”与后来维新派提倡的“变法”不是同一概念。维新派要改变中国传统的封建体制,李鸿章却认为,“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他对封建主义的文武制度推崇备至,是一个坚定的“中体西用”论者。对于“中体”,他不允许有任何怀疑。在派学生出洋的。“应办事宜”中,李鸿章再三强调,留学生在国外不能专攻西学,仍然要学习《孝经》、《小学》、《五经》及清朝律例等书,经常宣讲“圣谕广训”,“示以尊君亲上之义,庶不囿于异学”。(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十九。)他很怕留学生为“夷”所变,思想异化。李鸿章的“变法”具体内容前后有所不同,但始终严格局限于“尊君亲上”的范畴之内。
李鸿章的“变法”从“自强”开始。他说:“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二十五卷。)即寻觅生产武器的工作母机,自行仿造洋枪洋炮。在此思想指导下,李鸿章先后兴办了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等军火工厂,从而引进了机器生产。机器生产不是祖宗所遗留,中国社会对些一无所知,各兵工厂在原料、技术乃至管理上,无一不仰赖外国人。由于技术落后,管理混乱,冗员充斥,这些工厂生产出的枪炮,成本高,质量低,远不如直接向外国购买简便合算。但李鸿章坚持自造与购买相结合的方针,因为向外国购买新式武器也有弊病,只能“得其用而昧其体”,终难免为外人挟持。自己制造,其初不得不雇用洋人指授,待到内地工匠掌握了生产武器的技术,“久之自能运用,转相传习,乃为经久之道。”(李鸿章:《筹议天津机器局片》,《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十七。)
李鸿章制造洋枪洋炮,用以改变清军的落后装备,既是为了镇压人民,也有抵抗侵略的意图。实际上,李鸿章控制的沪、宁二局既为淮军“剿捻”提供了大批军火,在中法、中日战争期间也“加工赶造,昼夜不停”,支援了前方的战事。
随着对西方认识的深化,李鸿章逐渐感到,国家只有“富”,才能“强”。他的思想在与时俱变。60年代中期,列强为了加速中国的半殖民地化,广泛推销商品,全面控制中国,一再诱劝清政府兴修铁路。那时,总理衙门由于吃够了洋枪洋炮的苦头,正主持筹办学习西方“船坚炮利”的军事工业,对洋人的其它“长技”则疑虑重重。站在被动挨打的消极立场上,总理衙门的官员根本没有信心接受铁路“这样美好的礼物”。各国不断前来纠缠,总理衙门十分头疼,通报各省督抚“共商”。督抚们一致坚决反对,李鸿章也是其中之一。到70年代中期,李鸿章已从自强的角度认识到铁路对于国计民生的重要作用,成了最早倡导兴修铁路的人。他认为“中国积弱由于患贫”。他说西洋千数百里面积的小国,每年的财政收入动以数万万计,这许多钱财哪里得来呢?无非取自于煤铁矿局及铁路、邮电的税收。中国“酌度时势,若不早图变计,择其至要者逐渐仿行,以贫交富,以弱抵强,未有不终受其敝者”。(李鸿章:《复丁稚璜宫保》,《朋僚函稿》,卷十六。)
在《筹议海防折》中、李鸿章围绕“筹饷”的难题。集中阐述了他的“求富”思想。他说通商口岸多,洋货源源不断涌进中国,“既不能禁洋货之不来,又不能禁华民之不用”,仅英国呢布一宗,每年就以中国市场吸收白银3000万两,铅、铁、铝、锡又售银数百万,中国的手工纺织业和旧式采矿业倍受排挤,“曷若亦设机器自为制造,轮船铁路自为转运?”使中国的机器产品质量达到西方产品水平,就可以抵制洋货东来。他又说,中国矿藏丰富,从未经大规模开采。当此国家财政拮据之时,再不兴开矿藏,岂不是“家有宝库封锢不启而坐愁饥寒?”(《洋务运动》(一),第50页。)李鸿章还在一定程度上感到了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历史趋势,资本主义的生产力一经引入中国,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它的发展。所以他预言:“数十年后,中国富农大贾必有仿照洋机器制作以自求利益者。”李鸿章着眼从新型近代企业中去谋求国家富强之道,这种开放思想是符合历史潮流的,是积极向前的。至于他在实践中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需要从多方面探讨教训。
要“求富”,必然与洋人争利,这一点李鸿章认识得很清楚。愤于洋人轮船横行,“中国内江外海之利,几被洋人占尽”,(《洋务运动》(一),第50页。)1872年他创办了轮船招商局。1877年筹办开平矿务局,也是为了中国近代工业“用煤不致远购于外洋,一旦有事,庶不为敌人所把持,亦可免利源之外泄。”(《洋务运动》(六),第8页。)同期建立的上海机器织布局、漠河金矿等企业,也都程度不等地起到了与洋人争利的作用。
李鸿章的“变法”还涉及到教育领域。还是在《筹议海防折》中,他提出“用人最是急务,储才尤为远图”,由“章句弓马”出身的旧式人才,出来对付棘手的“洋务”bn,实在“隔膜太甚”。新式人才由何而出?李鸿章建议对科举考试“稍加变通”,“另开洋务进取一格”。在沿海各省设立“洋学局”,开设格致、测算、舆图、火轮、机器、兵法、炮法、化学、电学等新学科,招收学员,聘请西人教授。学而优则仕,“与正途出身无异”。事关国家用人大计,李鸿章发言格外小心,特别说明旧式的“时文”、“小楷”及考试制度不能“骤变”,不过以洋学取人略为补充。李鸿章培养新式人才的目的,是为了巩固清王朝的封建统治,却被顽固派痛斥为“用夷变夏”,清廷亦不予理睬,但李鸿章坚信“此言若行,可延宗社数百年,不行则后有王者必来取法”。(李鸿章:《复刘仲良中丞》,《朋僚函稿》,卷十五。)
三、李鸿章“变法”思想的历史地位
同时代的顽固派从右的方面“痛诋”他“事事师法西人”;“必欲竭中国之国帑、民财而尽输之洋人”;甚至影射攻击他有“乱臣贼子”之嫌。后来的资产阶级维新派则批判他的变法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是似变而非变,虽变而犹未变”。(何启、胡礼垣:《新政真诠》二编,《新政议论·胡礼垣序》。)康有为说李鸿章等人关于修铁路、矿务、学堂、商务的“变法”,是“变事而已,非变法也”,“于救国之大体无成”。梁启超说:“前此之言变者,非真能变也,即吾向者所谓补苴罅漏,弥缝蚁穴;飘摇一至,同归死亡,而于去陈用新、改弦更张之道,未始有合也。”(梁启超:《变法通议》,见翦伯赞、郑天挺主编:《中国通史参考资料》,近代部分,下册,第106页。)就是批评他的所谓“变法”,只是在封建主义中搞点枝节的改良,不能真正挽救民族危亡。
这些来自不同方面的批评,恰好说明了李鸿章“变法”思想的历史地位。它代表了封建中国部分官僚士绅在资本主义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所采取的比较积极的防御态度,这要比顽固派消极的不承认主义和阿Q精神高明得多,它反映了这部分人多少接受了一些资本主义的影响,并不情愿地开始向资产阶级转化而未能完成转化的思想趋向。从承认中国落后到学习西方船坚炮利,进而学习西方“寓强于富”,要求局部变通科举,乃是接受资产阶级先进的军事、科技、经济、教育思想的过程。这种思想如果继续向前发展,必然得出接受资产阶级政治思想、要求改变封建体制的符合逻辑的结论。李鸿章为他的阶级立场与政治地位所限,仅止于要求局部变通科举,他不可能突破地主阶级改良思想的框架,也不可能取得成功。这就是他的“变法”思想的局限性。
李鸿章是清政府倚为心腹的“中兴名臣”,他毕生以维护封建王朝为己任。他的“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完全服从这个政治目的,这无疑是反动的。但是,“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包含有学习西方资本主义的积极内容,又有其进步的一面。对封建主义的枝节改良不可能改造旧世界,但这种改良已注入新的时代内容,因而开始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起步。李鸿章的洋务思想,以捍卫封建制度为出发点,却促进了中国社会内部的深刻变化。一些被他视为“洋务新秀”的人陆续转变为早期维新思想家,站到了洋务思想的对立面,李鸿章自己,却以清王朝的忠实奴仆结束了他的一生。
(文章来源:《松辽学刊:社科版》1993年第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