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的册页《大钧元模》,是爷爷袁克桓传给我父亲(讳“复”,又名“家宸”),父亲又传给我的。封面《大钧元模》四字由中华民国第三任大总统徐世昌楷书题写,蓝色绢裱。次页是曾祖父在小站练兵时的一帧照片,再次是他自己的题词:“不文不武,忽朝忽野;今已老大,壮志何如?”曾祖父的自题时间是甲寅年(1914)冬,曾祖父时任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或许是对过去时日的感慨吧!他没有署名,但左上角盖有“大总统印”,次页之后是自徐世昌、黎元洪起,从民国初年到民国末年的政界、学界名流如严修、樊增祥、阮中枢等二十四人的题赞,时间最晚的题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所有题赞,或楷或草,或行或篆,皆为真迹,共有四十六页。且不说内容如何,仅其书艺亦堪称珍品。如严修的书法秀逸浑雄,刘春霖的小楷字清丽俊雅;再如王寿彭的书法,时人已经以“得其片纸寸缣为荣”;徐宗浩精书画篆刻,吟咏鉴藏,曾任中国画学研究会副会长…… 加之题写者皆前辈先贤,其中很多人的后代现在多与我有交往,是以我珍而藏之,向不轻易示人,唯无他人时自己欣赏。当然,在册页的中国书法艺术浸润中,我也加深了对曾祖父的一些认识。
册页是父亲传给我的,如何的来历我并不十分清楚。但从册页题写时间和内容看,显然非有意集册,亦非一个时间段内所完成。
曾祖父自题于民国三年(1914)年冬,徐世昌、黎元洪题写于民国三年十二月(1914),显然是曾祖题写后出示于他们,他们续题的。尔后的民国四年1——7月,严修、樊增祥、阮中枢、刘春霖、夏寿田、王寿彭、梁士怡、杨士琦先后题写。以后从民国11年(1922)至民国33年(1944),时间跨度达30年。曾祖父健在时的题词,虽为赞词,亦有寓他意者。如严修先生:“威,吾莫能测;量,吾莫能窥;功,吾莫能纪;术,吾莫能知。惟公一身系国存灭,非公自任,榱崩栋折。呜呼,此合全球之大,莫不云尔!乃有同国之亲,反欲自绝。”四个“莫能”,是自谦亦蕴褒贬;而最后两句,当隐有所指。严修先生与我曾祖相识于小站练兵之时,相交近20年,是我曾祖父的诤友至交。曾祖父被“开缺养疴”时,满朝文武无不三缄其口,而独有这位时任学部侍郎的严老先生,居然不顾身家性命,抗疏讼言。他也是我祖父、叔祖父们的老师。我曾祖父当政后,曾先后以度支(财政)大臣、南北议和大臣、直隶总督、教育总长等要职,请他出仕襄助,却均遭婉拒。
再如樊增祥老先生,被人誉为“洗辱牌下成长的一代诗宗”。他题赞说:“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有异乎周召;而禅代之际,略同乎尧舜。不怒而威,不言而信,摒去帝王之号,而唯以天下为己任。好恶与民同之,庶几修己以安百姓。中国生民以来所未有,必求其似,则德之威廉与美之华盛顿……”他父亲樊燮曾是一名总兵,因不肯向尚是抚台幕僚的左宗棠请安,左宗棠盛怒,高声骂道:“王八蛋,滚出去。”不久,樊燮被革职。他在家里正屋的侧面修一间两层的角楼,把“王八蛋,滚出去”六个字写在小木板上,放在家供祖宗神位的牌子下面,名曰“洗辱牌”。他要儿子穿上女人衣裤,规定:“考秀才进学,脱外女服;中举人,脱内女服;中进士,焚洗辱牌,告先人以无罪。”樊增祥未负其父所望,发愤苦读,考秀才、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一直做到江宁布政使权署两江总督。他也有乃父的骨鲠,绝不会以谀词取悦我曾祖父。是以赞词所言,当发之于心。
曾祖父辞世后,这本册页传到了我爷爷袁克桓手中。爷爷重新复制曾祖父小站练兵照片若干,又约请我曾祖父旧部及当时名人续题像赞,续题者共13人。其中我曾祖父的旧属如徐沅、孙宝绮、陆锦、王怀庆等,部分是我爷爷的至交好友,当时俊秀如吉林督军兼省长张作相、吉林省财政厅长兼代理省长王树翰、黎元洪的总统府秘书长王寿彭等。
孙宝绮(1867——1931),曾任民国政府的外交总长、审计院院长、财务总长,1915年1月1日被我曾祖父授为“中卿”。陆锦, 1924年任陆军总长,后隐居天津,投资义胜银号等企业;王怀庆,庚子年聂士成战死,王怀庆于枪林弹雨之中背负聂尸回营棺殓,并亲送灵柩至聂原籍安徽合肥安葬。此后,聂母专函介绍王投到我曾祖父麾下,后任直隶省通永镇总兵时,曾义释22岁的冯玉祥。还有庄蕴宽,民国成立后任江苏临时都督,是故宫博物院创建人之一。他的题赞感慨无限,对我曾祖赞赏备至:“开拓万古心胸,推倒一时豪杰;善与人同,才为世出;能乘势以待时,虽无学而有术。”但他“尤悲其晚节”,叹“溯公殁已十年,兵灾之未戟。”
时间最晚的题赞在民国三十三年(1944),题写人是徐沅和张作相。徐沅是曾祖父的幕僚,曾接受祖父等人委托,在1941年为我曾祖母(杨太夫人)撰写过碑文,立于香山袁墓;张作相于1902年投奔张作霖,1924年任东三省保安副司令兼吉林省长。沈阳被日寇占领后,张作相在锦州代理张学良的司令长官之职,抗击日寇。热河抗战失败后,归隐天津租界,日伪多次请他“出山做官”,均遭拒绝。
有一则楷书题赞:“天降大任,命世之英;亦文亦武,足食足兵。北门坐镇,多士向荣;识荆之始,中立和平。协商路政,展谒都城;我奉朝命,纳凭帝京。群惊异数,优逾恒情,嵩岳之表,星日之明。滦阳奏调,彰德随行;军分南北,操习战争;气吞河岳,石破天惊。三十年后,姻娅联盟;嗣君高远,实业连横;文孙绳武,为我馆甥。仰瞻遗像,恍见生平;戎装肃穆,永式勋名。”叙史翔实,议论精辟,落款“姻愚侄。”这则题赞的作者王乃斌,正是我外公、我爷爷之至交。外公曾任清末承德知府、热河道尹,于1920年和1924年两度出任国民政府农商总长。外祖父的题赞,是所有题赞中唯一的亲戚题赞。
还有一则“题赞”比较特殊,只有落款而无内容。这就是著名书画家徐宗浩先生于壬午(1942)年7月题写的:“壬午七月武进徐宗浩敬观”。徐宗浩(1880——1957),字养吾,号石雪,斋名为岁寒堂,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精山水、松、竹、石,犹擅画竹,著有竹谱;亦精书法、印石、装潢。他应我祖父之约为曾祖父的小站练兵照题写赞词,之所以有“款”无“题”,不得而知。
“大钧”与“元模”,大而言之实是一个意思。钧,古代制作陶器用的转轮,加上形容词“大”,就无与伦比了,所以贾谊说“大钧播物”——自然界形成万物如同大钧铸器;“元”是本源,初始状态,“模”是规范。合在一起,就是形成万事万物最大、最根本的规范。我曾祖父生活于一个急剧变化的社会转型期,他主持“小站练兵”,改变了中国旧的封建军制,建立起了一支有近代军制和装备编制的新建陆军。徐世昌为这本册页题签为“大钧元模”,其含义与其说是对我曾祖父的褒赞,勿宁说是在赞誉学习西方科学改革军制、政制,乃“求强”“求富”的根本之道。
我同意将我这本《大钧元模》册页复制后公诸于世,也为专家学者们研究我曾祖父、研究民国历史甚至研究民国书法,提供一份从未公开发表过的完整资料。
(原载《袁世凯和项城袁氏家族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