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1岁那年(1937),由于日军侵犯上海南京,逃难跑到四川。第二年秋天,以沦陷区学生身份进入国立九中,享受政府“贷金”待遇,在极其困苦的条件下读到高三上。
九中位于四川江津德感坝,这是一个贫穷落后的乡村,除校本部(女生集中于此)是新建的简陋校舍以外,其余初中三个分部、高中一个分部都是利用山间古老的祠堂作为宿舍,再用竹片、泥土、茅草搭盖一些勉强蔽风雨的教室。但师资阵容和图书条件却很强,因为安徽大学迁入四川后无力复校,许多老师只有屈就九中教职,丰富的大学藏书也被我们这些中学生任意享用了。
整整5年,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自己孟浪的少年时代。丢人现眼的往事倒是甚多,可圈可点的业绩几乎全无。《长江日报》要我回忆小时候的情况,真是不知从何下笔,只有写琐事数桩,或许能引起今天青少年读者的若干兴味。
一、早就名列“老九”
初中时代,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小难民,从四方八面聚集在一起。当时还没有“三青团”,国民党也顾不上加强控制这些偏远的中学,我们倒是生活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中,既无父母的教导约束,老师也多少有些放任。渐渐地,在我们中间,自发形成了若干群体。有些年龄稍大的同学,结合在一起办墙报或演戏。有些同学或则由于是同乡、同学,或则由于是亲戚、世谊,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还有些同学是从重庆保育院来的,他们的衣服被褥比较整洁,举止行为比较规范,但思想也比较正统,常常站在校方立场。他们很自然地形成一个稍微特殊的群体。可能是由于有些忌妒,也可能是由于不自觉地把对现实的不满发泄在他们身上,我们这些破衣烂衫的野孩子,常常怪腔怪调地学着他们唱:“我们的妈妈宋美龄,我们的爸爸蒋委员长。”好在那时政治斗争还未延伸到乡间中学,他们也确实较有教养,对我们“犯而不较”,所以大家还能和平相处。
由于我在这个以安徽人为主体的学校属于“外籍”,又无同学、亲友可资联络,遂成为游离于上述群体之外的边缘人物。但类似我这种情况的孩子也不甘寂寞,同班大约有10人也常常泡在一起,课余或爬山游水,或抓鱼摸虾,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倒也有若干生活情趣,几乎忘记祖国大片土地上仍有炮火硝烟。
我们这10个孩子毫无团体观念,相互之间并无任何约束。但有一天晚间突然产生通过比武排定位次的念头,于是跑到校外一个山坡上摔跤。那些大孩子各个能武善战,很快就取得老大、老二、老三之类的显要名位。我年龄最小,发育不良,瘦小体弱,加以从来没有与人打架的经验,所以一次又一次被摔倒在地,眼看从老四到老八的名次都被别人抢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与一个曾患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比武,好歹总算赢了,此后即被称为“老九”。不过当时大家毫无争权夺利之心,也缺乏上下尊卑观念,所以虽然名列第九,并无任何“臭”的感觉。
二、探寻“鬼火”秘密
我们这十来个孩子,在班上虽然属于“非主流”,但倒也循规蹈矩,认真听课,并非“为非作歹”之徒,所以老师多能给以宽容。课外时间,清贫的老师忙于全家的生计,除早晚自习雷打不动外,其余任凭我们自由活动。那时的农村,连电灯都没有,晚间只有其光如豆的桐油灯盏照明,自然谈不上听广播或看电影。所以只要不是下雨天气,我们这些“大自然之子”,晚间就寝以前多半要跑到宿舍附近山林间嬉戏。
由于我们住在祠堂,所以附近山坡都是大片大片的坟地。白天,特别是晴好的冬日,我们总爱躺在坟头草地上晒太阳,仿佛美国阔佬冬季总爱到夏威夷沙滩上享受阳光的温暖。晚间,特别是炎热的夏夜,我们常常坐在坟边看星星,吹口哨(唤风),讲鬼怪故事。我们年龄太小,而且与家庭隔绝,对什么是死亡很难有所理解,常常觉得这些坟内的人们仍有感应,可以与我们友好相伴。
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恐惧之感。夏夜结伴在野外游玩时,经常看到远处有一团一团的绿色光焰,浮移不定,或聚或散。我们已学过自然课程,一知半解地认为可能是尸骨所含磷质挥发现象,但也有些孩子认定是“鬼火”,并列举其某些长辈的亲身经历作为证明。于是我们决定玩一次考察性的游戏,办法是白天在鬼火出没的山头插一块画有暗号的木片,晚间轮流去取回木片,并报告考察鬼火的实情。也许是大孩子们“耍奸”,决定此次行动一反常规,改为由小到大轮流前往。但“耍奸”中也流露出几分忠厚,考虑到“老十”晚间行走不便(两腿长短不一),便由“老九”首先出马。
我从未受过“第一”优先待遇,对此自然受宠若惊,而且这个游戏又是如此有刺激性,便高高兴兴答应了。幸好我去的那个夜晚月明星稀,轻轻松松便到达目的地,拿起木片然后去考察“鬼火”。我发现“鬼火”并非从坟墓中散发,而是在附近池塘边和洼地里漂移。我走近那些闪着星星点点光焰的“鬼火”,伸手想抓点什么好回去交差,但笨手笨脚又有点胆怯,只有两手空空(除了那块作为信物的木片)回来。
去时由于太兴奋,竟忘记害怕。回来时莫名的恐惧却陡然袭来,无常、牛头、马面之类的影子仿佛就在近旁。微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行走间自己脚跟着地的嚓嚓声仿佛有人追随,你走得快,他走得快,你走得慢,他走得也慢,简直是紧跟不舍。我硬着头皮前行,或干咳数声,或唱歌壮胆,但就是不敢回头张望。及至跑回宿舍附近,已是满身大汗,衣裤全湿。木片已证明我的诚实和勇敢,“兄长”们对我慰勉有加,尽管此行未能解开“鬼火”之谜。接连几天,“兄长”们纷纷出动,但大多徒劳无功如我。直到有一天,“老大”或者“老二”带回一粒“鬼火”,竟是一个萤火虫,这才恍然大悟。此后,我们经常玩这种又害怕又有趣的游戏,而且每次夜行人回来,总要编织若干途中所遇恐怖故事,并且夸说自己如何如何勇敢。
我不大相信“兄长”们勇敢的故事,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敢去摸摸他们的衣裤汗湿了没有。
三、“老马”与“俾斯麦”
“老马”是我们初中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他并不姓马。只是由于爱唠叨,经常说“我是一匹老马呀,你们都是小马”,于是我们就在背后喊他“老马”,以致现在把他的真实姓名都忘记了。只记得他是北师大毕业的,带河北乡音,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印丹士林长袍,朴实而又和蔼可亲。
管理这些离乡背井年幼难民学生很不容易,除学习外,衣食住行乃至健康、游戏都得操心,何况生活条件又是那么艰苦。记得有次高中几个大同学惹怒了江边船户,帮会和某些歧视外籍人的本地人士乘机联合起来,鸣锣聚众,揭竿而起,高呼“我们上流民族(四川人自称)团结起来,把下流民族(指外省人)赶出去”!他们酝酿攻打我们的高一分部(男生),我们初一分部虽未在外惹事,但由于距离高一分部太近,大有殃及池鱼之忧。“老马”非常担心,关紧祠堂大门,作各项应急准备,向我们谆谆告诫:“我是一匹识途老马呀!你们都是小马。年轻人火气旺,好胜心强,容易闯祸,吃亏的还是自己。”这次我们倒没有偷偷取笑他的口头禅,而是久久记住他那慈祥而又凝重的面容,一直到今天。
每逢想起这位老师,我都深感内疚。我们不该给他起“老马”的绰号,反而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常常向年轻人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人生感悟,年轻人多半会礼貌性微笑着聆听,但如今我也早已成为“老马”了,那些曾经追随我的“小马”们背后又会如何调侃我呢?
“俾斯麦”是我读高三上时的世界史老师,还兼我们高一分部训导主任。他本来好像姓魏,山东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德国铁腕宰相俾斯麦是他在课堂上推崇备至的大英雄,而且把Bismarck念成乡音浓郁的Beismarkai,所以我们便称之为“俾斯马凯”。在课堂上,除了用山东腔调念外国名字常常引起我们窃笑外,他确实讲得枯燥无味。但是,他的到来显然是有政治背景的,因为高一分部是九中学潮的策源地,而我们高三上又被认为是最调皮捣蛋的班。
当时我还不满17岁,正处于躁急好动的青春。1941年“皖南事变”以后,国民党政府加强对于各级学校的控制,就连僻处乡间的九中也不能幸免。宪兵、特务、三青团出没于校园,学生的不满与抗议日益增长,我的田园牧歌式的童年生活也就随之结束,而且成为“俾斯马凯”们眼中的“害群之马”。其实我当时毫无政治认识,只是由于爱发牢骚,又曾在墙报上发表过两幅批评学校当局的漫画,便被他们认为是可疑分子,必欲除之而后快。
有一天,“俾斯马凯”利用他上课的时间,突然拖长山东腔调宣读我的一篇“周记”(学生每周写一篇日记,交给语文老师批改)。我自幼爱好文学,作文一向得到老师好评,却没有想到此次居然因文惹祸。我在周记中描写有一群白鸽在蓝天飞翔,不时把悠扬的鸽铃声洒布人间,有人讨厌这鸽铃声干扰清梦,于是用吆喝、挥舞竹竿乃至施放火铳等方法加以驱赶,但是鸽群依然在晴空遨游如故,悠扬的鸽铃声继续洒布人间。“俾斯马凯”读完我的作品之后,突然大声问道:“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这里不自由吗?”最后他把“铁腕”一挥,以雷霆万钧之势怒吼:“要自由就到莫斯科去!”
犹如一记闷棍打得我晕头转向,因为僻处乡间连报纸都看不到,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国共纷争”“皖南事变”之类热点新闻,连延安都不清楚,怎么会想到要投奔莫斯科去拿卢布。我刚结结巴巴为自己辩护了几句,马上就有少数几个同学对我进行“围剿”,包括那位曾经在宪兵团当过号兵的已二十多岁的班长,他们当场揭发我何时何地还讲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画了些什么,总之都是别有用心,并非年少无知。我只能以沉默表示抗议,其余的同学则成为“沉默的多数”。幸好批判者只寥寥数人,而且除班长外都缺乏慷慨激昂的情态。“俾斯马凯”仿佛怒气渐消,吩咐我重新坐下听课。我的头脑乱哄哄,根本不知道他后来讲些什么,只听见“Beismarkai”的名字不断在远处呼叫……
就在这学期结束时我被勒令退学,此后从一个难民学生变成孤苦伶仃的流浪儿……
50多年已经过去了,往事如烟,岁月早已化解了昔日的恩怨,我不知道“俾斯马凯”先生是否仍还健在,是否还记得当年我这个孟浪少年。我真想听您再说一声“Beismarkai”,老师!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