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桦:怀念章开沅先生

章先生离开我们14天了。连日来,章先生的弟子、同事们写了很多悼念文章,追忆他们在学习、科研、工作和人生中,先生给他们的指导和帮助。而我,在经历了起初的难过和哀伤后,现在每每想起先生,却多是近40年来,与先生一起吃饭、参加活动的经历,都是快乐平常的点滴,和先生对我人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章先生属虎,我也属虎;师母黄老师属羊,我老公马敏也属羊。记得章先生曾开玩笑说过:羊入虎口啊!我也常对马敏说:我属虎,所以我比你更懂章先生。

第一次与章先生一起吃饭是1985年,那时马敏是先生的博士生,我们新婚,我在家里做了一桌菜,宴请章先生和近代史所的几位老师。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做饭请客,凭借平时观摩和品尝父母做菜的经历,现学现卖做了一桌川菜,记得有红烧鱼、凉拌麻辣鸡(类似现在的口水鸡)等。那一桌菜得到了老师们的夸奖,特别是麻辣鸡,受到一致好评。大概这第一次的家宴,从此给先生留下我很能干的印象。那时,据说学生们都很怕章先生,有不敢去跟先生汇报的,有见到先生就哆嗦流汗的……,我的专业是数学,与文史完全不搭界,我文史知识极其贫乏,可能是完全无知反倒无畏,也就没有怕先生的概念了。记得这么多年来,先生总是和蔼可亲,从未疾言厉色,各种活动也都很乐意让我参加。

1990年至1992年我们与章先生和师母同在普林斯顿和耶鲁,就有了比较多的一起吃饭的机会,有时是参加美国人的party,有时是中国人的聚餐。在普林斯顿时,马敏开着我们那辆800美元买的二手旧车去机场接先生从中国到来,每周一起去超市买菜。记得有一次我们到附近海湾抓了很多螃蟹,还有一次是钓了一条很大的鲤鱼,我们一起兴致勃勃地做了吃了。不过,好像都不好吃。

在耶鲁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次我们和外语系的黄小群、李亚丹一起到章先生家吃饭。章先生亲自做了红烧猪肘,是一整个大肘子,又烧又烤几个小时烹饪而成,色香味俱全,大家都吃得非常开心!在美国的那段时间,都是我给先生理发,用国内带去的理发剪刀,模仿专业理发员的手法,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剪,效果好像还不错。

1991年圣诞节,章先生的小女儿雪梅来耶鲁,我一个同学也从别州过来,我们一起去附近的一个古堡景点玩。记得我们6个人挤坐在一辆小车里,一路欢声笑语。路上师母说:刚才超我们的车都在看我们啊,看我们车上坐了这么多的人!在通往古堡的一座小桥,师母设计让我和马敏从桥的两头往中间走,说照个鹊桥相会照。我们大家也要先生和师母这样照相,不过后来好像他们是站在桥中间合影的。最后到海边,已经接近黄昏,光线已经有点暗了,但我们还是在海边合影,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多年后,雪梅和我那个同学,都在美国知名保险公司做了高级精算师。

从左往右分别为:章学梅、叶桦、黄老师、章先生、马敏

大约1998年至2013年之间,与章先生一起吃饭、活动的机会比较多,一起去过湖北和外地的很多地方。我就是他老人家的忠实粉丝,每次我都喜欢跟在先生后面,听他讲话或是听他与其他人交谈,无论是与国内、国外的大学者,还是高级官员、基层官员,抑或是商界人士,先生都能侃侃而谈,对历史、教育、时事、政治、社会……总有独到的、高屋建瓴的观点。每次吃饭或是游玩,于我都是一次次的学习机会,开拓了我的视野,也让我对社会有了更多的认识。我的知识、性格、思维方式,都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并有了改变,以致于有时遇到某个问题,或对某事、某人的看法,会与章先生不约而同的一致。

2010年前后,和马敏陪同章先生考察合影

逐渐的,有时我能感受到先生的喜好,以及他性格的改变。先生老年后越来越温和、包容,当遇到他不满意的人或事时,也不会发脾气了,到后来甚至不会表示出不高兴了。

2003年后的几年,我们冬天都到广州我弟弟家过年,章先生和师母也在广州大女儿家过年,我们四家人都会一起聚聚,其乐融融,广州花城过年的气氛让人难忘。2010年前后几年,我们与先生夫妇和教会大学史中心的几位老师,都会在平安夜聚餐,正巧我的生日也是那天,我就过了好几个与章先生在一起的生日,热闹非凡也快乐无比。后来因为平安夜晚上太堵车,才取消了这个活动。

章先生在学术上涉足多个研究领域,辛亥革命研究、张謇研究、商会研究、教会大学研究、贝德士与南京大屠杀研究等,每一个研究领域几乎都是开拓性的,都取得了非凡成就,永远在探索新路,不断从头做起,扩展更大的学术空间,引领华师近代史成为全国一流学科。反观我的几十年,也总是“喜新厌旧”,不断跨界,但却是个不成功者。从数学到政治经济、数量经济,再到金融专业,均无建树。记得2013年经管学院要我牵头组建金融系,从做系主任到做副院长,期间相继开办了金融工程本科、金融学硕士和金融专业硕士,虽然招生情况很好,但深深感到没有章先生那样的大树,我们发展是何其艰难啊,也很难更上一个层次!这也让我更感到到章先生的建树和伟大。也许,等我退休后我会最后一次跨界,从读章先生的书开始,研究历史,思考生与死,灵魂与永恒……

2014年后,我工作比较忙,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与章先生一起活动的机会就少一些了,最遗憾的是2017年先生回老家荻港,我因为有本科生的课调不开,就没有陪同前往。记得2019春节,跟章先生一起聚餐,当时师母身体不好没参加。先生那天很高兴,吃得也很多,说师母让他控制饮食,在家不能多吃,难得一个黄老师不在可以大吃的机会啊!说得我们都乐了。章先生对师母的服从和耐心也是非常让人感动的,每次大家讲话师母跟不上没听懂时,先生都会耐心地跟她再讲一遍;师母讲话很慢时,先生也会耐心地听完。

2020年因为疫情没能与先生见面,但听说疫情后,先生走路需要拐杖了。11月中旬,所里召开“近代西方医疗传教士在中国和印度”国际学术研讨会,我在线上进入会场,看到先生讲话思路清晰,精神尚好。之后不久,就听说先生摔了一跤,身体状况不佳,12月26号住进了泰康养老院。2021年元旦,我和马敏去泰康看望先生,看到先生和师母由护理员用轮椅推进会客室时,很是吃惊和难过,感觉疫情这一年,对先生身体损害太大了。我们一起吃午饭,席间章先生谈起他正在看的足球赛,和某某球星,先生很高兴。那里环境很好,温暖如春。离别时,先生拉着我的手,我竟感觉到了先生的几分童真。想着他们可以在里面过一个温暖的冬天了,并有专人很好的照顾,先生能够快乐如童,真好!

2021年元旦,和马敏一起看完章先生、黄老师,后排左1为章先生大女儿明明

随后几个月,先生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听说又关心学术和他家族史等著述的出版。5月23日,我和马敏陪同从贵州远道而来的冯祖贻老师夫妇去看望先生,先生已经卧床不起,见到他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冯老师非常高兴。临别前,先生还特地竖起双指向我们比划了一个代表胜利的手势。先生思维清晰,智慧依旧,但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身体的无力。回来途中,非常难过,不敢说也不敢想,只是心理暗暗期望先生能再坚持、坚持。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仅4天后先生就离开了我们……

先生一生自律,生活简朴,不麻烦他人。我在想,先生最后在周五早上离开,也是要让我们有一天的准备,周末有两天时间安排悼念活动而不会耽误大家的工作吗?他直到临终最后一刻都是异常明智、清醒的,他一定是身体累了,就选择了安详、平静、从容、有尊严地睡去。

先生驾鹤而去,留给世界的是永远睿智、有活力、风骨、爱心的章先生,他的思想、精神、学术永存!

2021年6月11日

附:本文作者叶桦为华中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教授,马敏教授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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