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日,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史学界两位巨星——章开沅先生和何兆武先生,一南一北,相伴陨落。巨星陨落不是没有征兆的。前一天深夜,我因学会年会而入住青岛宾馆,第二天晨起散步时震撼于远处的大海、蓝天和星星点点的船只,当即拍下发到学衡研究院的工作群里。二十分钟后,我在同一位置又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群里后附言道:有柯林武德味道。一个星期前,我刚刚在演讲中提到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历史的观念》里的话:当我们眺望大海时,看到一艘船。五分钟之后,当我们再次眺望时,船已经移动到不同的位置。因此,我们必须想像,当我们没有眺望的时候,船在一点一点占据着两处的中间地带。
柯林伍德以此作为历史思维的案例,指出人们通过对史料的批判性解释,在确定表述的对象后,可以通过演绎方法重构历史。于此,史家最需要的与其说是匠人的技艺,不如说是想像力。
提到柯林武德,自然会想起何兆武先生。何先生不仅是该书的汉文译者,还是出色的诠释者。一大早,远眺大海,脑海中闪过何先生的名字,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在暗示。其实,在接获何先生仙游的消息前,即已得到章先生驾鹤而去的消息。对于章先生,我有一份特别的个人感情。疫情期间,听说先生身体欠佳,十分惦念,询问探视的可能性。一个月前见到马敏先生,再次提到探视的事情。不曾想,这一愿望永远定格在五月二十八日八点十五分了!
群星结伴而逝。在不到一周的5月22日,科学家袁隆平院士和吴孟超院士相隔不到五分钟飘然而去,引起一片唏嘘。袁院士走时91岁,吴院士100岁。章先生95岁,何先生99岁。按理,都是大往生,堪称福丧,依然痛惜之声不止,其中一定有些不同寻常的原因。是的,在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让你梦魂萦绕,甘做反智主义者,希望他或她永永远远。
袁隆平院士大名鼎鼎,可列仙班。我对他的尊敬和少时的记忆有关。我早年生活在新疆的最西边。对于稻作文化养育出来的母亲来说,吃饭的“饭”有特别意义,就是指“米饭”。再好的饭菜,如果没有一口米饭的话,还是不完美的。但是,那年头,365天,能吃到大米的日子不到7天,吃米饭犹如过年,故而我们尊称米饭为“大米饭”。犹记我学会的第一句四川话,是来自隔壁四川人的长吁短叹:“劳资三天不吃大米饭,腰眼儿疼。”知道吴孟超院士的名字,是在十多年前高华兄患病之时。我知道,有位大德给他介绍了国内最好的肝胆科医生,名叫吴孟超。生老病死,人所难免,能得到同时代最好的医生的治疗,可谓不幸中的幸事。去年以来我关于肝胆病的知识多起来了,在我心中,肝胆科医生无异于菩萨再世。吴院士一生治病救人无数,可列仙班。科学家解决人的身体困扰,人文学家解答人的精神需求。我无缘亲炙何先生的教诲,但作为一个读书人,读其书,闻其言,足矣。“人是能思考的苇草”(帕斯卡尔语),是从何先生的翻译中深化的;“人生而自由,为何所到之处皆为枷锁”(卢梭语),也是读何先生的译著深化的。“一切历史都是观念史”(柯林武德语),因何先生的翻译而广被学子。何先生的文字简洁隽永,读之不忍释手。何先生晚年,一言一行,垂范后学,可列仙班。可列仙班的章先生,是南大的杰出校友。2017年5月25日,我得以拜见91岁高龄的章先生。本来预定半个小时礼节性的谈话,结果持续了一个上午,中午章先生还与我和章门众弟子一起吃了午饭。这几天,我让学生将这次谈话的录音整理了出来,洋洋洒洒万二千言。翻阅文字,回想当日的情形,我想把柏拉图说的“四德”——智慧、正义、勇敢、节制,放在先生身上,可谓个个合身。说到智慧,1982年5月20日南大校庆80周年,章先生在演讲中说:我们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和外国同行比,还很不成熟。很不成熟是“不如”的隐喻。当时正读大学一年级的我,听到以后深受震动:怎么中国人的中国研究还不如外国人?!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快四十年了。花甲之年,章先生以大学校长之身开启教会大学史研究,必有感同身受之处,这和他主张的“参与”史学的理念是一致的。我与先生谈话的一个主题是关于大屠杀事件中的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贝德士是金陵大学历史系主任,南京沦陷前主动要求留下来参与救援工作。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曾讲到史家有五忌,其一即为试图从论述对象身上得到好处。章先生晚年投入个人钱财,挖掘史料,揭露战争暴行,乃正义心所驱使。章先生辍学投奔革命,为学敢直言,为官不苟且,是为勇敢。先生去世后,学界内外反应甚大,这和先生“节制”的品格不无关系。窃以为,节制是人格中最高的境界,但必须涵盖勇敢。四位世纪老人,二理二文,取其最大共同项,可以归结为两点:第一、都有专门的技艺。人的一生,无论短长,做好一件事实在不易,如能持之以恒,必能展示自己的特色。第二、都说平常百姓话。四位先生的言传身教,不虚不假,无不透显出诚与朴。由此,窃以为判断一个人对社会和国家的贡献度,似也可以这两个方面为参照。五月二十八日注定是非常的日子,正如五月二十二日不平常一样。群星相伴陨落,正是群星超脱自身走得更远、登得更高之时,这在年轻人“躺平”、中年人“内卷”的当下,显得格外耀眼。
孙江教授拜访章开沅先生
转载自:公众号NJU学衡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