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都是会去的。放下教案,登上飞机。一飞,三十年。
一切,似是昨天。昨天,您在讲台上,今天您依然在。排排坐,跟前的仍是当年那群钻进故纸堆不肯爬出来的学子;不同的是,他们也已华髪染霜,人到中年。此刻,他们像一群返家的孩子,那些兴奋,那些短促的或絮叨的话语,都将记忆拉成一片绚然的彩虹。
请您原谅我们迟来会场,让老师们等候,直令我心里不安。因为亢奋,因为一夜说不完的话,因为有人喝多了几杯,也因为我们一时没能从记忆中找回如何迅速执行班长的指令……
没有变,您说,你们没有变。笑貌,音容,未脱当年的模样。
可是,却是不同了,的确变了。相视的一瞬间,沉沉然传递出一丝叹息──我们,你们,时代,整个世界。
1977,那是历史大转折的符号。经历生命催残与青春消耗的我们,从农场油田、工厂矿井四方奔来,扑向同样伤痕累累的大学校园。那是一个展开的世界,一个我们久久渴望而终身依恋的世界。生命的复苏,在此时显得那样的充满意义。
那时候的图书馆是要抢位子的;那时候的借书证是填满了好几页的;那时候男生女生仍有着授受不亲的距离;那时候组织出游是会躲进树丛偷偷看书的。读书、读书、再读书!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紧紧扣着读书的主题,将生命唱成一曲涅盘凤凰──因为我们明白,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在我们混沌的成长中,岁月偷去了我们的二八年华。我们窕窈的身段没有华美的衣衫,我们粗糙的手掌爬满劳作的厚茧。浩劫的烟雾熏炙了我们的皮囊,每一双眸子都留有斑驳的泪痕,每一副脊梁都肩起一段沧桑。然而,苦难不能令我们折服,我们只渴求上学。那是精神的大饥荒啊,老师。不,从精神到物质,我们皆如此匮乏。1977,那个您称之为第二次解放的历史刻度,禁考十年后的我们,终于以第一届考生的身份,走进了大学校园。尘封十年的图书馆终于打开了她痛苦的记忆,我们与书成了不可分割的莫逆之交。
我们在读书中思考,在思考中成长。在读书与思考之间,我们何曾毕业?带着读书与思考的习惯,带着您和师长们的寄望,我们步入了社会。如今,同学中有基层学科的优秀教师、科研骨干,有肩起大专院校前程的带路人,也有社会的政治精英。他们站立着,见证着一个时代跳动的脉搏,与苏醒。
那是一个历史的拐点。您沉沉的声音敲在我的心上,我的眼睛潮湿了。在那段历史的生命密码重组与喷发的时刻,我们站在了那儿。我们无法选择时代,是时代选择了我们,并赋予我们以承担,以精神。
您的目光扫在我们身上,也扫在我们每一个同学的心上。您曾与师生们一起,走过那个带着历史创痛的时期。如今,您又站在大家面前,以清晰的思路与睿智,告诫我们:我们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时代又一次将我们推向了历史的转折点,它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社群、我们的国族、以及整个世界文明的进程,息息相关。
眼下,这是另一个历史拐点。您说。我紧紧地注视着您,眼前掠过无数影像,熣灿的或衰败的,疯狂的或迷惘的。环顾四下,令人恐怖的污染之潮,正以其决堤般的能量,向着一切可能的去处倾泻──矿山森林,土地河流,衣食住行,道德人伦,乃至最后防线的脆弱人性……一切曾经呈现于阳光下的有价值的、有意义的、确定的事物,都被蒙上了紊乱而不确定的巨大阴影。失却坐标、失却精神,就生命而言,这是否是一种巨大的恐怖与悲哀?决堤之下,找不到自身处于哪一个位子,是否预示着某种灭顶的危机?
这个世界怎么了?
极目所视,地球气候的恶化,大气洋流的改道,回归线的漂移,极地格局的改变,生物链的断裂,冰河期隐秘的揭示……所有一切,都在逼迫人们重新认识我们所处的大环境,认识和反省人类自身。全球的一体化,带来的绝不只是经济学意义的转变,宗教政治文化上的撞击,带来的是观念形态与行为模式上的巨大挑战。知识与信息爆炸的冲击波,乔布斯创造的奇迹,不仅改变着每一个人的社会属性,也在直接或间接地改变着人们的生产关系与生活方式。我们在质疑人类文明历史路向的同时,也在对我们自身的存在发出浩茫的天问:
我们是谁?
我们向何处去?
末日是否真会来临?
人类能否拯救自己?
……
章校长,面对您振聋发聩的深切寄语,我内心的感动无以言说。站在失望和痛苦的边缘,您今天的话给了我以信念,以重拾信心的支持。回想以往,我曾惭愧自己不是您的一个好学生,没能读好历史这一门难懂的学科。我以为,历史永远不应该只是一门冰冷的学问,它该是一门活的学科,与思想同步,与哲学同源;它该是能够启迪和预知未来的。历史学,如果不能给今人以借鉴,以反思,那它将是苍白的、无意义的。而今天,您的拐点──这极富生命力的语言,让我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与您靠得那样近,那样近。恍然觉得,我还是当年那个学生,您从1977走来,依然走在我们的前头,您的胸怀您的视野,都在告诉我,作为一位有良知的公共知识分子,您从来不曾止于自己的成就。八十五高龄的您正以更大的勇气和承担,在思考和关注着整个国族的命运。原来我们当年师从的,不只是老师您的见识和学风,更有您耳濡目染的风骨和人文精神。 您的独立思考精神着实令人敬重,您的叩问更是引人深省。
在返港的飞机上,望着窗外如絮的白云,我在心底默默地说,章开沅校长,我是您永远的学生,而您也是我──1977们永远的师长,永远的。
*章开沅教授,为1984-1990华中师范大学校长,辛亥革命史著名研究学者。本文为笔者2011年10月赴武汉参加华师历史系七七级毕业三十周年纪念的随感。
作者韋娅(原名左韦),原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七七级学生。现居香港,作家,为香港作家协会永久会员。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各类作品四十余部,多次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香港儿童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