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智:史学伴你远航——悼乡前辈章开沅先生

今日,一个南方多雨的季节,天气阴雾,一大早就传来乡前辈章开沅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上星期我还电话华中大近代史所的刘莉,她告知了一些章先生在医院的状况,还给了微信。真万没想到,一周后章先生突然离了人世,离了亲人朋友,章门众多第子,他在我执编的《问红》上,一部刊出了近七年的,他的未刊完的回忆录,以及他很多未竟之业,他竟然带着这些,上了天堂之路。章先生离世当天,我差不多接到许多各类人之婉惜的电话和微信,那一刻我也正沉溺于悲悼之中。

我与章开沅先生之交,屈指算来应有近二十多年了。得他赠书少说有几十本,有的书,如《辛亥革命史》就有三大套,因每一次的修增本,他总签上大名送我。同时和他叙晤,向他指教,乃或面对面地探讨学术、或请他作讲,学术文化的交流,一时涌上心头的,真无法计数。而从章先生那里,我所获教益,以及广博多元的知识,若人家问我的话,我也只能无言可答,因太多了也。

记得,我写《张静江传》时,他非但从十八、十九中外社会思潮这个大背景上,给矛我开放式的指导,更可贵的是他为了我所收集资料的局限,特地把华中师大近代史所藏有的有关张静江的资料,请当时任近代史所办公室主任章开平,全部复印与我。

且在此书出版前的壬午早春,他很及时地为拙著,送来了一篇很有意义的序。序中写出了章先生独特的见地。于此不妨引他一段话:

“辛亥革命不是极少数人的事业,它是一个数以万计的新兴知识分子群体共同发动和推进的社会运动。”还说“当年许多仁人志士具有强烈的时代紧迫感与历史责任感,自觉地肩负祖国的安危,以天下为已任。他们离乡背井,远走异国,不顾个人安危,为社会的进步和祖国的独立,作出极大的牺牲与贡献。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于种种原因,并不是所有的仁人志士都受到人们应有的重视,有些当年曾是星光灿烂的风云人物,甚至会被后世逐渐淡忘。张静江就是这样一个应受重视而反被忽略的人物。”

我至今感谢章先生这篇有份量的序。由于章先生为此书之增色。拙著有三个出版社再版多次。这仅是一例。

之后,我写了什么著作,他一如既往为我拙作写序。如广东人民出版社出我《川上流云》一书,章先生闻之,即也为之写了序。章先生是百年中难得的学者,他既有自已闻名于世的专业大著,立足于近代史学界;但他读书多,阅历丰富,由于他年轻时的志向,是想做一个文学家,故他的文笔生动诱人。你看在拙著《川上流云》,章先生序的最后一段话,就充溢着文气:

“正是徐迟的《江南小镇》驱使我回归荻港寻根,而建智则是最先理解我并且热情接纳我的南浔乡亲。天寒思滞,乡思缠绵,谨书此短文聊以为序。”

于桂子山实斋,岁在甲午,年方二八。“天寒思滞,乡思缠绵”这八字结尾,真有袁枚“陈郎浮竹叶,着我北归人。”之情。且年方二八,充满了章先生那时生气悖然之感。

章开沅先生是湖州荻港人,那里亦称荻溪,乃溪畔芦苇丛生,无边无际而得名。那样的小村镇,因得天时与地利,从清代中叶至民国时期,从那里走出了许多实业巨头和大学问家,尤以章氏和朱氏彰显,遂有“九朱十三章”著称。章氏先祖,聚居于交通之便的大运河旁,因地少人多,大多出外谋生,虽历经创业维艰,但也练历了他们的成功事业。章开沅先生的祖先们,就是一代一代,走向了全国,走向了世界。而便是靠了这条中国独有的京杭大运河。

章先生曾在《历史寻踪》中说:“……及至我出生之日,家道已遂渐中落,我并未看到先辈当年的辉煌。我之所以追忆往事,无非是因为这种家世对我的学术生涯有两点影响。一是由于我祖先干臣公的事迹,诱发我研究张骞的兴味,也有助于我对张骞的理解,二是由于这种绅商门第的背景,有利于我与自已某些研究对象之间的沟通,使我得于结识一批清末民初的知名人士和他们的后裔。”

的确,作为历史学家的他,他除了治学严谨、一丝不苟外,他还能通过以研究中国近代史为背景,广结国内外学界人士,并且不断开辟史学研究的新领域,并大力帮助了湖州近代史的研究。这在国内外不能不令人格外瞩目。正缘于这一点,他才能不断地去披荆斩棘开辟一个个人们不敢尝试的新领域。譬如,他很早就推动对清末实业家张骞的国际学术研讨,认为办实业是发展生产力、解决国计民生的重要途径。

他痴迷辛亥革命史的研究,早在1978年,就创办了辛亥革命史研究会,并结出宏大的研究成果。又如,当国内学界尚未对教会大学史研究时,章先生始终认为“治学不作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就着手对这一具有前瞻性领域,进行了研究。为了对这方面的研究能取得真正第一手的资料,他毅然辞去已任了六年多的大学校长的职务,一如“躲进小楼成一统”,毅然奔赴异国他乡的普林斯顿大学的“蟠音楼”中,潜心研究。那一年,他已届花甲之年,却孤身客居小楼之顶层,邻居全是欧美白人,他只能与蓝天白云对话,和松鼠白鸽为伴,承担着研究与教育。为了弄清国外收藏文献以及为了取得这些“真经”,第二年他又转入耶鲁大学,潜心于《贝德士文献》的阅读与研究。如果以观今日大都取道于比较现实的、急功近利的浮躁治学状况而论,章先生当年能耐得住寂寞的学术追求,令国内外学界,无不肃然起敬。

他很早就提出,真正的学术价值必然是超越国界而为世界所认同,他自已就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人。他的弟子常说:“章师治学,大度兼大气,立意远大,虽有专精,决不畛域自囿”。而章开沅先生自已也曾说“他自已一生只做了三件事:其一是把中国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引向世界,把世界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引入中国。其二是将世界的教会大学史研究引入中国,将中国的教会大学史研究引向世界。其三是培养了一批教育人材。”

每当我晚上打开网络,一写上章开沅三个大字,我就马上能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和谒可亲老人—–一名著名历史学家,一位九十岁老人,他每天还会从自已座落在桂子山下的“实斋”书屋,步行到办公室孜孜不倦地工作着。有一次我到他办公室一座,特意走到他写得满满的稿子,看到一叠叠放着。看到的是一个90岁老人,还在和世界各国学者们的交流与合作、为华中师大在国际化方面取得长足发展,奉献着晚年非常宝贵的精力。

《章开沅文集》文集按照不同的历史时期以及不同研究领域而划分,主要涵括他的辛亥革命研究、张謇研究、思想文化研究、南京大屠杀研究,以及章先生的随笔、演讲访谈录、所作序言等,全面汇集了章先生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在学术研究、教育管理、社会思考、文明对话等各个方面的成果。当向他祝贺时,电话那头只听到他洪亮的声音说道:“还有许多文章,没有收进此集,比如回忆录、书信集、日记等文章。而且我每天还在写着!”从电话中听到,一个90岁的老人,就象个中年人的口音。看来,一个著名历史学家,到了耄耋之年,生活还是多么的充实。

“春风化雨,潤物无声。”当我们翻读为章开沅先生九十华诞纪念集中的一篇篇文章,这些文章除与章先生多年交往的国内外学界朋友,大都是分布在全国各大学担任博导和教授、或各重要領导岗位的章门第子。这些文章无不篇篇打动着我们家乡人的心,并在短时间内,更亲切地拉近了章先生与湖州的距离。

每隔两三年,章先生总带着他的同事,家人来湖州,并为湖州的教育事业和人材建设,提出新的思路。每看到湖州的发展,他都会高兴不已,拍手称好。我们虽不是章门弟子,但时时会被他老带进“章门之学”那深深的学海中去漫游、去耳提、去面命,犹如徜徉于近现代史那风雨如晦、纷繁多变的世界。

他曾说:“工作对于我来说,奉献更重于谋生,其终极目的,则在于追求更高层次的真、善、美。唯有如此真诚,才能不趋附、不媚俗、不作违心之言。”这是章先生对自已同时也是对别人(历史学家)的要求。这是他用生命之重的人生,在实践他平生的诺言。这最好的证明:是他已走过了九十个人生春秋。在全国,惟有他第一个放弃了终身教授之职。一个真正有作为的历史学家,便应是这样大写的人,章先生便是这样的人。

而今日,章先生已在天堂上,我想他纵然离我们走了,往事具往矣,但是章先生留下的著作,还有那许多未完稿,对后人都有用的。我的乡前辈,你放心吧,你的未竟之业,定会实现。无论你长期生活的东湖,还是你美丽的家乡太湖,你的思想和文章,将长存人间。

写于2021年5月28日晚于听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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