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史学的品格

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独立的品格,历史极为悠久的史学当然也有自己的品格。

史学的可贵品格首先是诚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求实存真”,离开实与真,史学就失去其存在的价值。所以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之一布洛赫说得好:“历史是历史学家的暴君,它自觉或不自觉地严禁史学家了解任何它没有透露的东西。”(《历史学家的技艺》)

求实存真很难,因为史学不能讲空话,它必须以大量的实证工作为支撑。任何史学研究如果想具有原创性,就必须首先搜集应有尽有的相关原始数据,学者甚至不无夸张地称之为“竭泽而渔”。

史料的重要不仅在于量,而且更在于质,即其可靠性(真实性)。这就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即所谓考订精详地筛选辨析。因为任何以文字著述的史料,都是出自个别或若干人的手笔,而这就不可避免地渗入主观性,如为尊者、亲者讳之类。即令笔者态度较为客观公正,而记忆错误乃至笔误、刊误之类也比比皆是。史学研究的原创性首先就表现为要认真看原始材料,仅靠或主要靠别人利用过的“二手货”,难以获致真正有价值的学术成果。

但史料的考订与排比毕竟是史学研究的第一步,第二步也是更重要的一步还是通过对史事的审视、思考、探索,最终形成真正属于自己的史识,即所谓“成一家之言”。章太炎说:“研精沉思,钩发沉伏;字字征实,不蹈空言;语语心得,不因成说。”他虽然说的是广义的国学,但对史学完全适用。更可贵的是他坦陈心曲:“今日著书易于往哲,诚以证据已备,不烦检寻尔。然而取录实证,亦非难事;非有心得,则亦陈陈相因。不学者或眩其浩博,识者视之,皆前人之唾余也。”并且自我反省:“往者少年气盛,立说好异前人,由今观之,多穿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再与人论国学书》)

其实,顾炎武早就说过这层意思,而且说得更为形象。其致友人书曾云:“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日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挫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者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亭林文集》卷四)以亭林之博学多才,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一年辛苦“仅得十余条”。但慢工出细活,此乃《日知录》经历三百余年而魅力仍在的缘故所在。

史学之难不仅在于要掌握大量确切可信的史料,而且更在于把握史料之间的内在联系,对史事进行认知与解释。王国维对此体会很深,他说:“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虽宇宙中之一现象,历史上之一事实,亦未始无所贡献。故深湛幽眇之思,学者有所不避焉,迂远烦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国学丛刊》序)这些话语都是大学问家的肺腑之言,而为世俗庸众所未必理解,所以观堂才劝真诚治学者不要在乎什么“迂远烦琐之讥”,并且不要逃避“深湛幽眇之思”。明乎此,才可以深入理解他所提出的三个境界:(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治学诚然艰苦,但苦中又有乐,经过锲而不舍的穷究而终至豁然贯通,那就是最大的欢悦。

史学是极为古老的学科,从总体上来说又是相当成熟的学科。正因为如此,历代史学评论对史学家都提出很高要求。唐代刘知几认为:“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旧唐书·刘子玄传》)清代章学诚也肯定刘氏“三长”之说,但更为强调“史德”。他说:“能具有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人之心术也。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史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文史通义》卷三)

章氏突出史德的重要,是由于当时已出现学风败坏现象。他说:“且人心日漓,风气日变,缺文之义不闻,而附会之智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书,唯冀塞职;私门著述,苟饰浮名。或剽窃成书,或因陋就简。使其术稍黠,皆可愚一时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诚得自注以标所去取,则闻见之广狭,功力之疏密,心术之诚伪,灼然可见与开卷之顷,而风气可以渐复于质古,是又为益之尤大者也。”(《文史通义》卷三)如果联系现今的学风状况,这段话简直是为我们说的。他所说的“自注”,不仅说明“取”材的出处,还要说明“去”材的缘由,这样才可以表现出作者真实的学养、眼界和功力。而把“自注”提高到“心术之诚伪”来看待,这与现今所讨论的学术规范更是一脉相承。

综上所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史学的品格首先是诚实,这是学科的本质所决定的,也是中外古今一切真诚的学者的共识,并非任何人主观强加的苛求。史学如同一切其他学科一样,都是老老实实的学问,来不得投机取巧,更容不得半点虚假。

二、史学研究有其内在的规律和独特的途径,不管理论和方法如何演进变化,与其他学科如何渗透整合,实证毕竟是最主要的基础与支撑。如果没有扎扎实实的实证功夫,任何宏伟的“学术巨构”都会成为建立在沙滩上的大厦,或许可以哗众取宠于一时,但很难维持长久。

三、学风总是与世风联系在一起的,政治压力与金钱引诱往往会破坏学术的健康发展。君主专制的暴虐必然造成史学的忌讳乃至作伪,而商品大潮的冲击则诱发学风浮躁,粗制滥造,乃至不惜剽窃以欺世盗名。然而我却认为学风应为世风的先导,学风为社会良心之最后寄托,如果世风坏而学风未坏,这个社会还有希望;如果学风随世风而俱坏,这个社会就不可救药了,此之谓哀莫大于心死。

因此,现今学风败坏尽管由多种因素促成(包括某些错误政策导向),但一切真正的学者应该站稳脚跟,坚守规范,道德自律,以挽狂澜于既倒的大无畏气概推动良好学风的发展。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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