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内篇四有《释通》一文,曾谓“《说文》训通为达,自此之彼之谓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内篇五《申郑》一文又云:“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智,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章氏虽然是侧重通史体例建言,但亦不乏涉及通识之议论,因为体例与内容固密不可分也。如所谓别识心裁,自成经纬,均与司马迁“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寓意相近。
梁启超在谈史学革新时亦曾强调通识之重要,指出:“历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则全部分之真相亦终不得见,而欲明各部分之真相,非用分功的方法深入其中不可。此决非一般史学家所能办到,而必有待于各学科之专门家分担责任。此吾对于专门史前途之希望也。专门史多数成立,则普遍史转易致力,斯固然矣。虽然,普遍史并非由专门史丛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须别具一种通识,超出各专门事项之外而贯穴乎其间,夫然后甲部分与乙部分之关系见,而整个的文化,始得而理会也。”(《中国历史研究法》)稍后,在讨论先秦政治思想史研究方法时,他又强调要把学者之著述及言论、政治家活动之遗迹、法典及其他制度、历史及其他著述之可以证察时代背景及时代意识者四类资料,“全部贯穴熔铸之”(《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氏所谓通识,也是就通史(普遍史)而言,但同样适用于整个史学研究。他强调的要发现“甲部分与乙部分之关系”,实系一种泛指,既包括纵向的前后连续性,也包括横向的相互关联性等等,只有超越相关各类专史而又加以“贯穴熔铸”始能得之。我所接触过的一些老辈学者,经常强调纵通、横通、中外古今法、东西南北法,大抵都是这个意思。而时下一些海内外学者所运用的系列研究或系统学方法,与此亦有相通之处。据我切身体会,专则易入,通始能出。若无深入的专题研究作为基础,所谓通识则如水无源,如木无本。但史家如缺乏通识,亦易流于支离破碎,乃至成为饾饤之学。
通识诚然可贵,但形成亦殊不易。章太炎在《菿汉微言》跋中曾自述思想变迁之迹,其中就特别谈到会通问题。自称少时治经,谨守朴学,只能在文字、器数之间略有疏通证明;博览诸子,只能随顺旧义略识微言,涉猎《华严》、《法华》、《涅盘》诸经也未能“窥其究竟”。及至一九零三年六月入狱,囚系上海三年,专攻法相、唯识佛学,始知其契理契机与朴学相似。由此得窥“大乘深趣”,深感佛学尤胜于晚周诸子。一九零六年出狱东渡,编辑、讲学之余,又复钻研古希腊与近代德国诸哲人著作,同时还向流亡日本的印度学者求教,对古代印度地区的哲学流派有所了解。其时太炎正为诸生讲解《说文解字》,历览清代各家解说均未感满足,终于在翻阅大徐本(北宋徐铉校订本)《说文解字》十几遍之后豁然贯通,理解了语言文字的本原。由是再攻古文经典,往往可知其微言大义,而所见乃与传统笺疏琐碎者相殊。以后又为诸生讲《庄子》,间用郭象等注疏多不惬心,遂深入阐析《齐物》,并与瑜伽、华严相互印证,顿觉“千载之秘,睹于一曙”。旁及荀、墨,亦能寻绎其精奥。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四年被囚于京师龙泉寺,“始玩爻象,重籀《论语》”,乃知“故唯文王为知忧患,唯孔子为知文王”。又以庄证孔,居然可明“耳顺”(“六十而耳顺”)、“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真谛,乃悟儒、释、道三家相异而终于相通。
太炎虽系自述思想变迁轨迹,但却可视为通识形成之一个案,且对史学家亦有重要参照意义。一九四九年以来,我国高校史学教育受苏联影响颇深,专业分工过细,课程设置单调,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都较划一而呆板,所以很难形成严格意义的通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始注意历史学科内部之中外古今相通,与历史学科同其他相关学科之相互渗透。但现今治学又多失之于功利主义太重,著述往往异化成为晋升手段,或过于急切追求社会时尚,通识之意亦唯少数学者言之,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通识通才之难得更甚于往昔!但今后史学之发展,仍然呼唤通识与通才,有抱负的年轻历史学者需要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