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忆时岳

去年4月5日李时岳猝逝,广东省社科院的朋友及时电话告知,老成凋零,不胜感慨。

我们都是与共和国同时成长的一代历史学者,所不同者时岳20世纪50年代初在北京师从著名学者邵循正教授,较早活跃于史坛。我则僻处武昌一隅,忙于教学与自我充实,与外地学者很少联络。直到1961年在武昌举行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纪念会,我才有幸与时岳及其他一批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青年俊彦欢聚一堂。当时,他已有《辛亥革命时期两湖地区的革命运动》、《近代中国反洋教运动》两本著作问世,堪称我们这一群落的先进分子。

1963年,我被借调到北京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随后又参与中国近代社会历史调查委员会的筹备,时岳偶尔出差来京,我们也有晤谈的机会。那时我的性格比较内向,除身边少数密友外,很少与外地学者深交,不过在内心深处深深敬佩时岳的功力与才华,把他当做学习榜样。至于时岳当时如何看我,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我当时的成就有限,且不乏自知之明。

时岳与我有深厚感情交流,始于“文革”后期。1975年夏天,我到哈尔滨参加批判某些苏联学者反华历史著作的会议,刚到宾馆时岳便闻讯赶来。一声饱含深情的“开沅你来了”,使我热泪盈眶。因为我们都是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相识,在历经磨难的年代里相知,江山阻隔,心灵相通,这样才滋育了真挚而深沉的友情,所谓“相濡以沫”是也。“文革”以后,特别是他南迁以后,每逢我到广东开会或办事,他只要得空便会来找我叙谈。进门还是那句朴实无华的“开沅你来了”,然后便无拘无束地坐下抽烟喝茶,海阔天空地谈学论道或随意闲聊。我们已成为相知甚深的晚年挚友,尽管两人都过于疏懒,很少通信或打电话,但彼此却时时关切着对方的工作与处境。

时岳的学术才华在“文革”后才真正得到彰显。他有志于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的改革与重建,并且以洋务运动作为突破口,进行深入而又缜密的探索。他先后发表《从洋务、维新到资产阶级革命》、《近代中国社会的演化与辛亥革命》、《中国近代史的主要线索及其标志之我见》等重要论文,在史学界引起强烈反响。起初理解者较少,持保留态度者较多,亦有少数直指为“离经叛道”者。但他决不迎合时论,锲而不舍,深入研究,据理力争,以上乘的论著赢得越来越多学者的理解和认同。应该说,在我们这个学科的改造与重建过程中,时岳是带头作出重大贡献的。

当时我正集中全力从事辛亥革命史研究,对他有关洋务运动的新见尚属有保留地尊重,而且在关于中国近代史基本线索问题的讨论中还不免有所驳难。但时岳毫不在意,似乎“犯而不校”。而在其后他的某些论著中,也决不放过我的若干“前科”,如批评我1963年在《光明日报》发表的那篇短文《洋务运动有进步作用吗》。见面时他笑嘻嘻地说:“我是点了你的名的啊!”在关于基本线索的讨论中,与他争辩最多也最激烈的是汪敬虞。汪先生是我们师友之间的前辈学者,大家都很钦佩他的学术功力之深与著作之谨严且勤奋;但在学术争论中时岳毫不含糊,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追求真理、择善固执精神,与汪先生反复认真商榷。

我觉得时岳在学术争论中富于理性精神,力求以论据精详与逻辑严密来阐明自己的见解。他坚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道理,但决不强加于人,表现出较多的包容。在这一点上,与他的亲密合作者胡滨又有所不同,因为后者在日常学术争论中词锋过于犀利,常常强要对方作出明确回应,颇有“得理不饶人”的味道。但胡滨的好胜与时岳的冲淡相映成趣,都洋溢着学者的执著与天真。他们在洋务运动问题上并不认为我是同道,但在推动史学革新方面却能相互理解,而今他们或死或病,想重温过去的争吵已不可复得矣!

几十年来,我有幸结识几代中外学人。相较而言,时岳的天分、素养、才华都堪称上乘。他本来可以做更多工作,成就更大业绩,但毕竟时间损失太多,工作环境也不尽如人意,而又过早结束了学术生涯。这种遗憾之深沉,我们这一代学人都有同感。所幸者时岳已有佳作多种辉映史坛,又有一批尊重并理解老师的及门弟子薪火相传,这样也就足以慰藉平生了。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章开沅
章开沅

华中师范大学资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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