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斋,何来斋名?乃因此书出版时丛书统一命名《×××(斋名)笔记》,聊以虚应故事罢了。此次再版,便仍延用此名。
可能有人怀疑,读书人岂能无书斋?殊不知古今中外,世上没有书斋的读书人多矣哉!在下即曾长期为其中一分子。忆往昔,两代人挤住一室,或一室半,或无厅且共用厨房厕所之两小室,内人为保证两位千金做作业,常以缝纫机代替书桌,又有多少空间可以布置书房?“文革”期间沦为重点批斗对象,大批书籍或毁于火,或半卖半送给旧书店,仅奉命搬家即拖走两大板车。近阅《堪隐斋随笔》,始知嗜书如命的谢兴尧前辈亦有类似遭遇,伤哉!
直至1980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加以外国学者来访者渐多,得以“破格”住进四室一厅的教授楼。虽然是高踞夏天奇热、冬季酷寒的顶层,已成全校众多同事羡慕不已乃至略有烦言之对象。全家喜出望外,仿佛一步登天。妻子怜我历经磨难,慨然留大房一间,摆满书架,俨然书斋。书籍扬眉吐气,主人握笔欣然;思如泉涌,文似天成,其乐无穷。然而好景不长,斋名尚未拟就,忽膺校长之选。书房顿时成为办公室之外延,或可称之为全天候的接待室,电话铃声频起,不速之客常来,书且难读,遑论斋名?曾忆蔡元培先生所言:我本来是个可以做点学问的人,却从未想到会当大学校长,每天要见许多不愿见的人,要说许多不愿说的话……而现今大学校长之难当,较之五四时期更有甚焉!
岁月如流,又复蹉跎六年。幸而上级念我迟暮,允许辞去校职,得以重操故业。自1990年起,先后在美、日、台、港等国家及地区各大学,或任教,或研究,历时已逾多载。海外萍踪,漂泊无定,虽有伏案笔耕之所,毫无书斋归属之感。且海外高校教授备课室,一概称为office(办公室),连辅导学生时间亦称office time。室内电话、电脑一应俱全,上班下班与行政职员无异,所以很难认同为传统的读书撰述之所。
1995年夏,闲云野鹤,重返故园。不久又有幸迁入学校新盖的“博导楼”,由于已属资深行列,得免“顶天立地”之憾。贤妻慷慨如故,仍为我留南向大房一间,且配以一色书架,气派更甚于前。但由于中外、两岸学术交流日多,新书增添过速,虽挖尽潜力亦难以容纳于一室。于是只有为书籍扩张生存空间,见缝插针,无孔不入,连小孙女的闺房亦未能幸免。妻虽贤淑,亦有怨言:“你的书把全家最好的空间都占了。”反躬自省,颇觉内疚。过去把大批书籍堆置于床下柜顶,那是人对不起书;如今书多成灾,无限扩张空间,实乃书对不起人。平心而论,书籍固应珍惜,家人亦当爱护。为了正确处理人书之间关系,急忙把一大批书刊运往历史研究所为我保留的办公室。此室宽敞明亮,俯瞰南湖,远眺云天,景色尤甚于寒舍。一介书生,坐拥两间书屋,神游古今中外,情驰天上人间,富贵尊荣于我何足道哉!
然而几经冥想苦思,斋名缺失依旧,其原因似在于自己有思想障碍。长期以来,我对“书斋”一词陈义过高:专属于己,此其一;功能单一,此其二;品位较高,此其三;主人醇雅,此其四。时至今日,前两条虽已具备,后两条则尚未入流。藏书虽多,但较杂乱,且乏珍本。至于主人,既乏师承之薪传,更无家学之余韵;治学已难大成,岂敢附庸风雅。是以踌蹰再三,斋名未定如故。此书之所以取名《实斋笔记》,无非遵从丛书体例,与群贤保持一致,非敢有所志得意满也。
清代大史学家章学诚字实斋,他是浙江会稽人,我则源于浙江湖州荻溪章氏一系,因此决无冒充名牌促销此书之意。我之取名实斋,乃是借用荻溪章氏第十二世祖节文公的斋名。节文公字实庵,曾在山西做过地方官多年,老家曾藏有林则徐书赠给他的对联和条幅。我至今还保存他的两方印章,一牙质,曰“实斋”;一水晶,曰“率真”。荻溪清芬堂章家这位老实斋(第十二世)与我这个“小实斋”(第十七世)相距约150年,手头虽有一本《浙江湖州荻溪章氏家乘补编》,但过于详近略远,自第十四世以上皆语焉不详,故不知节文公人品与政绩如何,是清官还是贪官?我借用其斋名只是由于欢喜这个“实”字,随手拈来,懒得动脑筋而已,与彰显祖德毫无关系。对我来说,实即诚实、朴实、扎实,别无其他深奥之意。实是做人治学的根本,应奉为一生言行准则。“东方时空”把一个节目命名为“实话实说”,大约也有此意。但当今之世要做到“实”字谈何容易,即使中央电视台经常标榜:“东方时空真诚面对观众”,似亦未必能够赢得全体国人的共识。不过有此承诺总比没有好,我就经常欢喜倾听这句字正腔圆的开场白,因为它至少每天都在提醒人们要诚实。
或曰借用祖先斋名岂非犯讳?我则认为这种陈规旧矩早就应该废除。君不见英国皇室从不避讳与先世同名,如乔治六世、伊丽莎白二世之类。即使一般西方平民,大卫、查理、詹姆士等等,也往往好多世代轮番使用。例如建国前颇有名气的基督教中国内地会,其创始人戴德生,英文名字为James Hudson Taylor。我与他的曾孙戴绍曾为同龄好友,其实这位小戴的英文名字与老戴德生就完全相同。说到底,名字无非是一个符号,本人究竟是什么角色,全凭自己去创造,当然也有待于他人评判与历史检验。
似乎越扯越远,但也不算多余。交代斋名来自何处,以示不敢掠先人之美,更不愿借前贤之光,正是为了力求做到一个“实”字。
即以此为序。
(该书原由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有删节。)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