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黎澍大名,但说老实话,我早先并不怎么喜欢他的论著。20世纪50年代初,我常在《学习》杂志上看到他写的一些配合干部学习的理论文章,觉得并无多少新意。特别是他写过一篇批评侯外庐文字艰涩的短文,给我留下对长者过于苛求的轻慢印象。
但1961年初夏的首次面谈,迅速改变了我的看法。当时我受湖北省社联的委托,为筹备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讨论会,到北京与学术界联络,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住在东厂胡同1号近代史研究所,由该所学术秘书刘桂五负责接待。有天桂五说:“你应该见见黎澍,他是我们的新任副所长,是为了加强近代史所的领导派来的。”经由他的安排,我按约定时间前往拜会。黎澍工作虽已变动,但暂时仍住中宣部。我第一次走进这样高层的大机关,心情有点紧张,又不认识路。正在为难之际,有一中年妇女走过来问我找谁。我说找黎澍,她笑着说:“跟我走吧!”于是把我带进一间很大很大的办公室,只见一位矮胖且已秃顶的中年人正在伏案工作,那情景使我感到很像电影里的列宁。中年妇女轻声说:“有客人来了。”便走进内室,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黎澍夫人。黎澍让我坐下,随即滔滔不绝讲起来。他好像事先对我的来意已有所了解,所以谈话颇有针对性。主要强调两点:一是“双百”方针,一是实事求是。他反反复复地解释,还怕我理解不深,便打比喻说:“如果一百株花都是一样形状,一样颜色,好看吗?又好比一百只鸟,叫起来都是一种声音,好听吗?”看见我点点头,他才满意地笑了。接着说:“现在学风不好,尽讲空话,空头理论,范老要在《历史研究》发表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反对放空炮》。中央现在提倡实事求是,你们要开辛亥革命学术讨论会,正好可以借此改进学风。”他还问我准备提交什么论文,我说是结合辛亥革命史实探讨民族资产阶级性格。他对此未置可否,只是强调一定要有大量史料,从历史实际出发,并劝我不必参加当时颇为热络的辛亥革命时期社会主要矛盾的争论,切切实实做自己的研究。
我在青少年时代性格比较内向,很少主动与外界联络,加以自幼即离开家庭,可说是不通人情世故,连一些日常应酬礼仪都不大懂。但见了黎澍之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加不讲客套的人,这就增添了我对他的亲近感。1961年10月在武昌举行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会议,吴老(玉章)致开幕词,其内容与此前黎澍对我强调的两点大体相同,原来这篇开幕词就是他起草的。会议期间,他还为年轻学者作了报告,特别强调学习中西哲学以丰富思想的必要,这也对我此后的治学产生了深刻影响。
1963年经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借调,我到北京参与北洋军阀史料征集工作,随后又参与中国近代社会历史调查委员会的筹备工作。他是这个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但并未具体过问筹建事务,因为正在主持批驳苏联有关中苏边界问题的种种言论。在此期间,我与他只是偶尔在开会时见面,别无任何私人之间交往。但在其后的漫长灾难岁月中,我们却都沦落为史学界的批判对象,尽管我们原来的地位大为悬隔。因为,历来的政治运动,在学术界也培养出一批“侦破里手”,他们不仅善于“上纲上线”,对别人文章“鸡蛋里挑骨头”,而且善于“上挂下连”,编织种种“黑线”、“黑网”。就连我与黎澍这样平淡的关系,也曾被人追寻其中的“线网”踪迹。1964年秋天,我不满于戚本禹评论李秀成文章的武断专横,在《光明日报》发表《不要任意美化,也不要一笔抹杀》的争鸣文章,却不料立即横遭无休无止的粗暴批判。这篇文章是我自己有感而发,而且是在一个夜晚匆匆写成,事先并未与任何人商量过。可是“侦破里手”们却不满足于对我个人的批判,偏偏要“顺藤摸瓜”,追查我写这篇文章的背景和动机。“文革”期间,在批判我为叛徒李秀成辩护的一次会上,有人揭发说,1963年秋天近代史研究所曾召开过讨论戚本禹文章的座谈会,黎澍在邀请与会名单上特地增添祁龙威与我的名字。可见我“抛出那株大毒草”决非个人行动,而是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云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幸亏那天我正好有别的事情,确实未曾参加近代史所这次会,使“侦破里手”们的追踪又一次扑空。
我与黎澍的再次见面已是在十年以后,即1975年暑假,我们都去哈尔滨参加一次有关中俄边界史的讨论会。会议的具体内容早已记忆模糊,倒是众多师友在历经磨难之后的重新相晤,其情景的热烈至今印象犹深。黎澍当时还比较谨言慎行,因为“四人帮”仍然把他视为敌对势力,所以他借口牙疼没有在大会发言。我曾借用列宁的话开玩笑,说他恨不得把痛牙与修正主义一并吞下去。他却感慨地说:“以前有能力到处跑,却只愿待在北京;现在很想到各处走走,却已是力不从心了。”其实他当时才62岁,除血压偏高外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会后他提议到边境看看,由丁名楠、陈铁健和我伴随。原想沿大兴安岭作边境考察,因当时中俄关系正趋紧张而作罢,改为到镜泊湖参观。镜泊湖原先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以水平如镜得名,为重重叠叠的山峰与森林环绕。20世纪50年代曾经作为苏联专家的休假别墅,因此没有高楼大厦,都是一座一座造型各异的俄罗斯风格的木屋,与自然景观十分协调。中苏关系恶化以后,这里改成中央领导人休养之地,但除刘少奇夫妇以外,其他几位高层领导似乎都未曾来过。“文革”期间此地已成被遗忘的角落,连道路和木桥都破损不堪,只有一个管理员、一个厨师和两个女服务员(由牡丹江市北山宾馆轮流派往)象征性地照管。当晚我们住在刘少奇夫妇住过的一座木屋,倒也宽敞、清洁、舒适,据说黎澍睡的就是刘氏夫妇的卧室。客厅墙上有大幅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的招贴画,可能是表示以正压邪,也可能是管理人员用以应付造反派,避免无谓的损坏。晚间出外散步,只见无边无际的浓密森林,一片黑黝黝的阴影,偶尔有点点绿光闪烁,女服务员说是虎狼的眼睛,吓得我们毛骨悚然。不过湖水确实清净,在月光下泛出银光,我们忍不住下水游泳,因为浴室已无自来水供应。这一晚,偌大的山庄只有我们十个人(连同工作人员与陪同人员)住宿,分别住在三座木屋中,其余的房屋都是一片黑暗。次日黎明,鸟声悦耳,松鼠不时跳到窗台上,人与自然的距离顿时缩短。我与老丁出外散步,发现有的空房走廊上竟有新鲜的野兽粪便,想必昨晚定有“不速之客”光临。黎澍在整个行程中都兴致颇高,谈笑风生,用餐时偶尔还喝一杯白酒助兴。临别时,山庄工作人员一定要与“中央首长”合影留念,我们不敢招摇撞骗,但他们硬是不依,强拉我们合照了一张相,那老厨师还激动得紧紧与我们握手。我们事后开玩笑说,一定是黎澍太像中央首长了,否则不会有此误会。黎澍则认为,大概过去每次中央首长来此都照例要合影留念,在冷落多年之后,幸而有我们光顾,虽明知不属高层领导,总算聊胜于无吧。那时邓小平还在中央主持工作,大刀阔斧的整顿颇见成效,我们对前途怀有相当信心,没有想到一股新的反动逆流正在暗中酝酿,其中也包括对黎澍的再次冲击。
“四人帮”垮台以后,黎澍精神振奋,思想活跃,除批判“影射史学”外,还率先突破禁区,就历史动力等重大问题勇敢提出独立见解,对史学革新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我们也因此更加尊敬他、信任他,愿意向他寻求指点与支持。1978年春天筹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他欣然答应担任顾问,并建议一定要加上“中南地区”的限定。他认为中国太大,人际关系由于历经多次政治运动而更加复杂,办全国性的大学会难处很多,不如办人员精干的小学会反而易见成效。十多年来,我们的研究会一直坚持人员精干、团结务实的优良作风,为推动辛亥革命研究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这与黎澍的正确建议是分不开的。
黎澍很高兴地看到我们这一代历史学者已经趋于成熟,并且在各个领域成为主要骨干。他对我们期望更殷,要求更高,谈话也更深切。记得在中国史学会重建开成立大会期间,他对某些高论颇为不满,悄悄对我说:“有的人总想以史学领域党的代言人自居,你能代表党吗?史学是党的宣传工具吗?这不仅是玷污史学,也是玷污党!”会间休息时,他又走过来对我说:“我们都赞成说真话,但说真话是有可能杀头的哟!”这些掷地有声的金石之言,犹如暮鼓晨钟时时发我深省。此后我们多次在各地学术会议时见面,他都是兴致勃勃,论古道今。尽管其处境已经不甚佳妙,但他仍然对个人、对国家前途充满信心。甚至对于自己的健康,他也充满信心。有次桂五笑着对我说:“黎澍的体检情况最好,下水(内脏之谑称)全没病。”大家都为此感到欣慰。他也显得精力充沛,光彩照人,全无老迈迹象。所以连日本同行学者也称之为“湖南血性男儿”,请他到东京浅草喧闹的小酒店里放大嗓门高谈阔论。
我确实没有想到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人会那么迅速离开人间。我不仅为中国学术界惋惜,也为自己惋惜。他是当代中国学人中思想最为丰富、气象最为宏大者之一,属于能开风气的宗师。我与他有那么多接触机会,却未能抓紧向他多多请教,而由于我的疏懒,平时也没有什么书信往来。记得有次他在《辛亥革命史丛刊》上看到沈渭滨写的一篇有关早年孙中山的文章,对其中若干问题甚感兴趣,曾写信给我打听作者地址,但就连这唯一的来信也没有保存下来。所以当黎澍夫人为他编辑文集向我征求函札时,我竟无以为应,内心倍增愧疚。现在更为年轻一代的学人对黎澍大多已不甚了了,但我认为他对史学革新的开风气之功是不会湮没的。他那追求真理的勇气,对史学理论探索的执著,以及对人的肝胆相照、真率热忱,都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