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广义的对话

历史的复杂性决定了对话的必要,不仅是史学家与研究对象的潜在对话,而且还包括历史学者与其他各科学者之间的外在对话,我把它称为广义的对话。

潜在对话常表现为无言。戴叔伦《题三闾大夫庙》:“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杜甫《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诗人与古人均形成超越时空的无声对话,亦即思想与感情的沟通,其贴近感正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史学家唯有如此贴近自己的研究对象,才能形成真正的沟通与理解。

古之学者颇重虚静,今之学者与历史人物对话也需要虚静。唯虚始能承受,始能容纳新知,用我们法国同行的话来说,就是要把自己的思维暂时从头脑中退出去,而把古人的思维让进来。静是一种心境,外在的环境可能匆迫烦扰,但学者的内心必须平静如水,超然物外而又沉潜于学,如此才可以有所悟解。李白诗云:“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刘长卿诗云:“遇雨看松石,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寻南溪常道士》)这是诗人与山峦、溪水、松石、花草的无声对话,忘言正是有言,唯禅意玄妙难以言说耳!

山水本无知觉,经诗人想象而人格化,而有灵性,关键仍在作者内在的虚静。古人本有生命与知觉,但因时空隔绝已多,治史者必须设想自己身临其境,历经其事,想其所想,然后始能与其形成对话、沟通、理解。布洛赫深知其中奥妙,所以才说:“褒贬路德要比研究路德的思想容易多了。”旨哉斯言!

从学科分工而言,历史学家虽然侧重研究过去,但也并非沉溺于古而冷漠现实,况且我们往往是以现实社会生活经验为基础,逆行而走上通向往昔之路的。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早已把道理讲得很全面。必须强调,如果不能通古今之变,就不能或难以成一家之言。古与今都是客观存在,通的任务便落在历史学家的身上,也正因为如此,史学便成为把过去与现在及未来连接起来的桥梁。但现代社会生活更为错综复杂,而历史学家自身的实践经验与知识结构毕竟是非常有限的。因此,为了不断扩展对过去认知的广度与深度,历史学家便不得不经常向许多其他学科专家求助,如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政治学乃至科技专家等等。我把这种求助也称为对话,因为历史学家不是乞丐,并非零打碎敲地向其他学科索取若干急需的知识,这是学科与学科之间平等对待的交流与互补,在科际整合过程中历史学家并非消极地附和。我早就说过:“史学不是静止地、消极地等待其他学科来渗透,它会主动走近、嫁接许多学科有用的理论与方法,而这正是历史学蓬勃生机之所在。”(为乐正《近代上海人社会心态,一八六零—一九一零》所写序言)

现今已进入信息时代,社会生活节拍更趋急速,对学者工作亦产生深刻影响。加以出版社急于抢先求利,职称评定决定于是否出书,项目资助更限定进度与结项时间,功利主义遂弥漫于学术界,而拼凑、剽窃之作日多。在这种情况下还侈谈什么虚静、对话、沟通、理解,必然会被一些人讥刺为迂腐、落后于时代。但我仍然深信史学自有其内在规范,实系千百年若干代人心血与经验熔铸而成的。顾炎武云:“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将前人所铸精良之钱,舂锉碎散以成粗劣新钱,这一比喻对现代某些纂辑之书而言,仍然是惟妙惟肖,尽管方法已经从剪刀糨糊进化为计算机拼接。

强调职业道德与学术规范,诚然为当务之急。但更为重要的,还是主政者应该按照学术规律来领导学术,为学术健康发展营造宽松正常的环境。现今有关学术发展与学者成长各项政策的制定,都有可以商榷之处,诸如学术职称评定对成果重量而忽略质,遂使率尔操觚乃至剽窃拼接者得以节节高升,沉潜于学并严谨撰述者反而被埋没。就文科而言,各级科研项目资助投入极少而要求甚高,各种手续、报表又极繁琐。对项目承担者而言,不啻经常处于鞭策之中,徒增紧迫之感而难入沉潜之境。学者或有因此不愿申报项目者,但又往往不容于所在单位,因为单位的评估指针体系中又有共获项目资助若干个,共若干元之类。如若不作彻底反省,加以必要改进,长此以往势必会出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可悲局面。

本文原刊:《章开沅文集》第八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章开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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