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福惠:潇洒地来,悄然而去——游世“真人”建西印象记

今年4月20日上午9时,突然接到在广州华南师大工作的林济的电话,他告诉我,游建西在贵阳病逝,日内将举办告别仪式。那两天我们正利用周末举办研究生开题报告,自然无法分身。我按建西的手机号码打过去,电话还是开通的,然而几次却无人接听,后来才知道手机虽在建西的弟弟建南手中,但是他正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听见讯号。此后多日,许多与建西交往接触的记忆,依旧不时浮现。

7月19日,建西在深圳大学的知友王立新教授来访我的同事何卓恩教授。因为我事先拜读过王教授发表在《湖南科技学院学报》今年第7期上的长文《想给老游唱首歌》,不仅勾起了对建西与我交情的感慨,更觉得王教授的交友之道非比寻常,因而彼此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王教授在武汉盘桓的两天中,我们三次交谈的主线都不离建西,他又居然说动了章开沅老师和马敏教授,他俩都答允为建西写点纪念文字,我当然也只能义不容辞了。

建西比我小十岁,我们最初是怎么建立联系的已想不起来了。1993年他来华师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报考时,章先生还在美国,因为他选思想文化为研究方向,故先由我接谈,笔试后又由我面试,那时他三十六七岁年纪,身材高大,健康的麦色皮肤,眼睛很大,但眼球充血,讲话不多,然而中气十足,即使是慢条斯理的发声,也有一种内蕴的冲击力。他自称是贵州“熟苗”,高中毕业后当过兵,1982年从贵州财经学院毕业,后进过机关,不久“下海”跑到深圳,做过好几种临时工,也曾参与深圳华侨城的筹办,最终进了深圳证券公司,但对思想文化问题很有兴趣,所以决定给自己“充充电”。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既有西南山区苗族青年的淳朴耿直,又有沿海弄潮儿的见多识广,故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由于他是以同等学力报考,故持有深圳大学两位老师的推荐信,其中一位推荐人就是以后在学术刊物常见名字的景海峰教授。被推荐人还有一个李刚,也是深圳证券公司的,但到考试时没来。我记不清当时研究生的收费政策是怎样的,总之是变化多端,而且各校不一。当时华师的规定是硕士生三年八千,博士生三年二万四。建西曾问我收费是否即意味着他不是正规博士生?我说凭考试成绩入学,当然是在教育部备案的正规博士生,哪会有假?你是不是经济上有困难(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二三万元钱不是小数字,我虽是91年就评了教授,92年得到了国务院的特殊津贴,但工资津贴相加也不过300多元)?他说自己对金钱从不看重,只是不愿意被人误认为是买文凭。我说你知道我们研究所的学风,章先生虽不在家,我哪里敢胡作非为?你也应力争用实绩来证明你自己。他回深圳后很快就由他的妻子赵森萍把学费汇来了。所以我又感到建西不仅豪爽旷达,但又注重细节,追求完美,而且自尊心极强。

建西入学以后,过得十分愉快,前后同学中有本专业的宋亚平、高钟、林济、熊志勇、陈曼娜,政治学专业的钟坚,教育学专业的熊贤君等,他们或曾寄迹商场,或曾呆过机关,或一直在高校工作,总之是来自五湖四海,阅历丰富而又不能忘情于学问的一批青年才俊。他们海阔天空式的交流中互相补充且不乏共同语言。我有时也参加他们的聊天,发现建西总是神情专注,不急不徐,发言不多但言必中肯,于人情物理均深有感悟。除了本校同学之外,他在武汉居然也有不少朋友,其中还有一位贵州的老乡兼本科同学,她叫赖世一,在武汉市税务局当处长。有一回建西请我和赖世一在东湖边的水上餐厅边吃边聊,谈起他们在贵州的大学生活,赖世一说建西的父亲是贵阳一个什么学校的领导干部,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赵森萍则是从山东出来的南下的干部的长女,都是“红宝宝”,而她自己的父亲是开茅台酒厂的资本家,算是“黑五类”子女。建西有点靦觍地笑着说,英雄不问出处,现在你是税务官,我是学生了。

建西见我讲课或闲聊时偶尔也旁涉佛、道家言,幽默时也来点“机锋”,因此很喜欢和我神侃胡聊。他告诉我早年苗族文化人(大概就是巫师)多有“通灵”功夫,他也略知一二,问我想不想让他在我身上试试?我说不必,我有时读点佛道的书,是因为晚清民国的一些大学问家多有佛道之言,要弄懂他们的思想学问,故不得不读一点,充其量是将其视为知识和工具,而不是价值和信仰。再说我已接近知天命之年,回首过去我是不喜不悲,展望尔后我也不忧不惧,快乐、充实的过好当下每天每年就好。何必庸人自扰,预测未来?不管它灵不灵和你自己信不信,恐怕只会无端增加自己的急切和烦恼。

建西因此称我为学院派,自嘲为旁门左道,担心学位论文不合学术规范。我说凡事并非一定,马鸣、龙树,原本为婆罗门外道,转修正法即成佛门龙象,这就是学术杂交的优势。我又告诉他做学问首当扬长避短,就像胡适在美国留学时选中国哲学史为论文选题,归国后反过来多谈杜威的实验主义。对此不能浅薄地揣测胡适是以徽州商人的精明,在两间作知识贩卖,实则他对中美文化多有深入了解,并成开通风气、推动中外交流之功,非大智者不能为。其次做学问可深味梁任公为谭嗣同《仁学》一书所作“跋”中所说“汇万为一”和“衍一为万”。前句是教人广泛读书,使多种知识学问皆备于一身;后句是说融汇贯通之后就能左右逢源,随事随处立说皆成文章。

建西悟性极高,立即想到他自己有感性认识的贵州多种文化现象。他找了十几本关于贵州历史、文化、民族、宗教的书来读,其中有一本是写基督教传教士在贵州一个叫石门坎的地方传教、办学、开医院的情形的书,引起他极大兴趣,读完后又和我反复谈论。鉴于建西已略涉老庄、道藏,又有点偏爱刘伯温和王阳明,还有些喜谈苗、夷兄弟民族的万物有灵论和生成哲学,我就建议他回贵州作一番文献和社会的调查研究,选取一到两个苗族聚居点,考察其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变迁,又如何受中原汉族文化的浸润默化,如果也有西方传教士活动的话,就考虑研究这三者的关系、互动情形和影响的结果。建西采纳了这个建议,通过调查研究和思考之后,选定黔东南的凯里及一个地名叫傍海的苗族聚集区,探讨三种文化的“生”与“成”及互动过程。

初稿写成,章开沅老师已归国,自然更经指点,尤其是对西方传教士在苗族社区作为的评判,接近字斟句酌。论文顺利地通过校内外专家评审和答辩,一年后被评为湖北省首届优秀博士论文(几年后才有全国的优秀博士论文评选)。不久该论文在贵州正式出版,反响不俗。可以说建西通过在华师的三年苦读,终于修成了正果。他离开武汉到深圳大学报到时,我正好去中山大学开一个什么会,遂同行,熊志勇送我们到武昌火车站。到中山大学后,一年前已到华南师大工作的林济来接谈,翌日上午建西才回深圳。

建西到深圳大学以后,所任课程与他先前所学、心中所爱的学问有些距离,故偶然在电话中对我发发牢骚。但以他的聪颖好学和广博累积,加上豪爽性格及与人为善的处事风格,仍然很得学生的喜爱和同事的尊重。在学术研究上,继出版前述《近代贵州苗族社会文化的变迁》之外,还出版了《道家道教史略论稿》,还拿到了国家社科基金课题“苗族地区三百年间物质文明进程与文化认同研究”,这些都在他的兴趣和知识积累之内,所以做起来得心应手。为了扩大他的学术交游圈,我主动提出向他介绍在深圳的一些活跃校友,如莫世祥、乐正、郭灿等人;我到广州、中山、珠海等地开会时,也希望他来参加,以便多认识朋友,多作学术交流。但他总是说忙,走不开,“一切都是缘份,我喜欢随顺自然”。这是他常给我的回答。

但是建西对我们的感情真挚。我们经常通电话。每年春节,他多数在贵阳,一定有电话拜年,叮嘱保重身体。2000年夏本所在赤壁举办中国近代社会史学术会议,建西欣然来会,同学师友相聚极欢。2005年章开沅老师八旬寿庆,他又专程赶来,随众多章门弟子和先生的好友为先生祝寿。他对奇石和玉器有鉴赏眼力,此次特为章先生送来一大型灵璧石,又送给师母黄怀玉和内人各一玉镯。得到建西噩耗的当天中午,我从办公室回到家中,对内人说起此事,我们找出玉镯,赌物思人,感慨唏嘘良久。

我也曾两次赴深圳与建西重晤,当然都是趁在广东开会之便。头一次是98年左右,他刚由深圳福田南迁至莲花北,我开玩笑说,昔住福田南,今迁莲花北,你住的处所总与佛家有缘。他却说,其实我更心仪道家,但深圳能够谈道的人太少。在莲花北他家中,虽然新迁不久,但是已被他的书籍字画、铜瓷古董及大小奇石等塞得拥挤不堪。他的妻子赵森萍背地里向我抱怨,又说建西爱折腾,“那年李刚后来没去报考博士,现在还在证券公司,干得好好的,早就住进了比我们家大得多的房子”。我只好敷衍几句,说:“人生世上,有时难免被兴趣左右。建西是性情中人,只能宽容一点。况且他表面上五心不定,但根本却未脱三界,不离五行”。我怕她不懂我的双关语,就解释说“三界”指政界、商界、学界,“五行”不是五xing,而是五hang,指工农商学兵五类工作,意思是建西什么事情都想尝试一番。在深圳停留一天后,建西陪我乘近海客轮去珠海,又玩了一天,然后我去开会,建西原路返回。

第二次是2008年10月,我带着内人和小女去广东,事前电话联系,建西满口欢迎。但他在深圳火车站接我们时,我发现他走路一颠一颠的,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一条腿严重痛风,久治不癒。我说你怎么不在电话中告诉我?他说要是告诉你了,您老人家还会来吗?我们难得一见啊。他开车把我们带到深圳社保大夏,这是赵森萍工作的地方,有招待所住下,中午他们夫妇和我家三口一同进餐。赵森萍面带沧桑,建西也显得疲惫,不似以往的潇洒和意气风发,我揣测可能是他的身体、家庭、事业都有点不顺,近日读王立新教授的文章,证明我的猜测无误,但他自尊心极强,不愿表露,我自然也无从多说。餐后到他夫妇在莲花北的住所玩玩,显然比十年前更形逼仄拥塞,连茶几上都摆放着据他说能预测地震的大奇石,主客难以容身,他就带我们再看看正在装修的新居。我明白建西的意思,他不是显摆,而只是向我证明他的努力和成功。新居是一处外观呈徽州民居风格的“迭院”,面积很大,尤其是地下室正好摆放他多年收集的古董奇石之类。鉴于他不良于行,我就联系了也在深圳工作的学生滕峰丽夫妇,由他(她)们接力导游。但我绝对没想到这是我和建西的最后相见。

与建西三年互学,他毕业后我们四度重逢,自始迄终是二十载的交往联系。由于建西不轻易对我外露情感,更绝少品评月旦具体的今人,所以我除了当面听到他称我为学院派之外,不知道他如何看我。但我看他是亦生亦友,既喜爱,亦理解,还要加上尊重,但仍不敢谬托“知己”。

建西和我都爱庄子。我爱庄子,却未能学庄子,建西却把庄子学得了好几分。庄子崇尚“真人”,即保持本心,不受垢染,蔑视功名权贵,生活自在随意,尤其注重追求精神上的逍遥自尊。后人把庄子的处世态度称为“游世”,游世不是完全离世,而是既有入世的一面,又有出世的一面,所以庄子以楚国没落贵族的后裔,还是屈就了宋国卑微的漆园吏,否则衣食无给,个体的生命都难以为继;出世的一面则体现为不失“真人”的性情和精神。尽管二者之间存在着紧张和冲突,但正是这种对紧张和冲突的超脱,成就了庄子,使他得到了后人的理解和喜爱。建西也是这样的人,穿越了三界五行,游走于入世出世之间,于是造就了他上下求索、率性而行的真人形象。

庄子的朋友兼对立面,是能力水平远逊于庄子,却又高踞魏国相座的惠施,惠施老是担忧庄子会取而代之。其实以凤凰和鲲鹏自喻的庄子,不过视其为嘴里叼着死鼠的猫头鹰而已。建西反感形形色色的“洪教头”(《水浒传》中人物),说到底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与现实中明规则与潜规则的冲突,即令在教育界学术界,舶来的“科层制”与国粹的官本位结合,再加上自欺欺人的各种量化考评,确实令人压抑困扰,所以建西的不适乃至愤怒,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而是带有普遍性,王立新教授对此有深刻的揭示,我就不多说了。最后还要说的是,建西仍然远比庄子幸运,庄子虽然来去潇潇洒洒,也很得后人喜爱,但当庄子生前,却只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恐怕很孤单寂寞吧。几十年前的鲁迅也曾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见知己难求。但建西却有众多知心师友,还有不少“粉丝”和学生,所以我觉得建西的遽然离世,无论在他本人,还是于师生朋友,都有巨大的遗憾,但是在这众多的遗憾中,也有不少他所追求的完美。

2013年7月24日

罗福惠
罗福惠
文章: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