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济:怀念游兄

  我是在1992年9月来华中师大历史所读书的,游兄是在1993年9月来历史所读书。读书的时候,我们的宿舍相隔一间,他进入宿舍要路过我的宿舍。每天我起床的时候,打开房门总看到他晨练后匆匆回来的身影,感觉他特别自律,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尽管他起初是在职攻读博士学位,但他好像总是在学校上课读书,闲暇时我们一起聚餐、散步,这里游兄就是我们中的主角,现在在我脑海中常常出现的就是华中师大研究生楼宿舍里,他坐在透着一缕缕阳光的窗台下,神清气爽、“飘然有凌云之意”的样子,阳光与树影映照着他,他的英俊神态在流光溢彩中熠熠生辉。在我脑海里,还有他另一种形象,有时候我也会独自去他宿舍坐一坐,他会淡淡地笑一笑,说:“林兄,来了,坐”。当我们私下谈一些切己的话题时,他会露出一丝丝疲惫、一丝丝忧愁、而最终又是一丝丝无奈的神情,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许就是他精神世界的本相。

我毕业之后来广州华南师大工作,虽然我每次到深圳都想找他聊一聊,但因为忙于顼事,见面不多,联系并不多,有时候打电话,也就是有事说事。去年上半年我曾有事打电话找他,他在电话中告诉我打算退休的事,我也没有细问;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给他发短信拜年,他就回了一个字:“好”,我心中也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但也没有打电话细问。虽然与游兄联系不多,但游兄一直都是我内心很亲近的人,我却一直不知道他在这一、两年里经历爱妻患绝症、无奈退休和爱妻去世的变故,我太太事后责怪我当时为什么不肯多问两句,我也只能默然以对。我是在游兄遗体告别仪式举行前的一个小时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是深大的一位朋友在深大网站上看到消息打电话告知我,当时我住在从化,家里信号不好,我慌张跑到院子里不断地给老师和同学打电话询问详情,斯人已逝,遥望蓝天白云西去,徒呼奈何。虽然我也年过半百,但还没有经历过内心很亲近的人的过世,在以后的两三月内,常常想起过去在一起的种种事情,想起游兄的音容举止,想起他身前身后,心中不时飘落着不忍与不舍的思绪。

我们读博士的时候,博士并不吃香,社会上流传的“傻博士”的说法,所以高钟师兄、游兄和我几个“从社会上来的人”那两年能够入校读书,但是学校有它的学院文化,像我们几个不循常途的人可能给人“怪怪的”感觉,像我还比较好理解,因为长期在县里工作,读博士应该说是一个进大城市、改换工作的机会,像游兄就不好理解了,他曾在贵州省委工作,读书时的身份是深圳一家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又跑回学校实在是“不合时宜”啊。好在与我们一起读书的熊志勇兄和陈曼娜学姊虽然来自高校,但原来也曾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我们都能谈得来,相处融洽,精神愉快。

高校确实有一些“混文凭”的“从社会上来的人”,但游兄决不是那种人。游兄虽然毕业于贵州财经学院,是商科的科班出身,后来在省委机关工作和商界弄潮,但他对中国文化有深深的热爱,也有深湛的积累,他对道家与道教的经典非常熟悉,有他自己独到的理解。我感觉他在文化方面是有很大的抱负,有一次在宿舍过道中他感慨地对我说:“老林啊,像×××那样的话,我也能说!”×××是当时很火的文化大师,游兄的话并非狂言,他说出的话的确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有一种飘逸的形而上学的美感,我感觉他的确有一个做文化大师的抱负,我当时就猜测他来读博士可能也是他借以实现自己抱负的步骤。所以,他在华师读书是那样的陶醉在读书之中。我记得他起初是在职攻读博士学位的,但他几乎像我们一样在学校里看书上课。他的朋友很多,他也几乎与朋友断绝了联系,每天潜心读书。印象中他只有一次接待了一位北京来的老总,他是游兄当年在广州商场打拼的老友,他专门来学校看游兄,并请我们吃饭,记得这位老总在酒席上说:“你们这些博士的博,应该去掉竖心旁,做一个搏斗的搏士”。他的意思大约是劝大家应该去商界打拼,不要在校园里修身养性、无所作为,游兄在旁边淡淡一笑,神态中尽显从容与淡定。

正是因为游兄的抱负和治学态度,我一直很敬重他。我也是七八级的,在我们读大学的那个时代,大学里还有一些民国时期的大学教授,他们那种视学术为生命、追求纯粹知识的精神曾经感动过我们。我很庆幸,在当年“全民经商”的狂躁中,游兄又感动了我,树立了一个基本的治学态度。我虽然比游兄小不了几岁,但他在我眼中,或者说在大家的眼中,经历丰富,也是一个成功人士,他的经验与行为能够给我们带来情感、信念与行动。特别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游兄是一个将治学与谋生区分得很清楚的人,我在大学里混了二十余年,还很少见到像游兄这种态度的人。在学校呆久了的人,往往会将治学与谋生混在一起,治学就是为了拿文凭、晋职称,而文凭、职称又是利禄所在,甚至有些人将写文章编书当成了赚钱谋生的手段。游兄心中的确是将治学视为一种神圣的事情,他的治学没有那种铜臭味和胭脂气,而是关注于人生与社会的大问题,具有一种超越世俗的魅力。我们在华中师大读书期间,我还没有听他谈过商界的经历,他每每谈论学问,神情专注,心灵似乎飘出肉体之外,语气与神态中流露出的尽是对学问的虔诚。

当然,游兄也决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对生活有很高的品味,看得出来,他追求的是一种简单而有尊严的生活。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谈论什么事情,一贯仙风道骨的他忽然严肃地说:“哦,谋生当然最重要!”从他当年由政界下海到商界,不难理解他这句话的意义。谋生是人的天职,而过有尊严生活是人性的最基本要求,我是在游兄身上看到了这种有尊严生活的价值:日常生活的仁慈与慷慨,不斤斤计较,不功利,不苟且,大度,淡定,对爱人和父母兄弟的担当,对朋友的友谊,对事业的心无旁鹜的执着,所有这一切当然是建立在他的谋生努力基础之上。我是很认同他的人生态度,有尊严的生活既是我们对家庭对亲人的一份责任,也是人性的需要,只有在这种生活中,我们才真正能够有自主的选择和自主的生活。我谋生本领很差,又很不愿意将学问当作谋生的工具,来广州也只能偶尔到外面上课赚点小钱,有段时间去深圳上自学考试的课,见到游兄,游兄很理解,笑我“挣钱不容易啊”,又说:“是啊,没办法,要谋生啊”。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一机会可以调我去深圳,问我愿不愿去,他强调的意思是那里工资高一些。我当时觉得在广州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熟悉了,生活也过得去,一动不如一静,所以没去。但我一直记着他的盛情美意,他是希望我们的生活能够过得更好。

游兄更向往的是一种精神生活。当他具备了一定的物质基础,他就毅然决然地走进校园,潜心于学问。那时候外面的生活很精彩,尽管我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只适合做做大学教师,但面临毕业去向时,我也很犹豫,也很想到外面去混,有一次闲谈起大学教师职业,游兄说:“哦,晴天不受太阳晒,雨天不受大水淋,好哇!”是啊,只有像游兄这样经历过暴晒与雨淋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我们真的不能要求太多,一种简单的生活就足够了。游兄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有时拿来安慰大学同事,而更多的时候是拿来安慰自己。当我确定来广州华南师大工作时,大家都为我高兴,但游兄则有一脸的忧虑,他说:“南方属火,你的命能不能扛得住啊?我跟你算一算,”默念了一会儿,最后说:“还行”。但脸上还是有一丝忧虑。游兄说话常常有些“玄”,我个人感到他的“玄”就是他的期盼与忧虑的表象化,是他表达情感的一种方法。我后来才理解他的忧虑,广州也是商业繁华之地,外面的诱惑大,生活压力也大,人们在追求物质生活时也很容易丧失自我。我太太的一位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些地方用人用得很干净,人一天到晚赚钱,最后什么都没有,就剩下一副臭皮馕。游兄是最早跟我提醒这一点的。游兄后来也到了深大教书,从他后来与我不多的交谈中,我感到他在深大的工作是愉快的(大概最后一两年应该除外),他跟我谈起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团体所做的《儒藏》工作,他是在真正享受一种校园学术精神生活。

虽然游兄和我在生活路径和治学路径有很大的差异,但我在内心很认同游兄的人生态度和治学态度。尽管毕业后见面不多,但正是因为这份认同,他一直是我心中很亲近的人。

我不懂游兄的学问,但也因曾朝夕相处,有幸欣赏到游兄的学问境界和读书治学方式。感觉游兄的学问问题不是从书本中来的问题,而是来自人生与社会的问题,他不屑于顼碎的考据,而是始终关注人的终极价值问题。他的读书也与众不同,我很少见他读论文,不像许多人那样热心从论文中找热点、找题目、找思路,他读书很挑剔,经常读的就是一些关于文化的经典著作。他读书的方式也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们往往在选择一个问题后,会找一堆书乱码在桌面或书柜,这本书读读,那本书读读,这里抄抄,那里摘摘,但我观察游兄在华中师大读书时,他的桌面总是干干净净,上面放着一两本书,而且往往这一两本书还会放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几乎也没有见过他有什么读书笔记之类。我原来很奇怪,游兄过去从政从商,并无多少时间读书,而且他读书也并不算刻苦之类,为什么他能满腹经纶,口吐珠玑,尤其是对于许多道家与道教经典信手拈来,熟烂于心。后来我才明白,游兄是在用心读书,我看他读书常常会抬头枯坐发呆,眉宇之间有时会有一丝丝忧愁,有时又会一丝丝欣喜,他是在用心体悟,能够将知识与自我融为一体,又能够以博闻强记表达自我。

在我的感觉中,游兄是在用学问修炼性情,同时也希望用学问来表达和传播至性和至情。他漠视甚至卑视不是根于性情的学问。我一直是学历史的,所受的训练也是经验研究和考据学的训练,对于基于性情的价值与情感等学问,虽然有兴趣但基本不懂,游兄见我整天东看看、西抄抄,准备毕业论文,曾笑着对我说:“你将来也会像×××,会成为论文大家”。我知道他是在笑话我,他一直怀疑这些不涉及性情的、形而下的社会科学论文的价值,认为都是工具理性的东西,无补于世道人心,他看不起那些不出自性情、不具有形而上意义的抄抄摘摘之作。我并不反驳他,我能理解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认同他的观点。

游兄是性情中人,他的学问是在阐释与升华性情,他的交友也是以性情为标准。在我的印象中,虽然游兄后来学历史多年,但他似乎从来没有相信过人的历史性假定,他的学问倾向、他的言行宣告的就是性情就是人的本质。我不懂这是出自遗传,还是个人生命史所赋予?但从他对苗族文化与苗族血统的珍惜与热爱,或许其根源是来自于苗族文化的观念结构。

在大家的印象中,游兄热情豪爽,但我觉得他又是那么敏感自尊,并且是一个非常讲礼数和讲规矩的人。记得刚来华中师大读书的时候,学校里的某些人对我们这些“社会上来的人”也会有些冷言冷语,高钟师兄就会跟他们打哈哈调侃一下,我也只能笑一笑,游兄就会对此很敏感,他基本上对这些人不搭讪、不理睬,当时我对游兄还不理解,觉得何必呢?后来才理解他是将尊严视同生命,他对于不尊重的行为不能容忍,这是他做人的一个原则。对于志趣不投、不尊重人的人,他会视同陌路,他决不会因为利益或权势而去奉承别人。我说的这些感觉都是有根据的,与游兄相处长的朋友也一定会体察到。对游兄的讲规矩,我也是印象很深。在不少老师和同学的评价中,游兄是一个“老实人”,照我的理解,这个评价就是指游兄讲规矩。我记得在华中师大读书的时候,有一位硕士研究生跟游兄关系很好,游兄也很喜欢他,他还去找老同学帮他找工作,后来忽然见游兄与这位硕士生形同陌路,见面也不搭理他,我问游兄缘由,游兄说:“这人不讲规矩,他自己打电话给我的老同学,追问人家安排工作”。其实,这种行为发生在研究生急于找到理想工作的心情之下,也是可以理解,但游兄是将讲规矩当作人品大原则,人可以穷困,但不能没规矩,他不能容忍。

游兄和我在学问上没有什么交织,也没有什么交流,我得到游兄的厚爱,大概也是由于我个性拘谨,比较讲规矩。我现在记不得他对我有何评价,只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时,他对我说:“我是把你当兄弟看!”是的,我一直感受游兄的兄弟之情。我读博士的时候,是来自下面县城、没有钱、没有名、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年轻人,后来供职的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学,长期一来也只是一普通教师,但游兄不以势利看人,不以利益交往,待我如兄弟般的细心爱护。记得当年毕业离校的时候,不少人分配到大单位和好单位,在人群簇拥中离开学校,我是游兄一人送我到火车站,他一直在火车站候车室陪我上车,当我踏进栅口,回头一望,见游兄还在那里向我招手。到广州工作后,我第一次去深圳看游兄,我慢悠悠地最后走到出站口,发现站口已经无人,只有游兄和深大工作的另外一个同学在站口接我,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等了多长时间啊。当时的情形至今仿佛就在眼前。

今年夏天回华中师大参加罗福惠老师寿庆活动,其间与高钟师兄等谈起游兄,大家都觉得职称委屈了他。我对游兄报职称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游兄好多年前就好像报了两次历史学的职称,隔两年后又报了一次历史学的职称,最后一次游兄的确是很愤怒,他在电话中跟我说一些对制度、对某些人的狠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游兄如此愤懑,当然我也是对此非常气愤,也跟着说了一些气话,并没有劝慰他。现在大家事后谈起来,觉得当时应该劝劝游兄找关系活动一下。以游兄的聪明和阅历,难道他不知道找关系活动?以我对游兄的了解,他并不是不知道活动,而是不愿意活动,他把学问看得很神圣,不愿意为迎合他人而治学,他的尊严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尊严也包括了他对自己学问的自信,他的性情决定他不愿意为职称去腆颜求人。我知道游兄的朋友在贵州开了书院,游兄很早就有退休加入书院的打算,我当时的想法还是支持游兄提前退休,脱离体制,这样说不定游兄还能找到更符合他性情的舞台,能更自由、更符合他性情的表达学问方式,成就其一生的抱负。想不到竟是如此结局。

在茫茫人海中,游兄和我们有缘相聚两年,有缘相识相知,尔后虽然他与我见面交谈不多,但每一次都给我很大鼓舞。我在游兄那里收益许多。我铭记在心。相比他的抱负和他的才华,他的确显得身后萧条,想起这些,常常就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哀叹天道不公,思索人生意义何在?有一天,忽然觉得,天地宇宙之间,亿万生灵傥来傥去,而人能够同于天地而不朽者,唯有人心中的一丝念想,游兄给了我们许多的感动,他给亲友、学生传递了许多情感、价值和信念,这些东西一定不会泯灭,我们想念你,正是这些美好情感、价值和信念的感动。

游兄,想念你,我接到消息太晚,没能去送送你。烦请朋友们告知你的墓地,好让我们到贵阳时能够去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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