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持重趋新孚老成——论陈兰彬的文化品格

陈兰彬以书生入仕,翰林加身,先后出入权重一时的曾国藩、李鸿章幕中,遂而出任中国第一批官派留学生监督、中国首位华工维权人、中国首任驻美日(西班牙)秘公使。他忠于职守,筚路蓝缕,开创了中美外交史、文化交流史上的第一篇,谱写了中国从封闭走向开放、秉正义震慑邪恶、以弱国抗争强权的青史——成如容易却艰辛!

在中美之间斡旋,于中西文化之中调适,由传统向现代探身——陈氏为人低调,处事谨慎,品性“书生”——传统而趋新、趋新而持重、持重而保底,体现了这位使外“掌门人”在两难抉择中主次分明。本文的趣旨试图阐释:陈氏以清朝命官的身份涉外,以社会转型中文化使者的品格展示于世人,这是特殊时空塑制的特殊的文化现象,有其潜在的历史归因。本文企望就陈氏的文化品格作一探讨,聊以对其事功是非的分析作引玉之砖。

出国扬国格 报国有忠臣

十八世纪七八十年代,陈兰彬衔命赴美——携幼童、抚华工、使三域,三位一体,于斯人、斯国,均为首途,可谓天下谁人识陈君?堪叹“前路茫茫疑无路”也!无前车之鉴,星使却不失“泱泱大国”之风!在陈氏身上表现出来的“格”,源来有自矣。

文化因于积淀,品格外化内蕴。抹去岁月的风烟,从散见的史料中寻觅,陈兰彬的文化品格,绝非一日之功。

从地域文化考察,孕育陈兰彬的故土,濒临鉴江出海口西岸,乃粤西一个小小的平原,渔耕风物,田园如画,淡泊宁静,波澜不惊。乡人“多渔佃,少商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边陲寄隅,勤劳淳朴,犹存古越遗风,清光绪十四年《吴川县志》曾有如是描述:“龊龊鲜熙攘之乐,士夫亦罕有以显宦著者。故官是邑者,大都苦其落寞,而有海滨荒僻之叹”。 吴川隋时置县,千百年来,这里谈不上是海滨邹鲁,及明末以降,文化始渐见兴,陈白沙的弟子林廷瓛,清道光初年粤西有史以来的状元林召棠,名震一方,他们距陈兰彬的村子不下十里八里。要之,“从古高尚之士,朋风月友,烟霞放情于宽闲寂寞”之风情与“僻”而“小”的海角一隅相谐成趣。从这里走出来的人,囿于“朝上无人”,自是勤勉发奋于功名,而谨小慎微于处世,陈兰彬当也如是。

从家庭背景探讨,陈兰彬生于书香门第,乃父训行,秀才,邑中颇负名望。他自小得儒家经典的浸润,聪颖过人,饱读经书,又加博闻强记,道光十七年(1873)获优贡生,咸丰元年(1851)中顺天举人,两年后中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充国史馆纂修。如此算来,陈兰彬35岁中举、37岁入翰林院,仕途一路春风得意。古训有“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说,此时他正处于“而立”与“不惑”之间,立而不惑也。换一句话说,他人生品格的铸造经已完成对“传统”学问的原始积累——诸如忠君报国、礼义廉耻、修齐治平一类儒家理念,不仅“如数家珍”,且已深入灵魂。《大学》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种强调自我反省,“返求诸己”的儒学取向,无疑引导着陈兰彬锻就自己相当程度的心理平衡和人格稳定。这是一种澄澈坦荡的价值追求,也是社会责任感的仰止境界。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及其价值取向已相对定型。

从陈兰彬的“早年历练”(这里说是入仕后的实践)看,他所耳濡目染是有清以来盛行的经世之学:“自诸生时即务为经世之学,以行优贡京师,名动公卿,闲游秦晋,涉关陇,潜心于古今兵事得失之故,及关山厄塞之要”。 陈氏“居刑部二十年”,其间,于1858年,奉调回粤办理外务,与列强交涉。1860年,告假还乡主讲高文书院,并在高州组织团练,弭平天地会起事,获军功受赏戴花翎,加五品衔。1863年,随刘长佑北上,领命清理积案,伸雪冤屈。1869年,因练达时务,得充曾国藩幕僚。1870年春,黄河泛滥成灾,奉命与李兴锐等主理冀南赈务,抚恤灾民数十万,并撰成《治河刍言》八卷,获赏识。同年,天津“教案”起,积极建言,协助曾国藩善后,亦获赞许。举凡涉外、教育、洋务、赈灾、幕僚等等丰富的“早年”经历以及儒学家底,无疑为他的报国忠心奠定了坚实的思想根基。

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广东人、江苏巡抚丁日昌可谓是善于相马的九方皋,他先是举荐陈兰彬入曾国藩幕,后又荐为留学生监督。曾国藩对陈兰彬则有知遇之恩,始而认准“该员学优识正,练达时务,拟仍带至直隶襄办一切”, 旋而在复丁日昌函中称道:“荔秋胆识俱优,意量尤为深远,久拟屈以外秩,惟闻其宦情素淡,所志似不在此,将来必思得一当以位置之。” 1871年底,曾国藩为出洋事宜未雨绸缪。奏称:

四品衔刑部主事陈兰彬,经臣于上年正月奏调来直襄办一切,深资臂助。该员苦心孤诣,智深勇沉,历练既久,敛抑才气,而精悍坚卓,不避艰险,实有任重致远之志。臣九月初六日奏陈海上操兵之法。其要全在船主得人。……该员生长于粤东,留心兵事,若令延揽将才,于轮船操练事宜,必有裨益。至外国技术之精,为中国所未逮,……江苏抚臣丁日昌屡与臣言,宜博选聪颖子弟,赴泰西各国书院及军政、船政等院,分门学习……使西人擅长之事,中国皆能究知,然后可以徐图自强。且谓携带子弟前赴外国者,如该员陈兰彬及江苏同知容闳辈,皆可胜任等语。……陈兰彬素有远志,每与议及此事,辄复雄心激发,乐与有成。该员系奉旨交臣差遣之员,此次任拟带至江南,于日前操练轮船,将来肄业西洋各事,必能实力讲求,悉心规划。

李鸿章对陈兰彬也信任有加:

挑选幼童出洋肄业,固属中华创始之举,抑亦古来未有之事。所有携带幼童委员,联络中外,事体重大,拟之古人出使绝域,虽时地不同,而以数万里之遥,需之二十年之久,非坚忍耐劳,志趣卓绝者,不足以膺是选。查有奏调来江之四品衔刑部候补主事陈兰彬,夙抱伟志,以用世自命,挹其容貌则粥粥若无能,绝不矜才使气,与之讨论时事,皆能洞烛几微,盖有远略而具内心者。又运同衔江苏候补同知容闳……均堪胜任,相应请旨饬派陈兰彬为正委员,容闳为副委员,常川驻扎美国,经理一切事宜。

1872年,陈兰彬携幼童自上海启程,踏上美利坚的国土,开启“中华创始之举”。

知恩图报,滴水泉涌。陈兰彬供职近20年未升迁,能谋得一个留学生正监督的位子也算是很幸运了——尽管在那个官员出国还不是什么荣耀的闭关自守年代。以是,陈兰彬以高度的使命感对朝廷报以忠心,对国家贡献殷勤。他对幼童留美之举寄予殷切的期望,于太平洋航次,赋诗壮怀:“翩翩群小尽英髦,域外驰观兴倍豪。须识百般工艺术,根原还是读书高。”他不失时机对幼童进行“中学”教育,也有诗证:“略把篇章课学徒,光阴复令惜三余。”“诸童聚处笑言欢,一月舟中礼数宽。朔望整衣来拱揖,威仪也耸远人观。”诗中抒发了诗主对幼童行以儒家之礼仪的训导,冀望他们日后不要数典忘祖,以变成倒戈相向的“假洋鬼子”。如是“婆心”,“良苦”何似!幼童对于早岁“中学”教育的影响,曾有这样的回忆说:“学校监督,是一位‘暴君’,他力主体罚,而且严格执行。但多少年后,幼童们依然怀念他,他们恐惧他手上的竹板,但是他强迫大家读写中文,在幼童回国后,都能致用不误。”

陈兰彬抵美国不久,拳拳的报国之心跃然纸上,曾向李鸿章写信,谈及日本正从美国买了不少后膛枪,筹备对朝鲜动武。另一信中则强调应关注海外华人问题,并萌发设立驻外使领馆的想法。他还提及日本也向美国派遣了留学生的信息,又特别关注美国的先进武器,为中国购买武器未雨绸缪。

陈兰彬的报国忠心,还体现于对祖国的忧心。目睹美国,放眼天下事,他对中国的前途表示了莫大的忧忡:

西人莫不羡中国富庶。唯古来中国大计,在兵与农。苟尽地力,选车徒,即可安内攘外。今西人大计,在兵与商。甲板轮船所到,网利无遗,其君亦与焉。凡彼中山海,所出煤矿铁木之类,利皆在国。中国则漕盐定款,久已按例罄支;煤铁等矿虽多,而开办即虞掣肘,久办必成漏卮,几令人不敢措意。且彼上下同心,群讲究军国重务,一切常若沛然有余;中国则习虚意虚文,第以名利羁縻,绝少忠诚孚结,遇事欲求满腔热血,忘私忘家,同顾大局者,殆不易得,殊堪浩叹。非有大力者转移风气,除冗滥而务真实,与彼人度长絜短,胜而复发,将何以善其后乎?

方今天下大患,又在游勇望用兵,而迂儒好恃气。我之于彼,非可忘[妄]战也,而非其时也,试思若有战事,关税厘金骤停,饷源立竭,可虑者一;沿海商舶渔舟,悉遭其害,况有漕粮,关系至重,可虑者二;枪炮轮船所需铁木等料,皆不能来,可虑者三;洋药不足,则洋枪洋炮将成废物,可虑者四;闽、沪、天津机器局,皆在海□,可虑者五;中国现成轮船不满十号,未有铁甲等船守港,可虑者六;熟铁火炮,沪局才经开办,炮力较彼远逊,可虑者七;中国军械,计惟淮勇长矛,东莞线枪,非彼所及,似乎陆战可恃,然如所见外国新图,每车排枪十支(大于抬枪),后半压以子箱,一人摇拐,十枪迸发,半个时辰,可发六万子,是岂易敌?可虑者八;洋人电报,捷逾鬼神,亲见上海、香港信息往还,不过半刻,其新闻纸谓调香港兵,四日可至,调新加坡兵,十日可至,殆非夸词,可虑者九;中国轮船现派带勇者、领水者、管机者,凑合数人勉强从事,实未能得量天测海,兼谙机器、明兵法,如外国所谓船主者,可虑者十。其他可虑处,难以枚举。辗转筹思,似必得熟思审处多年,彼中之事,我无不知;彼中之技,我无不能,使彼见我之仁义如此,势力又如此,望而生畏,不敢侵侮,庶几有豸。否则因循过日,状同偾事,虽侮何追乎?现计俄国横亘六七万里,英国开地遍四海,布国崛兴西陲,皆有雄视八荒之志,法虽丧败,意气仍傲睨不群。日本方追逐其间。美与高丽又见仗矣。我之属国,如缅甸(英有意江棉那堆各埠),暹罗(英法有麻六甲、斜启各埠)、安南(法有龙西、柬埔寨各埠),悉有西人占居地方,多者近千里,少者百数十里。英人仍刻刻图谋,欲由印度开路,北通后藏,东通滇蜀。每念及此,耿耿杞忧,曷其有极。

这封信是写给友人的,不作任何遮掩,应是真情的流露,如是,其忧国之心也就素面示人,直抒胸臆矣,何其诚哉!

或许是因为对留美幼童主事的信任,外加“近水楼台”之利,调查美洲华工受虐的重任又落在陈兰彬的肩头。

1874年,陈兰彬风尘仆仆前往古巴调查华工问题,先后视察了哈瓦那以及古巴各地的甘蔗种植园、猪仔馆、制糖厂和囚禁华工的“官工所”。华工境遇之悲惨,令陈兰彬深感耻辱和愤懑。不足50天,调查团收集到大量文字材料和1176份证词,还有由1665人签名的85份诉状,表明80%的华工是被绑拐或诱骗来的,而殖民主义者虐待华工的事实俱在。在撰写古巴华工调查报告期间,陈兰彬写下了一首催人落泪的诗篇:“肉破皮穿日夜忙,并无餐饭到饥肠。剩将死后残骸骨,还要烧灰炼白糖。”随后,陈兰彬携证据回国, 协助总理衙门与各国公使议办华工章程。凭借这些证据,总理衙门最终获得各国的支持,迫使西班牙于1877年重订《会订古巴华工条款》十六条。十五年后的1889年,张荫桓视察古巴侨务,对陈兰彬赞不绝口:“古巴诸华人既弛官工所之禁,又设官以保护之,苦乐迥异,陈副宪查办之功,诚未可泯,华人至今尸祝之,不忘本也。” 此亦不失对陈氏当年甘苦的体味。

“十六条”签订,外交得胜,史无前例,陈兰彬功不可殁。这是海外华工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标志着清政府的海外华工政策呈现新转机,也为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赢来了舆论的关注。“华工”问题的权重,清廷深感未置驻外使臣,常令国家陷于被动,受辱不堪。期间,不少西方使领也建议清廷在古巴设立领事,以便有效交涉殖民当局虐待华工的行径。值中日(斯巴尼亚)会谈《会订古巴华工条款》时,西班牙使臣也屡有要求清廷派驻领事,以便保护华工权益。基于陈兰彬在美洲外交上的“啼声初试”,李鸿章推荐陈氏任出使美国、西班牙和秘鲁三国大臣。奏称其“识力诚毅,廉正可靠。驻洋三年筹办要务,均极精详。”请总署在古巴华工定案后,“斟核保奏,俾旌劳贳。”,“该员虽年已六旬,当可勉力一行。” 1875年十一月,奕等总理衙门大臣亦奏请派遣陈兰彬、容闳出使美国、西班牙、秘鲁:

查有四品衔花翎候选郎中前刑部主事陈兰彬,忠奋笃实,本系管带学生出洋肄习之员,嗣经派往古巴,备历艰险,所取各工人口供呈词等件,于虐待情事,历历如绘,该员差旋后,本拟奏请优奖。又查有三品衔同知容闳,于密查秘国华工之役,能殚心竭力,不辞劳瘁,亦应酌予奖励。并据李鸿章称,容闳熟于洋语洋律,办事奋勉,堪备出使之选。所有三国情形,该员等业经涉历,较为熟悉,可否以陈兰彬作为出使美国、日国、秘国大臣,而以容闳帮办一切事宜。

同月,清政府正式任命陈兰彬为驻美国、西班牙和秘鲁首任公使,同时准备向古巴派出常驻领事。

在无任何先验可循的情况下,凭着为国争光的使命感,抱着为民请命的责任心,摸索为华工维权的善策良谋,陈兰彬于公使任上提出系列护侨方案,与西方强权霸道抗争,其用心是良苦的,证据是有力的,劳绩是显见的,而作用却是有限的。这是由于弱国无外交,孱弱的国力弱化了外交官对旅美华工的庇护,而政府缺乏协调机制也降低了外交获胜的几率。

陈氏使美期间,在侨民和华工聚集的地区设立公使馆和领事馆,深入华人社区,抚恤华人困难,维护华人合法利益,深得华侨和华工的爱戴。时人赞许其“援公法,据商约,侃侃力争,始议定佣工限期及款待条目,自是侨民脱奴籍,庆生还者,不可以数计,东南洋各岛羁旅,鼓舞讴歌,深知祖国可依赖。” 1921年《外交部公报》称:陈氏“为华侨痛苦解除不少,今称道勿衰,旧时各埠老华侨会馆中陈氏肖像赫然尚在,可见陈氏得民心之深矣。”陈兰彬对保护旅美华工付出的辛劳与贡献口碑俱在,切切不可因为历史和时代局限而对主事人妄加苛求。其披肝沥胆,对沟通和加强华侨、华人与祖国的联系起了开先和推动作用,从而促进了中美政治、经济、文化的互动,为中美邦交积累了可鉴的经验。

风烟樽俎,何以评说——作为中国第一任驻美国、西班牙和秘鲁公使的陈兰彬,为国尽忠,为侨卖力,为中外对话排忧,“本身就是一个标杆”。

西学辅中学 修治而趋新

陈兰彬为传统儒林士子,如果说,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国格”是旗帜鲜明的话,那么,在他思想上体现的“文格”即“中体西用”式取向,也是毫不掩饰的。

近代中国人向西方学习,先是一个“视痛”的过程,走近西方则是一个“心痛”的过程,陈兰彬是这一过程最切痛的体会者。幼童留美的宗旨本是要造就新一代人才,以适应现代技术的需要,从而推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而现代化的选择,最终要民主与科学观念的重建,也就是要经历一个洗刷灵魂乃至更新头脑的过程。陈兰彬早年已有“经世致用”的实践,踏入文明的异邦,犹感“台上招贤少嗣音,谁将骏骨市千金?敝帷不弃风殊古,瞻望高原感特深。”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招贤之举响应乏人的忧思。

从趋新的视角说,陈兰彬早是热心洋务、探求新知的弄潮者,曾国藩对他“熟悉夷情”的评价,可不是廉价的“馈赠”。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后,将他派往江南制造总局,希望其“于目前操练轮船,将来肄业西洋各事,必能实力讲求,悉心规划”。 1870年夏,王闿运在日记中亦记载,“陈荔秋欲送机器,曾(国藩)、李(鸿章)右之,毛旭初(昶熙)独异议。” 此亦可印证。

陈兰彬其时对洋务事业可谓是“十二分”的投情,“悉心”于“规划”之中。他写给陈钦的私人信件中可见一斑:

到沪以来,觉数事近得端绪者,一则徐雪村造试霎药,幸已有准,可制铜管拉引,并可渐改翎管拉引,向用铜管枪子,亦可望改线管。一则王少云用强水劫制铜板,比亦试准。绘刻地图,可望成书。一则徐仲虎见丹国用中国字作电报,拟议仿行。惟查机器价虽不多,而一米电线需五百圆,恐中国难筹此款,并难禁长途损坏耳!一则月内造成铁壳火轮舢板。从此推展,已得铁壳大兵船规模。即可层累而为造铁甲大兵船先导。缘局中翻译铁甲图说,不能详备,在局洋匠亦未尽了了。已属人向外国作数尺长之铁甲全船式样寄来,以便仿办。惟拟造二十余丈铁甲船,水线上八寸厚、十六尺长、五尺宽之铁板,计须三十余片,每片重一吨,价需千五百金。其余水线下及里面两层铁木,并炮台机器等项工料,通计约在百万以下。又不识将来能有此经费否耳?至于火药,不可不造,拟就近地开小厂,购买机器试办,求精而不求多,生铁炼熟并碾卷大件铁料,前经属人觅寄图说,此项原应就有矿之地为便。但开矿难定何年,亦难得人另起炉灶,拟俟机器图说到日,但觅一半机器,收买生铁,试在上海办理,恐为费已属不赀矣。

此段话语,不难看出陈氏对新式技术是“悉心”有加,以至陈氏每与曾国藩“议及此事(留学计划),辄复雄心激发,乐与有成”。 余恕不赘。

及至客居美国,西方的器物文明令他目不暇接,新诗如泉涌:“通衢九轨净无尘,列坐车中数十人。漆几两行窗八扇,看同游艇泛中津。” 你猜这是什么玩儿呀?“一辆车分十八房,一房上下四胡床。火炉冰桶相陈设,仍有衣椸列两旁。”啊!它叫火车!“一车牵率十车行,方木匀铺铁路平。八十轮开如闪电,云山着眼未分明。”这火车走得也太快了,眼前的景物,恍如闪电般就过去啦!“前车转处后车同,百路中间一线通。首尾门开通槛过,游行恍在五都中。”啊!新鲜,奇妙,不可思议呢,这玩儿不仅首尾通达,而上上下下的数也数不清的游人恍如天外来客,腾云驾雾,穿梭于都市之中……

陈氏所见的新奇何止火车一物,多着呢,只不过是方才踏上“神奇”的土地,少见多怪罢了……

心动鞭策手动。陈兰彬似乎有点儿坐不住了。1873年,他命笔致友人函,陈述西方富强,重视“煤铁”、“机器”,建议官商合股,开矿设厂,以“夺外洋之利而归中国”。函称:

前闻轮船招商局成,心窃喜慰。盖见各国之用轮船,如鸟之有翮、鱼之有鳍,非此不能运棹。兹接上海同乡信,又有林月槎帮招之说,月槎谨慎老实,而非能当一面之才,其所倚之唐景星,似亦非深谋远驭,可肩巨任者,尚望有人树立,此局乃善。

西国所谓富强,以煤铁为大宗。弟于机器虽不甚明了,月来见莼甫所译镕铁变钢等图说,似已得其要领。特利愈大则本愈重,不识能有此力量开办否?莼甫屡谓,以江海地势而论,于江西立局为宜。弟于江西情形向不熟悉,不识沈品翁在彼能为访察、看有人可任此事否?想中国煤铁同产之地甚多,亦不仅江西也。再者,弟前到村间看织呢搓线等机厂,有用水机器者,其法于山泉上流筑坡蓄水,使水力猛而匀,在机厂开大石槽,筑大机轮(弟所见之机,轮阔五丈四尺,计五百匹马力),轮以木为之,两边用铁齿,另安小铁轮,与大铁轮齿相衔系,小轮当中铁轴穿墙,度入机房,诸随之转动,一切同于火机矣。整毛、合条、刮丝、引线上机、梭织染色等类,皆机器为之,工人在旁为之调度。想中国可以作水机器处所甚多,奉天、燕齐、晋豫、关陇,羊毛出产地方办此,大属相宜,是亦夺外洋之利而归中国一事也。大约有廿万银可开得一厂(旁注不清),初仍需洋人数名,为之布置引导,数年之后即可全用华人,未知有富商大贾肯合股为此者否?阁下试留心物色,何如?

1876年,陈兰彬上奏朝廷,阐述轮船招商的功用,提出拓展轮船招商局的策略:“十余年来,洋商轮船日增,中国民船日减”,“招商局未开以前,洋商轮船转运于中国各口,每年约银七百八十七万七千余两。该局既开之后,洋商少装货客,三年共约银四百九十二万三千余两。”

陈兰彬读书远行,视野日开,所撰《使美记略》, 展现了一个“见多识广又深受传统教育”的中国官员对美国这个“富而强”国家的审视定格。 尤对电报、电话、留声机以及可能用于军事的技术兴趣甚浓:

在辅政司署见传话筒,该署距燕尼士避暑处约三里,以手摇筒旁铜拐起号,即对话筒问话毕,旋闻筒旁钟响,以耳向筒,一一回答。询其何以能然,据言电线能传字,即能传声,厥理甚明,而内中制度未得窥悉也。又言英国已有人做藏话箱,数人分槅说话封之,数万里之远,百十年之久,揭封侧听,口吻宛然,于立约、遗嘱诸大端尤为有用,将来制作尽善,当必传布中华。

庭院设新制电气灯四盏,白光如月,芒焰远映,胜煤气灯,且工费所省倍蓰,他日行用,谅必广矣。

陈兰彬所记“新玩艺”,是电话、留声机和电灯。他惊叹新潮电器的奇效与实用,更感慨西方工业文明与祖国农耕文明的巨大反差,感言 “诸大端尤为有用,将来制作尽善,当必传布中华。” “他日行用,谅必广矣”。此期间,国内不少人视西方器物文明为“奇技淫巧”,或至“洪水猛兽”,陈氏以羡美的词藻呼吁推广,不是先知,但是先声!

相对于中国“中世纪”的乡村而言,西方的城镇建设,也足令早期出洋的外交家感叹万千。陈兰彬一行抵达纽约后,对街道、华民、学校、博物馆、悬索桥、邮政局、电报局、自来水、军事设施等皆有描述。仅举几例,让我们耐着性子去感受当年陈星使的眼福与体味:

二十二日午后由哈富登火车起程。五点零四十五到纽约。歇温沙客寓。此埠街道宏敞,屋宇华丽。有华人约千七八百,住勿除街,以洗衣卷烟为业杂货店不过数间,资本俱小。闻近有凑股数万,拟设广贞祥字号,专由香港贩运中国货物,分通古巴岛、南花旗等处,已回港置货,不日即可开张云。随员接见华商李希龄、伍朝辅、李道华等询,称该处相待较胜金山,虽被埃利士人欺凌,一到官府尚为理断。…又有河名东河,多顽石,其流甚紧,不便舟艇。于两岸岭上高架铁桥,长数十丈,马车来往如行空中。又对海埠名布绿连,现造全铁悬桥,高一百三十五尺,长三千四百七十五尺,宽八十余尺,首尾用径尺六寸大铁缆数条紧之,已费金七百万,工程尚未十七,计再须五百余万,一年后乃成,成则每桥方寸可胜十六万磅之重,诚将来之大观也。…

书信馆则为楼四层,俱青石砌造。设驿务官以董其事。有收信所(各处信到记分号盖印),分信所(信印后即统交此分寄),寄信所(接到派来之信即分别远近或专呈或寄递),储信所(专营信箱,有往来信多,恐其延误则定一信箱,编第几号,自带钥匙,每日到开看,有来信即取阅,有寄信亦投其内,彼即代递每箱年须十六圆),遗信所(或有信去查不着人,又忘来信人之住址,则暂存于此,登入新址号,令人递之),搁信所(或信费不足,信内有违例物件,或包封有咸甜食物,恐碍别人信件,则搁暂于此处,函知本人,此物如何难寄,若欲取回,须自给车费,若久无人取,则不论何物,竟行充公)。又有收银所、发银所(系用票汇兑者)。又托寄新闻纸,以及不包封各件,另为一所,用人多少不等,该馆共约千五百人。另电报馆,用工人二千余,分管各电路线。询称该馆,现有电线八千余条,往常所见各处电报皆中设一盘(如罗盘式),分派二十六字母,旁一人执笔照录,彼处一动,此处即看,其字母凑而成为某字。兹则并字母不用彼处所说何语,此处即全句由机轮内印出,当时渠为演看,计纽约到布士顿三百余迈之遥,不过一息顷,有回话渠传去,云中国官员某人到此,答云已知某到,甚为欣悦,如响斯应,巧妙绝伦。该埠水局有二,俱砌以砖石,形似城堡,由东北河引水满蓄其中,然后以机器分注各家。新者尤高峻,可蓄水千兆加仑(每加仑计五斤零)。

陈氏不乏对西方工业城市的描绘,诸如街道“宽阔”“整洁”、交通工具“迅捷”、建筑“华丽”等等:

其街道宽阔形如棋盘,而以街市街为适中之地,生意之大尤在东边,各街俱有长行街车,可坐十数人,略同泛湖小艇,而往来迅捷,又有机汽车,不用人力马力,转动消息自能行走。

到沙加免杜(即所谓金山二埠)计程一百三十八迈,有裕昌号华商送水果到车,询知该埠在沙加免杜河之东岸,屋宇颇华丽俱用红砖为之,街道宽阔如大埠,比大埠尤为整洁,左右树木阴翳,溪水交流,居民约二万二千人……该埠贸易以去年而计,出口货约二千五百四十九万六千二百六十九圆之多。本埠销用不计。

陈兰彬参观毛织厂,感赋机器生产的优越性:“丝轴经纬上绒机,羊毳茸茸满地飞。终日七襄(按:襄字疑有误)输迅速,何虞卒岁赋无衣。”充满对机械化的神往。

他对旧金山的繁荣作如是描述:

其出产以水银面粉为大宗,其余海味药材亦多运出口,盖邦国大势,总以出口货多为兴旺,少为衰弱,此埠殆蒸蒸日上云。

通过实地考量,他对美国商贸的活跃“多次感到震撼”。认为,美国兴旺发达的因由是多方面的,但发展出口贸易是重要的一环。西方重贸易,以商业为“本”,这与中国农业文明“重农轻商”反差悬殊:

在哈富驻经月余,土人柏勒士、梯云等,及旧日相识多来晤叙谈。悉美国地处北亚美利加洲之南,……。美国除各属部肥瘠不等,外各邦地多沃壤,树茂皆宜,迤东一带,尤擅上腴,惟土广人稀,稍垦治,粟麦之利,已足以沽溉别洲,故其人不甚务农,攻矿畜牧之外,商贾最为本务。

《使美记略》,记述了19世纪70年代美国的历史地理、人文风俗、经济发展、政治制度、军事情报、旅美华民等方方面面。陈兰彬不懂英文,信息自然有限,能其如是,已属难得。令人深思的是,陈氏对物质繁荣、社会文明的记实不少,而对国家机构、社会制度着墨不多;对新鲜事物的描述不少,而议论、思考之“我见”不多。《使美记略》洋洋三万余言,“夷”之“长技”何在?又该如何“师”之?作者似乎比较含蓄,缺乏快言快语!这是否有“中体西用”的思想在指导其中,它留给后人思考的空间可谓多多。

中西文化碰撞与交流始初,西方列强以先进的工业文明创造了“坚船利炮”的奇迹,这是世人共睹的。但是“坚船利炮”给弱小国家带来的民族灾难,同样也是触目惊心的。器物的文明显见,而制度的文明是隐见的。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过程,并不是像我们今天想象的那么简单。在积淀几千年传统文化底蕴的中国思想界,一下子要接受外夷的“奇技淫巧”、人文精神和价值取向,不能轻率说“重建”就可以像建房子一样垒起来的。 它注定了中国对于外来文化的接纳必须经历一个艰难的过程。

不能忽略的是,派往欧美的第一批驻外公使,多是具深厚“国学”功底的饱学之士,富有强烈的爱国之心和“忠君”之情。他们对于西方的国情、政体和科技的发展,有特别敏锐的关注,孰优孰劣,了然于心,而他们对于仿效或移植西方模式又有他们那一层次的思考与建议,不便“公诸于众”。他们属于晚清社会的上层,每每言行举止或会给百孔千疮的晚清政局造成“敏感”的社会影响,引起老态龙钟的天朝上国的“精神病”,以是,他们的举止言行就来得特别的谨慎与含蓄。这是后人应该理解的。

存在决定意识。平实而论,“中体西用”理念作为19世纪中后期那个时空的产物,应该厚是,不可厚非。如果硬要超越时空去赶西方潮流,思想上可视为奢谈,行动上则是拔苗助长。因之,我们对陈兰彬以比较“传统”的思维和方法处理留学幼童的问题,许多疑团似可迎刃而解了。

陈兰彬在致密友的函中如是表白心扉:

弟思此次出洋,志期久远,诚以外邦政教远逊中华,特恃艺术精到,驯致富强时生枝节。肄业之举,百二十人为度,即将来有所甄别,尚在百人以外。在洋久习,洋人行径,群得周知,各所畏忌。内中倘得三数十人,中外学术精通,凡彼长技我可并驾齐驱,遇有事端,足与议论上下,得不战屈人,或在于此。大约就洋学节次而论,初数年在小馆,概习重文;再数年进大馆,博求其理。然后审度性质,分门别类,从所造而务致其精,中等天资,殆非十余年不办。刻下续有端绪,岂遂废然而返,不欲观成?

说“外邦政教远逊中华”,陈兰彬所强调的是幼童学好“外国工夫”,完全是为了捍卫“礼仪之邦”。“留学局谕告”则再次反映这一核心价值。谕告说:

但要思出洋本意,是令尔等学外国工夫,不是令尔等忘本国规矩。是以工夫要上等学习,规矩要不可变更。若尔等不上等学习,将来考试,岂能争先胜人?若任意将规矩变更,将来到家,如何处群和众?尔等既在外国学馆,功夫有洋师指授,不虑开悟无方。惟到局时候甚少,规矩日久生疏,深恐渐濡莫抛。是以谕示尔等,要将前后思量,立定主义。究竟在外国日少,居中国日长。莫待彼时改变不来,后悔莫及也。至洋文汉文,更会融会贯通,方为有用。

毋庸讳言,清政府遣派幼童赴美,乃是培养为己所用之才,造就国家未来建设之栋梁。试想,倘若幼童游学近15年,期间不“兼习中学”,不谙礼仪,岂不完全孵化“西人”焉!即便学成归国,亦恐难适应国内环境,以发挥己之所长。

强化幼童的“中学”教育乃是留美教育的应有之义。这里说的“中学”教育不应仅仅理解为汉文与典籍,而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也就是至高无上的“修齐治平”。与容闳后来回国补习汉文不能同日而语矣! 我们不妨借用由耶鲁大学波特校长执笔的致总理衙门函,以窥视美国人对幼童的评价:

贵国派遣之青年学生,自抵美以来,人人能善用其光阴,以研究学术。以故于各种科学之进步,成绩极佳。即文字、品行、技术、以及平日与美人往来一切之交际,亦咸能令人满意无间言。论其道德,尤无一人无优美高尚。其礼貌之周至,持躬之谦抑,尤为外人所乐道。职是之故,贵国学生无论在校内肄业,或赴乡村游历,所至之处,咸受美人之欢迎,而引为良友。凡此诸生言行之尽善尽美,实不愧为大国国民之代表,足为贵国增荣誉也。盖诸生年虽幼稚,然已能知彼等在美国之一举一动,皆与祖国国家之名誉极有关系,故能谨言慎行,过于成人。学生既有此良好之行为,遂亦收良好之效果。美国少数无识之人,其平日对于贵国人之偏见,至此逐渐消灭。而美国国人对华之感情,已日趋于欢洽之地位 。

美国友人的措词,自然有过誉的色彩,它却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值得美国人尊敬的恰恰是幼童“温顺谨勤”、“礼貌之周至,持躬之谦抑”、“谨言慎行,过于成人”的“中国”品格,“实不愧大国国民之代表”,或许这正是陈兰彬坚持“中学”教育之奇葩。而幼童与陈兰彬在品格上的惊人相似,恰恰又印证了陈兰彬“为人持躬谦抑,平易近人,品行亦端正无邪”,“容貌则粥粥若无能,绝不矜才使气,与之讨论时事,皆能洞烛几微,盖有远略而具内心者”。如是,陈兰彬强调“中学”教育,不但不能视为“保守顽固”,而应该是堂堂正正的旗帜!

克己能自奉 心公亦容人

克己修身,小事见大公。使美期间,陈兰彬从大到外交事务、内部行政,小到与人交往、个人生活,处处谦恭律己,表现出个性人格的特质。

生活悭俭

还在携幼童赴美的航程中,于邮轮上,陈兰彬已感受到美国生活的奢华,又听说金山洗衣的费用比买新衣还贵,他大为惊讶,当即赋诗曰:“挥金如土是耶非,海舶奢华见已稀。闻道金山更糜费,浣衣工价过成衣。” 他把意料不到的西方文明的奢糜记入心田!

踏足美利坚,问价柴米油盐,果然留学生的开销很大,国内的批评者甚至指责留美教育团“浪费钱财,造成腐败,收效甚微”。陈兰彬致函友人书中谈及幼童留学的费用问题,函曰:

此间食用之贵,诚出意外,闻亦由前数年南北花旗打仗,改银用票抽收致然。彼人云,英国债清,当复现银,一切或可平减,此自彼国之事,听之而已,我辈居此,惟有事事樽节,但求正事无误。繁华非体面,悭俭非不体面也。外洋繁华已极,美国尤甚,所以于各童尤切切戒之。弟看至年底将出入之数,统计苟可勉强支柱,断不上渎宪聪。前此诸友各函略为缕陈者,自知实情如此,非亟于筹添也。中国筹添固难,倘添用于不急之务,问心何以能安?弟此行非有所乐而为之,亦非有所利而为之,第如尝胆枕戈,以期庶几一当,阁下所知也。

在迄今所见不多的陈兰彬函稿中,陈氏花了如此多的笔墨去记述其生活之“悭俭”,且从“悭俭”中去陶醉其中之“体面”,委实教人感慨万千!李兴锐曾与陈兰彬一起在曾国藩的幕下同僚多年,李氏的日记,多次提及陈兰彬出国前两人深夜膝谈,他买汗褂裤的钱也曾向陈借取。 这里的“借取”,似应理解为陈兰彬平时节约有余,随时可以支付小钱借贷也。《张荫桓日记》有载:“(驻)美使馆饭食自陈副宪至今,历任均按照俸薪匀派,早晚共食,有事便于商办。” 又载:驻美使馆经费比起国内昂贵得惊人,由于陈兰彬节俭,其任内尚有结余,至张荫桓任终前始告支绌。陈副宪任内每库平银一百两,能易美银一百三四十元,郑光禄任内磅价渐高,“始则有陈副宪移交之项,续则商亏赔款抵拨之项,银价均不吃亏。然则随使风味,亦有幸与不幸,视乎其时而已。此中情形,当详为总署言之。” 从同行人的字里行间,亦可印证陈氏节俭之品行。

在前往古巴调查华工事宜时,陈兰彬函致丁乐山,则是谈及他的下属也是奉行樽节省俭的,从一个侧面反映陈氏团队的精神风貌:“至外洋用度之费,前着叶绪东等四人往返四十余日核算,连弟同到纽约二次,已共用二千两有奇。以绪东之樽节省俭,绝无应酬,尚且如此。此次弟与上下共七人,拟带四千五百两,未知敷用否?已信嘱中途之柳阿连埔粤人蚨来号,回时川费不足,或向彼□行挪借,当可接济。”

陈兰彬生活节俭,对住房和工作场所要求也不高。张荫桓记述:“使馆在华盛顿国都西北隅,雕攀园之北,颇高敞,门外馀地间植花木,又为暗机喷水,浅草如茵。门内翻译、会客、餐饭、跳舞、打波诸房均备,且华赡宽整,故西人以此为美都广厦。惟楼高三层,绝无院落,吾辈从中国远来,惟深异乡之感而已。曩在总署与荔秋副宪访美使杨约翰,喜其园亭遐旷,广荫嘉木,厅事亦明窗净几。间询荔秋:中国驻美使馆有此畅适乎?荔秋正色曰:有过之无不及。今至其地,知所见不逮所闻,且不独使馆一事。” 陈兰彬感到公使馆已经很豪华了,而张荫桓尚觉不满足。

尽职尽责

陈兰彬在致函友人书中曾谈及调教留美幼童诸事,从他紧凑的日程安排中,可窥视其抚幼童的眷眷之情。

弟二月以前,止附近幼童来寓,复书改文,傍晚两点钟功夫尽可毕事。三月复定轮班章程,四人一班,调到寓所专读华书,每日讲书、复书、背书各二次(大班三千不月可以周转,交人多可以加……),写字二篇,或作“解”或作“论”,为之订改,复讲圣谕,附以律例。自五点钟起至九点钟寝息,中间遂鲜暇晷矣。各童聚集无不华言为便,倘此三二年内,不将各童隔别派开,欲其透熟洋文洋语,先不易易。忆去秋初派时,各童恋恋,弟亦不忍言别,特念聚在一馆,延师束教,数点钟功课外,余悉华言,与在中国课习无异,似非出洋本意耳。当时亦虑其全荒本业,当从洋人订定,每日有一点钟读中国书、写中国字,教习等时往查考。今加上轮班一节,回馆后仍写读查考如常。至此间人情和善,与英法之欺蔑华人者大相迳庭,各童在馆,洋人供保护顾爱,体贴周至,有疑如学工差使者绝不然也。

弟睽别再更裘葛,幼童暨诸同事均幸□康,幼童中如梁敦彦、蔡绍基、陈钜镛、黄开甲辈,于洋课外,华文解、论各百余篇,时有斐然之作。二批幼童,□行轮调,业已一周,有李恩富、吴仲贤、李桂攀、容揆数人亦较易于造就,足慰远注。

陈氏对幼童华文的解读、策论各百余篇即两百余篇进行批改,这里说的“各百余篇”是指第一批30幼童的总数,抑是单指梁敦彦等四个人总数,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这已经是一个“满负荷”的工作量,而且还要发现其中的“斐然之作”,而对这些“斐然之作”想必要再事加工一番,此中的劳苦是可以想见的。再者,他对幼童中的得意门生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从这些幼童后来成长的信息反馈——梁敦彦、蔡绍基、李恩富、容揆等人都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又印证了陈氏当年“中学”教育的成就斐然。

对待幼童的培养如此,对待华工调查亦如此。19世纪70年代,古巴贩卖、迫害华工的暴行引起了文明社会的关注,遭到了世界正义舆论的谴责,“各国皆深知而痛恶”, 清政府关注华工问题赢得了国际氛围,始与西班牙交涉。西班牙先是矢口否认迫害华工的指控,经英、法、美、俄、德五国公使调停,英国使臣威妥玛称:“日国(即西班牙)既言并无凌虐华工,中国不肯相信,理应派员往,如系属实,中国自无赔补之理。” “干练之才”陈兰彬奉命前往古巴。他在致函友人谈及此事时称:

日斯巴尼亚国在澳门借招工为名,拐卖中国人口,比见总署寄来招工条议照会等件,日国何事违背过半,其凌虐情形,前在纽约面询身经受虐者八九人,众词如一。金山柳阿连等铺来信,亦闻十一月间出洋教习叶绪东等亲到日国属地古巴岛之夏湾拿(哈瓦那)密查问遍中国九十余人,及彼处英美两领事,所言均无不合。兹总署派来之吴、马两税司,尚未来到,未知其意见为何。而由所带通事林英南太守,金山来信说,是太守面询伊云,亦曾(不清晰),交赫总税司拟查条款,多要查按日国律例,已不免歧中有歧,尤难解者,要查助叛华人,不知何意,岂欲就此又生波澜耶?诚思古巴即有助叛华人,谁实招之至此?其招徕叛人之人,该国何不早问?且数年久乱之地,为何去得,为何访查?此如前剿发捻,大□能确查贼队中某府县几人助逆否,现往古巴查华民被虐,已几等入贼境而录难民口词,夫更欲入其境内之贼垒而录贼供,岂人力所能及乎?至欲查体恩犯科一项,细思此等人如日国知其有罪而招之,则与条议相背。若当时尚不知其有罪,岂有此时见中国官员,转旨说身犯何罪之理。又欲查居心刻忍、待下慈祥两项,人有无可指发之案?想来刻忍滋事或者有案,若待下慈祥案何从得?又欲查华工在中国每年挣钱若干,此事人人互殊,事事各异,十余万人各致十岁,如一一询记,亦难了之局矣,其他凌杂累赘看似无关痛痒者不一而足,细玩其语,又多似为彼人故作支蔓纠葛,预开藉口狡辩地步。

弟于赫德,素无来往交涉,其居心是否如此,亦不敢决言。但平时见外洋之人,空洞说话,常具天真,而久惯中国干预公事之洋人,每每爱侮弄中国,故不能无疑耳。即如此件,华工在澳门诱拐而出,大抵逼勒画押,顶名画押,所谓合同,徒有虚文,人所共悉,赫德断无不知。赫德食中国厚禄,如果心向中国,自当以有力之口,确指言要紧弊端,乃犹含糊反复以合同为言,比如若贼官污吏,控写口供逼人画押,援例定案。发觉之后,评议者谓不必从,控供逼押处清究根源,第当从所控之供、所援之例,比对合否,冤情何日得伸乎?此意日夜来所以常搔首踟躇,仰天太息者也。其荐来吴、马两人,现未经共事交谈,自不致预有猜疑,稍存成见,然以崇宫保之位望,前此同洋人出洋,尚多掣肘,弟他日光景谅亦不问可知。弟只有为力之所能为,尽心之所能尽而已,他亦非所计也。

弟用仆人二名,又带绪东,及美国人泰而何约,一香山人陈应芝通传英语,又约一美国晓日国语言文字人那索同行。因前所雇之□超只识日国粗话,又未谙日国文字,故不带去。曾翻译恒忠,杂通英语,而遇事难期得力,且念去后只容元甫教习一人在局,故亦不带。然局中一切仍是交容教习主张,肄业之事,断不致稍有贻误,可以上纾列宪荩怀。惟往查古巴一节,此刻实四顾茫茫,未卜将来如何了结。数月以来参之众见,似必得清理澳门以治其源,或请英领事或美领事在古巴兼办以治其流,他日与其公使辩论,惟执定同治五年招工条约照会,核审遵违,乃简净而有把柄,是否有当,祈阁下密乞伯相裁酌,是为至祷!

至洋人云此事发端之始,但以同治五年后在澳门招工违约,与之争论即可抵制其澳门合同,如年限、川费、安家现银两之类,查有不合,均可责赔,又云镂公使照会本是铁证,彼不信服,应请彼一同函请镂公使回复,当有力量相帮。若以此为据,将来华工之言、中国委员之言,彼遂肯服乎?所言似亦凿凿有理,然此皆弟所不便上闻者,统望阁下以刍荛之采,密陈伯相宪听。至弟所奉总署委札另纸录出,以备彼人要看初译英文、重译日文。弟衔系携带幼童出洋肄业委员,现奉旨往古巴查访事件,顺此布及。

一句“冤情何日得伸乎?此意日夜来所以常搔首踟躇,仰天太息者也。”再加一句“弟只有为力之所能为,尽心之所能尽而已”,其护侨之责任心,谁能比肩!

宽容忍让

探究陈兰彬的性格,这里仅以他与容闳的关系为中心,乃因陈、容共事近十年。

对陈兰彬的性格与为人,时人多有评价,有“学优识正,练达时务”, “胆识俱优,意量尤为深远”, “苦心孤诣,智深勇沉,历练既久,敛抑才气,而精悍坚卓,不避艰险,实有任重致远之志”, “夙抱伟志,以用世自命,挹其容貌则粥粥,若无能绝不矜才使气,与之讨论时事,皆能洞烛几微,盖有远略而具内心者”, “识力诚毅,廉正可靠。驻洋三年筹办要务,均极精详” 等等。容闳因西式教育的背景,被视为“洋人”,翁同龢日记中有载:“江苏候补容闳,号纯甫,久居美国,居然洋人矣!” 李鸿章说容闳“汉文未深,又不甚知大体,亦是一病。” 但“熟悉洋情,宜得志正体直者赞助,则流弊较少。” 将陈、容二人比较者,曰“容莼甫熟谙西事,才干较优;荔秋老成端谨,中学较深,欲使相济为公也”, “容闳为人诚不如荔秋之颠扑不破,但洋学及西国律法探讨颇深”, “有广东人容莼甫刺史闳,自上海来商办洋务,留寓中畅谈半日,颇觉明快,然不若荔秋之正也” 如此,曾国藩、李鸿章、丁日昌促成了陈、容的“天作之合”, 共同负责留美幼童事宜。

相对于其他传统知识分子和士大夫,陈兰彬算是开明之士,他与容闳的早期合作是融洽的。这在容闳的回忆录中未见记载,但从《李兴锐日记》中能发现蛛丝马迹。1871年1月7日,李兴锐相约陈兰彬、容闳等一起“走谒府学宫墙”。 1873年6月,陈兰彬致函李兴锐,“数月来,莼甫因求镕铸铜铁图说,闻有新式即趋往视,所画图有未了了者,再三覆视,路途来回,动以千百里计。叶树东帮其翻译,两人煞费苦心。……西国所谓富强,以煤铁为大宗。弟于机器虽不甚明了,月来见莼甫所译镕铁变钢等图说,似已得其要领。特利愈大则本愈重,不识能有此力量开办否?莼甫屡谓,以江海地势而论,于江西立局为宜。弟于江西情形向不熟悉,不识沈品翁在彼能为访察、看有人可任此事否?想中国煤铁同产之地甚多,亦不仅江西也。” 此函表明两人共处愉快,陈兰彬对容闳不乏称赞之词。同年11月,李鸿章亦称:“陈主事笃实正派,洵为难得,与容丞极相水乳”

由于陈、容在留美幼童教育目的和方式上生歧,关系开始恶化。容闳在回忆录中写道:“每遇极正当之事,大可著为定律,以期永久遵行者,陈辄故为反对以阻挠之。例如学生在校中或假期中之正杂各费,又如学生寄居美人寓中随美人而同为祈祷之事,或星期日至教堂瞻礼,以及平日之游戏、运动、改装等问题,凡此琐琐细事,随时发生。每值解决此等问题时,陈与学生常生冲突,予恒居间为调停人。但遇学生为正当之请求,而陈故靳不允,则予每代学生略为辩护。以是陈疑予为偏袒学生,不无怏怏。虽未至形诸词色,而芥蒂之见,固所不免。” 可见,陈、容因幼童“西化”冲突,多是由容闳袒护引起的。幼童留美为官派,自然要受到清律和留学章程的制约。陈兰彬为“肄业局”监督,负责主持大局,自然不敢有所疏忽。对于这些冲突,陈氏“虽未至形诸词色,而芥蒂之见,固所不免。”然以留学大局为重,对容闳尚且宽容忍让,对于幼童改换服饰、参与文娱活动,亦是默认。 又,现有资料表明,陈兰彬并不是撤回幼童的首倡者,他是在奉旨调查“肄业局”实情之后,才将吴嘉善的撤局意见上奏的。

容闳与陈兰彬三度使美,风雨一路,容闳认为,“陈亦怯懦鄙夫,生平胆小如鼠,即细微之事,亦不敢担负丝毫责任。予之与陈共事,无论外交方面,教育方面,意见咸相左。” 唯独在可见的所有陈兰彬的言词中,未见贬低容闳的只语片言。1874年陈兰彬奉命前往古巴调查华工事件,信中对赫德表示了猜疑,但对“其荐来吴、马两人,现未经共事交谈,自不致预有猜疑”,依然以大局为重,大度处之。

比较而言,李鸿章认为容闳“性情乖戾,亦难共事”, 容闳自觉与区谔良的关系最为融洽,然而,区氏回国后,即致函李鸿章反映“肄业局”存在问题, 还撰写条陈呈总署,“上年刘坤一来京,代该局前任总办区谔良转递节略一纸,条陈局中利弊,颇为详尽。” 第三任监督容增祥在职时间不长,但任中文教习达七年之久,熟悉“局务”,回国亦向李鸿章申诉容闳,“容元甫来谒,言学徒抛荒中学,系属于实情,由于纯甫意见偏执,不欲生徒多习中学,即夏令学馆放假后,正可温习,纯甫独不谓然。弟拟致函纯甫属勿固执己见,尚祈执事便中劝勉,令其不必多管,应由子登太史设法整顿,以一事权,庶他日该童等学成回华,尚有可以驱遣之处,无负出洋学习初意也。” 容闳与陈兰彬等监督的冲突不断激化,最后不得不请李鸿章出面调解。1878年,李鸿章致函陈兰彬,问“容纯甫尚能和衷共济否?念念!” 。容闳与前后四任上司都有龃龉,而陈兰彬与接任的三位监督未见红脸,此中微妙,可否是中西文化性格所使然?!

从陈兰彬身上体现的国格、文格、人格,或许反映了其时的文化现象。

(作者单位: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王杰
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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